大泼猴

作者:甲鱼不是龟

    九重天之上,云雾袅袅之中,巨大的广场中林立着身穿银色铠甲的天军,面面旗帜风中招展。

    那凌霄宝殿的后院中,溪水涓涓。

    御书房内,李靖轻声述说着。

    “那妖猴既没联系旧部,也没急着返回花果山,甚至完全没公告三界他已重返的意思……虽说依旧狂妄,看上去,倒真如他所说的,并没打算与天庭再起争端,也没重归妖王之位的意思。可此行得知的另一件事,却让臣颇感忧心。”

    “先前三界传闻的取经人,实乃西方金蝉子转世,今生名唤玄奘,乃东土一游僧。三界传闻,玄奘奉佛祖之命身怀巨宝往大雷音寺求取真经,为的是将佛教传入东土,说得玄之又玄,臣观之,却并非如此。”

    “这金蝉子,本是如来座下二弟子,八百年前因生惑,于灵山辩法之时直战如来,虽败,惑却未解,故而失了佛陀金身,转而投入轮回,历经十世苦难。”

    “人所共知,如今阴间轮回之事已是佛门执掌。佛门修行不同于道家,全赖那一念顿悟,一世未悟,无蟠桃人参果之物相助,则延寿之事无从谈起,到寿元尽时,来世又得从无到有重修之,成佛,可谓极难。可若高僧转世得以保留前世记忆,则是另当别论。当日佛门正是因此,才在妖猴大闹地府之时趁机将六道轮回握入手中,至今依然。”

    “若按常理推断,这金蝉子乃佛下二弟子,如今已轮回十世。佛祖若欲将其召回再登佛位。授意其徒步西行以证佛果。可谓无可厚非。可这玄奘……十世以来,世世为僧,却从未享过保留记忆之待遇。由此可见西方对这金蝉子,必非外界所言那般看重。”

    “况且,三界一夜之间风传食其肉可长生不老,又传其身怀佛祖所赐之宝,更声言若其毙命于西行途中,佛门必不追究。此。必有人欲害之。”

    “想那金蝉子除却辩法之事,向来低调,与人为善,也不曾获罪于人,更与道家大能交好,本该无人害他才对。再者,若真是佛祖授意西行,为何不遣佛门弟子护送,而要寻了与如来有深仇大恨的孙悟空沿途护送,岂不蹊跷?”

    “故而。臣以为,西行之事。怕是内有乾坤,不似明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说着,李靖低头拱手,抬眼细细地注视着端坐龙案前的玉帝。

    玉帝微微仰起头,双目缓缓眯成了一条缝,捋着长须细细思索着。

    许久,轻声问道:“当日金蝉子所生惑,究竟为何,你可知晓?”

    “这……”李靖微微一愣,拱手道:“臣也是一知半解罢了,陛下且听臣细细道来……”

    ……

    观音禅院大殿中,在众人的注目下,玄奘缓缓地起身。

    “要不别辩了,我一棍子打死他们算了。这伙人明显是来找茬的。这种杂碎,没必要跟他们多话,一棍子打死最是简单。”一个声音在玄奘的脑海中响起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西行一路,贫僧所需要踏出的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直面所有的苦难,所有的艰难。如此,方能知行合一。这也正是贫僧选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原因。若不这般做,贫僧与那佛陀何异,还谈何证道?”

    “我是怕你输了,这货活了两百七十年,你的岁数,还没他十分之一吧?”

    “莫急。有人出手,不正说明有人怕了吗?”

    猴子不再吭声了,淡淡叹了口气,他躬着身子歪歪斜斜地坐着。

    那四周的僧侣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奘,金池上人微微一笑,道:“为何我这观音禅院中唯独缺个‘佛’字,玄奘法师有何大论,尽管讲来,贫僧与我这一众弟子洗耳恭听。”

    玄奘双手合十,朝着金池行了一礼,又朝着四周的僧侣行礼,轻声道:“修佛者,其根,在于一个‘空’字。所以四大五蕴皆空,悟不得空,又如何写得出一个‘佛’字。恕贫僧斗胆直言,这观音禅院纵有房屋千所,有巍巍庙堂,有入云浮屠,其实,又与‘佛’字何干?”

    这一段话说完,金池当场就笑了。他一笑,众弟子皆笑。

    猴子微微抬头望向玄奘,却见他依旧面色淡然。

    又是低头抿了一口清茶,金池双目低垂,悠悠叹道:“佛祖教人为比丘,上从如来乞法以练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资身。僧者,乞者也。我这观音禅院中,有镀金佛像十余座,众弟子日日拂尘,此,敬佛也,乃我乞法之心。十余镀金佛像,数座浮屠宝塔,此处一草一木,皆为信众所捐,此,供养也,乃我乞食之心。一物映二心,万般皆按佛性行,如何就是缺一‘佛’字?莫不是那佛祖也撒谎不成?”

    言罢,众弟子笑声此起彼伏。

    “少见多怪。”猴子也是笑了出来,悄悄对一旁的小白龙道:“这佛祖撒谎他们没见过,我可是见过的。”

    闻言,小白龙抿着嘴唇,那脸色稍稍变了变。

    待到那笑声渐渐稀疏,玄奘才注视着金池轻声道:“非也。”

    “非也?”金池微微一愣,不以为然地蹙眉道:“那,玄奘法师有何高见,可否道来。”

    清了清嗓子,玄奘低声道:“贫僧以为,这十座镀金佛像,恰恰说明了贵寺之中缺一‘佛’字。”

    一时间,四周的僧人一个个都蹙起了眉,一个个窃窃私语。

    隐约中,玄奘甚至听到有人在低声嘀咕道:“话都到这份上了,还强加辩解,嘿,这玄奘怕也与前些日子来参学的行僧一般,空口白牙,失了理了还不认。”

    “对对对。都修了金佛了。还不是敬佛?这玄奘定是妒忌了。”

    听了这话。玄奘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

    那端坐主位的金池也不开口制止,淡淡地注视着玄奘,只等着玄奘陷入窘境之中。

    只可惜,由始至终,玄奘都是一副淡然面色,无论那些个弟子如何窃窃私语,都不见动容分毫。

    不多时。四周得僧人总算稍稍安静了些。

    玄奘开口道:“金池上人方才说,这镀金佛像,乃是信众所捐。”

    “正是。”

    “金池上人方才又说,佛祖教人为比丘,上从如来乞法以练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资身。两相照喻,乃佛性也?”

    金池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正是,莫非玄奘法师不认同?”

    深深吸了口气,玄奘轻声问道:“那玄奘敢问金池上人一句,这金佛。可是资身之物?”

    “这……”一时间,金池迟疑了。那四周的弟子也皆是一愣。

    只听玄奘接着说道:“此乃往下了说,若往上了说,从如来以乞法……众佛皆已四大五蕴皆空,既是空,你敬与不敬,又有何差别?”

    金池的脸色已经微微变了变,微微张了张口,却答不上来。

    玄奘又道:“一无所谓资身,二无所谓敬佛,这佛性一说,自然是无从谈起。若修了金佛,造了浮屠,便能写出‘佛’字,普天之下的比丘,行走市井便是了,何必苦修?”

    金池的脸色已经变了数变,那一众弟子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一个个忐忑不已。

    一旁的猴子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看来,他先前的担忧纯属多余,这金池上人虽名为高僧,却不过虚活了两百七十年罢了。对上玄奘,竟全无招架之力。

    双手合十,玄奘又轻声道:“金佛也罢,浮屠也罢,庙宇也罢,所有,皆是浮华之物,金池上人身为方丈,况且追求此等俗物,赞为美谈,这观音禅院之中有怎会有‘佛’字呢?相比之下,金山寺虽处处不如观音禅院,却唯独多了一个‘佛’字。”

    说罢,玄奘微微躬身行礼,淡淡笑道:“玄奘年少胡言,还请金池上人指正。”

    话到此处,整个大殿中早已经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悄悄地注视着金池,而金池的脸,早已成了猪肝色。

    沉默了许久,金池呆呆地眨巴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略带惊慌地说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不如请玄奘法师在禅院中先行安顿,修养一番,往后……往后辩法的机会有的是,不急于一时。”

    那一众弟子的眉头都蹙成了八字。

    玄奘微微点头,淡淡笑了笑。

    “对对对,玄奘法师旅途劳顿,还是先行安顿为好。”其中一位高僧模样的人连忙站了出来,转身扬手道:“来人呐,赶紧为玄奘法师安排住宿,准备斋菜。”

    两位僧人连忙躬身子跑到玄奘面前,双手合十道:“玄奘法师请随我来。”

    “有劳了。”玄奘默默点了点头,临转身之际,朝着金池又是行了个礼道:“玄奘叨扰了。”

    说罢,淡淡一笑。

    这一笑,和蔼亲切至极,可落到金池眼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若说先前玄奘已经用言语将他逼到了崖角,那么这一笑,便是将他踢下悬崖的那一脚。

    端着茶盏,他那手都在猛地颤抖了。

    慌乱之中,他只得连忙将茶盏放下。

    出了殿门,猴子低声道:“干得不错,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也省得我一顿棍棒。”

    玄奘却只是轻声叹道:“可惜了。”

    “怎么可惜?”

    “这金池上人通学佛典,也算是一方高僧,只可惜沉迷于俗物,通,而未悟。此之为一。其二,金池上人方才说想知道金蝉子当日因何失了佛陀金身,只可惜他辩不到引出的一刻。”

    “这……你是嫌他太弱了?”猴子顿时失笑。

    缓缓摇了摇头,玄奘低声道:“若玄奘方才一番当头棒喝能震醒他,又怎会无法提及呢?只可惜,他依旧未悟。”

    “喂。你好像也没成佛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玄奘。猴子低声道:“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了?”

    “贫僧并非无法成佛,而是不愿成佛。”瞥了猴子一眼,玄奘轻声道:“以贫僧如今的修为,渡他,足以,只可惜他未必肯受贫僧的渡,贫僧,也无法常驻此地。说到底。他以为他输了,其实谁也没赢。欲渡之人已被送到贫僧面前……”

    说到这儿,玄奘不由得淡淡叹了口气。

    这一通话顿时把猴子都说懵了。

    佛门的事情猴子不懂,可那金池明显就是来找茬的,还渡他?有必要对敌人这么好吗?

    ……

    门窗紧闭的禅室中,金池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文殊则盘腿坐在蒲团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玄奘简直冥顽不灵,他竟说这观音禅院中缺一个‘佛’字。说观音禅院还不如他那金山寺!还说……还说佛无需贫僧敬,说金佛非资身之物……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若这观音禅院中真缺一个‘佛’字,文殊尊者又如何会降临禅院?若这观音禅院中真缺一个‘佛’字,贫僧又如何能有两百七十年的寿元?”

    “这玄奘,当真是入了魔障了,也无怪乎前世会被剥去佛陀金身!今生又纠结了妖猴西行谤佛,实在可恶,实在可恶!”

    一顿口若悬河下来,金池已是气喘吁吁,那文殊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许久,金池都已经有些错愕了,他干咽了唾沫略带惊慌地说道:“莫不是文殊尊者也赞同那玄奘所说?”

    文殊长长叹了口气,微微低头道:“可还记得贫僧让你做些什么?”

    “尊者……尊者让贫僧……”金池眨巴着通红的眼睛道:“尊者让贫僧考验玄奘,让他知难而退。”

    文殊默默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就接着做就是了。”

    “接着做?该……该如何做?”

    “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无所谓该如何做。”

    金池连忙叩首道:“贫僧明白了,贫僧明白了,谢尊者指点迷津,谢尊者指点迷津。贫僧还有个杀手锏能让玄奘知难而退,贫僧这就去准备!”

    说罢,金池颤颤巍巍地起身,躬身退出门外,合上木门。

    注视着那木门,文殊微眯着双眼一笑,轻声叹道:“其实啊,你从未懂过。”

    ……

    三十三重天上,玉帝紧蹙着眉头道:“普渡?”

    “对。”李靖躬身道:“据臣所知,当日所辩,正是普渡。其实,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金蝉子败了。凡人脱八苦,去执念而成佛,金蝉子所惑,乃是该不该渡众生。一旦有了普渡众生的念想,便是有了执念,无法做到四大五蕴皆空,再不是佛。只能说,当日辩法,谁也没赢,若如来佛祖真说服了金蝉子,金蝉子又如何会将所惑付诸实践呢?一旦真正动了普渡的念头,佛陀金身,必失。”

    “普渡……普渡。”低着头,玉帝不断默念着,那双眉越蹙越紧,轻声叹道:“渡人成佛,自己却不能是佛……教义之争啊,那玄奘证道与否,对我天庭倒无甚影响,只是若此事传播开去,必将引起道门恐慌。若他真行普渡之法,必是要从道家手里划走一块啊。”

    说到这儿,玉帝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此事暂且由朕通报老君,李天王切勿对外透露,免得道门有所动作,引得妖猴震怒,迁怒于我天庭。”

    “陛下,纸是包不住火的。”

    “瞒得一时是一时,我等,佯装不知便是了。”

    “诺。”

    ……

    此时,观音禅院中的僧人已经空出了一间院落,将玄奘一行安置其中。

    待所有皆准备停当,一位僧人缓缓来到玄奘面前道:“玄奘法师,斋菜已经准备好了,还请用餐。”

    玄奘双手合十,向着对方默默点了点头。

    待到那禅院中的僧人都走后,猴子才握着一个梨缓缓走到玄奘身旁道:“怎么?还在想着怎么渡他啊?”

    “随缘吧。”玄奘轻声道。

    “嘿,你要连这种人都想渡,这一路上有你忙的,别说他了,旁边山头就还有一个。”

    玄奘缓缓望向猴子道:“怎讲?”

    “你还不知道吧?这禅院里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哦?”

    “应该是佛门排的上号人物,具体是谁我不清楚,这些人的气息我也懒得记,反正不是正法明如来。”一面啃着梨,猴子一面道:“还有,那个什么金池,已经出了禅院,往黑风山去了。”

    “他去黑风山做甚?”

    “搬救兵呗。大概觉得文的斗不过你,想武的试一试看吧。看来,他们也不是特别清楚我是谁啊。”说着,猴子将梨芯往桌上一放,指着玄奘道:“敖烈,照看好他。我去走一趟。”

    说罢,猴子化作一道金光瞬间从房间里消失了。

    ……

    此时,黑风山一处山洞外,一只身躯足有一丈五,身穿破旧铠甲的黑熊精正与金池站在一起。

    那金池左顾右盼了一番,低声道:“此事乃文殊尊者亲自嘱托,若成了,便是大功一件。你欲投身佛门,这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师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不过区区一只猴精而已,如何敌得过我的黑缨枪!”那黑熊精重重一顿手中黑缨枪道:“等夜深了,我就过去将那玄奘撕了!”

    “好!”金池伸手拍了拍黑熊精的肩道:“就看你的了,事成之后,贫僧必定在文殊尊者面前替你美言!”

    告别了金池,黑熊精美滋滋地往洞里走,一抬头,却整个怔住了。那双目瞪得犹如铜铃那么大,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梁缓缓滑落。

    洞内那张常年不用,长满藤蔓的石椅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只猴子,正瞧着他,懒懒地打着哈欠。

    “你说,我现在要动手杀你的话,文殊来不来得及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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