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宫廷

作者:贱宗首席弟子

九月十三日,梁郡封丘县。

距那日与那位宫先生发生争执,至今已过了数日,曲梁侯司马颂已吩咐手底下的人从各县筹集了一笔钱款。

看着那许许多多的民夫将一箱箱的铜钱搬到库房内,曲梁侯司马颂幽幽叹了口气。

在一年余前,当他的夫人周氏以死相逼时,司马颂生怕前者错手伤到她自己,不得已透露了真相:他,并非是真正的司马颂。

事实上真正的司马颂,确切地说应该是曲梁司马氏这一支,早在相近二十年前,就已经被萧鸾派人中途截杀,此后,萧鸾来了一招“移花接木”,用一个容貌酷似司马颂的冒牌货,代替了真正的那位司马颂,从此接手了曲梁侯府的名望与财富。

今日的曲梁侯司马颂,在近二十年前,只不过是“初代南燕军”的一名叫做“卫山”的小卒而已。

当然,这里所说的“初代南燕军”,指的是“南燕侯萧博远”统领的“南燕军”,并非是后来大将军卫穆重新组建的“二代南燕军”。

包括卫山在内,初代的南燕军,基本上都是由“南燕”当地的乡勇组成。

南燕,最早是梁国的将军“萧虎”驻守的地方,在百余年前,当魏国攻灭梁国之后,南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拒不投降魏国,甚至欲联合当时的卫国,为梁国的君王报仇雪恨。

当时的魏王很欣赏萧虎的骨气与英勇善战,力罢国内“出兵扫平南燕”的提议,采取怀柔策略,希望将萧虎拉拢到魏国。

据说,当时的魏王每日派出一名使者去游说萧虎,哪怕那萧虎次次将使者驱赶出门,都没有改变主意。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也不晓得萧虎是被魏王的诚意打动,亦或是实在觉得太烦了,总之,萧虎终于答应肯与魏王相见。

两人商谈的具体过程不得而知,反正从那以后,南燕萧氏与魏国的关系逐渐改善,也不联合卫国与魏国打仗,好比成为了游离在魏国之外的南燕一带的军阀。

待等赵弘润的曾祖父赵侈成为魏王之后,南燕与魏国的关系愈加亲近。

当时,魏王赵侈与萧氏的长子萧彦关系很好,在二人的撮合下,南燕萧氏终于正式归顺了魏国,成为了魏国的国臣。

随后,萧彦便成为了魏王赵侈麾下的爱将,肩负镇守魏国北疆的重任。

一直到后一任魏王赵慷因为好大喜功气死那时已年迈的南燕侯萧彦,南燕与朝廷的关系才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因此才有了姬赵氏王族与南燕萧氏联姻这件事,且因为这件事酿出了一连串的风波。

所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南燕是游离在魏国朝廷统治之外的“魏土”,萧氏在南燕人心中的地位,就好比是姬赵氏于魏国。

因为朝廷管不到南燕军,因此,初代南燕军,从士官到将领,皆是由南燕当地,或是萧氏族人、或是与萧氏存在联姻关系的贵族子弟出任,对于萧氏的忠诚无可褒贬。

这也正是当年魏王赵偲在杀掉南燕侯萧博远前后,叫卫穆与司马安二人率军屠戳了南燕,铲除了初代南燕军的原因——因为这是一支效忠南燕萧氏的军队。

而卫山,正是这样一支军队中的士卒。

在经历过家族被魏国朝廷军队屠戳的惨剧后,卫山曾一度投身萧家公子萧鸾麾下,满腔都是对魏国的报复。

但是,与其他那些哪怕过了十几年都无法忘却仇恨的萧氏党羽不同,卫山在取代司马颂生活了十几年,享受了十几年的宁静生活后,他心中那份对魏王赵偲的憎恨逐渐变得淡薄了。

当然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周氏,那个曾经让他惊叹“天底下竟有这等美好女子”的女人,在这十几年来,与他恩恩爱爱,且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地生活着,在这种情况下,曾经起誓会协助萧鸾颠覆魏国的卫山,难免也逐渐变了心——渐渐地,卫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曲梁侯司马颂。

若非一两年前,萧氏余党找上了曲梁侯司马颂,后者其实早已淡忘了曾经那个卫山的身份。

纵使是假冒的又如何?他如今俨然就是曲梁侯司马颂,他怎么可能冒着妻儿被牵连的威胁,协助萧鸾颠覆魏国?

但遗憾的是,纵使他想摆脱萧氏党羽的控制,但萧氏党羽却不肯放过他。

记得在初次被那位宫先生找上门之后,司马颂很苦恼。

如今生活美满的他,根本不想与萧氏余党牵扯上什么关系,毕竟萧鸾,那可是目前魏国最大的通缉要犯,朝廷已明文发布文书,但凡是牵扯到萧鸾的人,皆按照叛国重罪论处。

叛国之罪啊,那可是株连六族的大罪,虽然说卫山曾经已是孑然一身,可在这十几年来,他已有了爱妻周氏,且有了两个儿子,如何愿意与萧鸾牵扯上什么关系?

因此,司马颂曾经也想过,索性向朝廷举报。

可问题就在于,他并非是真正的司马颂,倘若朝廷追问他与萧鸾接触的经过,他该如何解释呢?倘若他承认了真正的身份,那周氏怎么办?两个儿子又怎么办?

考虑到这些原因,卫山、或者说曲梁侯司马颂,决定与萧氏虚与委蛇,以保护他如今所拥有的家庭。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爱妻周氏,竟然对宫先生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且派了一名侍女偷听他们的谈话。

虽然那名侍女固然在当晚就被宫先生身边的人杀掉了,但糟糕的是,宫先生要求曲梁侯司马颂设法杀掉周氏,以保住“曲梁侯司马颂”这个暗棋的秘密不为外人所知。

杀掉周氏?曲梁侯司马颂如何舍得杀死这位与他恩爱十几年的妻子?

或许真正的司马颂曾对周氏不屑一顾,但小贵族旁支出身的卫山,在看到周氏的第一眼,就为她所深深着迷,甚至因为她,卫山愿意放弃曾经的身份,成为真正的曲梁侯司马颂。

怎么可能杀她?

然而,拖了一年余,那一日,宫先生终于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杀死周氏!

虽然当时司马颂反过来威胁拉那位宫先生,让那位宫先生知难而退,但司马颂也明白,他已招来了杀身之祸——这些年来,萧氏党羽的种种手段、种种行为,他不是不知道。

更要紧的是,在萧氏党羽中,谁都知道萧鸾公子最憎恨背叛者。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颂难免有些惶恐不安。

他对自己的身价性命倒不是很在乎,作为一个曾经在南燕被卫穆、司马安“漏杀”的初代南燕军士卒,他能多活近二十年,且在这近二十年来享尽荣华,这辈子已然够本了。他只是担心爱妻周氏与他们夫妻俩的两个儿子。

按照萧氏党羽的一贯手段,尤其是对付背叛者,那绝对是满门屠尽,别说周氏与她两个儿子,纵使是府上的家仆、侍女,恐怕也会遭到屠杀。

“待这批钱款交割之后,萧鸾公子那边,说不定就会对我下手了……”

看着面前那些装满了铜钱的大箱子,司马颂面色阴晴不定地想道。

不知不觉,天色临近黄昏。

曲梁侯司马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招呼着他府上的卫长:“高若。”

卫长高若,乃是从大将军卫穆麾下“南燕军”退伍的老卒,曾经在军中担任过“曲侯(五百人将)”的职务,因为退伍后找不到赖以糊口的差事,因此被曲梁侯司马颂重金雇来。

毕竟那时候“肃王赵润”还在襁褓之中,魏国的国力还未像如今这样强大,军队士卒的待遇也普遍不高,似“曲侯高若”这般悍勇的魏兵在退伍后找不到赖以糊口的差事,这在魏国并不罕见。

虽然在相处了十几年后,高若已临近六旬,府上的护卫之事,其实已逐渐交给几个儿子打理,但不能否认,高若仍然是曲梁侯司马颂最信任的心腹。

“老爷。”高若闻言来到了曲梁侯司马颂身前。

指了指那些仍在搬运木箱的民夫,曲梁侯司马颂吩咐道:“你在这里看着,回头清点一下箱子的数量,我去看看夫人的状况。”

高若会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几许担忧之色。

因为那位夫人周氏,这两天似乎又犯病了,闹得非常厉害。

叮嘱罢高若之后,曲梁侯司马颂便走向府内深处,在来到主屋前,就听到周氏在屋内哭哭啼啼,且时而叫喊一些诸如“司马颂,你不是我夫”等在外人看来胡言乱语的疯话。

“侯爷。”

守在主屋外的府卫中,有一人朝着曲梁侯司马颂抱了抱拳。

此人叫做高林,乃是高若的长子,同样也是曲梁侯司马颂所信任的心腹。

点点头与高林打了声招呼,曲梁侯司马颂推门走入他夫人周氏的卧房。

可能叫喊地累了,周氏此时正坐在屋内的桌旁,在看到自己丈夫推门走进来时,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对此司马颂也不见怪,径直走到周氏面前,半蹲在她面前,纵使周氏不情愿,他还是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柔情地说道:“夫人,再过两日,你带着博儿、杰儿,住到大梁去可好?我前几日在大梁购置了一处宅子。”

周氏本来不准备搭理丈夫,但在听到这话后,却露出了浓浓的惊讶之色。

要知道近一年半以来,眼前这位丈夫诬陷她得了失心疯,将她软禁在府上,不允许她出门,甚至连她父亲来打探她都被拒绝。

为此,翁婿二人闹得非常僵。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丈夫似乎要解除对她的软禁?

周氏是聪慧的女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怀疑那位宫先生,因此在听到丈夫的话后,她本能地就感到一阵心惊。

“为何?”周氏惊疑地问道:“朝廷明文规定,国内王侯不得召不可擅自入大梁,你竟在大梁购置了一处宅邸?”

不得不说,朝廷的确有这样的规定,不过有时候这条律令简直形同空设。

“那有那么多为何?”司马颂笑着说道:“博儿年纪也大了,我准备想办法让他到大梁的‘礼塾’念书,学成之后,有机会入翰林署……虽然博儿是长子,但我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在朝廷出任个一官半职。但他终究年轻,所以,我想让你去照顾他。”

只可惜,周氏根本不信司马颂的解释,在几番欲言又止后,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夫君,哪怕日后被人唾骂不检点也罢,这十几年下来,妾身心中认得谁才是我的夫……你是不是他,对妾身来说,并不重要。”

听闻此言,司马颂不禁动容。

虽然他隐隐也猜到周氏对他的感情,但有些话由周氏亲口说出,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是发生什么事了,对么?”反握住司马颂的手,周氏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宫先生?那个宫先生究竟是何人?为何你当时听说他前来拜见面色大变?为何你俩要到密室谈话?为何要对莲儿杀人灭口?”

听了周氏这一连串的话,司马颂沉默不语。

见此,周氏气道:“司马颂,妾身与你同床共枕十余年,还为你诞下博儿与杰儿,难道还不得你信任么?”

司马颂闻言苦笑不已。

他当然信任周氏,但有些事透露给周氏,这反而是在害她。

就在这时,司马颂忽然听到城内传来阵阵喧杂声,虽然隔得很远,但仍能感觉到人声嘈杂。

“高林,派人去打探一下,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嘈杂。”

司马颂推开房门,对高林吩咐道。

大概过了一炷香工夫,就在司马颂继续一如既往的哄着周氏时,就听高林在屋外禀道:“侯爷,打探到了,似乎是城内的县库起火了,不知怎么火势扩散,波及到了周边的民居,目前县卒正与县内民众一同在救火,故而嘈杂。”

“城内失火?”

司马颂心中一个激灵。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在曲梁侯府外,有一名长相阴柔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只红纸糊成的灯笼,从对面一条小巷里走了出来,在夜幕已降临的当下,抬头看着正对面的曲梁侯府。

片刻之后,有一名县卒打扮的兵勇走到这名中年男子身边,抱拳低声说道:“戚公……”

刚说两个字,就见那名中年男子转头瞥了他一眼,惊地他连忙改口:“戚大人,卑职已封锁了这条街道,且勒令街道的县人不得出门。”

听闻此言,这位阴柔男子抬起手,似女儿家那般卷了卷鬓发,用略尖的嗓音淡淡说道:“动手吧……生擒司马颂,余者,尽诛之。”

“遵令!”那名县卒抱拳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小巷中涌出不计其数的县卒,只见这些县卒面色沉毅,纷纷从腰间拔出三指阔的利剑,剑刃寒光凛冽,绝非粗制滥造。

只见这些人粗暴地撞开了曲梁侯府的府门,手持利剑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