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大人,这件事,我宗府当真不出面么?”
时隔数日后,在宗府内的一间屋子里,担任宗令的繇诸君赵胜,再次询问宗正赵元俨道。
听闻此言,宗正赵元俨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摇摇头说道:“襄王得了外封阳翟的诏令,此乃由陛下应许、由垂拱殿所发,此诏令已公告全国,我宗府不好中途介入,将其擒拿……”
说这话时,赵元俨亦暗暗心惊于襄王弘璟的城府与心计。
在了解了当日宫内那场变故后,赵元俨这才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襄王弘璟的算计中。
虽然期间雍王弘誉也察觉到了几丝不对劲,提早请示甘露殿,立刻就对外公布了“将襄王弘璟外封至阳翟”的诏令,但很可惜,此举亦在襄王弘璟的预料当中。
襄王弘璟在拿到诏令后,于当日骤然发难,挑唆施贵妃前往王皇后的凤仪殿挑衅,借助施贵妃在王皇后面前咄咄逼人的气焰,激怒王皇后,迫使王皇后承认了当年“曾经将赵弘礼与赵弘誉调换”一事。
随后,他又通过诛心的言语,用类似“终于‘成功’一举将自己亲生儿子拉下太子之位”的话来刺激施贵妃,终于将施贵妃逼上了自寻短见的绝路。
似这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狠毒手段,纵使赵元俨亦暗暗心惊。
而最让赵元俨感到心惊的,莫过于襄王弘璟提前拿到了“外封阳翟”的诏令,并且在事发之后,便果断离开大梁,直奔阳翟,别说当时宗府并未及时截住襄王弘璟,就是截住又能如何?——这份诏令是担任监国重任的雍王弘誉于垂拱殿签发的,并且经过了甘露殿的魏天子的应允,并且已传示全国,难道朝廷或者宗府还能追回这道诏令不成?
若是朝廷或宗府追回了诏令,天下人将会如何看待签发这道诏令的雍王弘誉?是否会因此误会雍王弘誉与朝廷离心、与宗府离心?
更何况,诏令最忌讳朝令夕改,魏国从来没有诏令下达之后再追回这道诏令的先例。
因此,就算宗正赵元俨明知是襄王弘璟有意在临走前挑起事端,也拿他没有办法——至少在这件事上,在近段时间,拿雍王弘璟没有办法。
“临行前的‘遗恶’……么?”
在屋子里,赵元俨的长子赵弘旻喃喃说道。
与其父赵元俨的性格相似,赵弘润这位堂兄,亦是一位正值的王室子弟,对于襄王弘璟这番作为颇为反感,因此,他的观念与繇诸君赵胜类似:宗府有必要出面惩戒襄王弘璟!
但在听了儿子的话后,赵元俨却摇了摇头。
原因是这件事实在不好定义:说情节恶劣吧,襄王弘璟只是揭穿了当年王皇后刻意隐瞒的真相,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并且那施贵妃也是自己服毒自尽的,既非是襄王弘璟将刀剑架在其脖子上逼迫后者自尽,更非是襄王弘璟一方的人所杀;可要说情节不恶劣吧,这件事终究是襄王弘璟挑起,并且有意用言语逼得施贵妃这位后宫的堂堂贵妃自杀。
在这种情况下,宗府又该如何给襄王弘璟定罪呢?
充其量,宗府只能勉强给襄王弘璟定罪为“言论杀人”——尴尬的是,这些言论还都不是谣言,而是确凿的事实。
因为说了一番大实话让把人逼得服毒自尽,这该如何定罪?说实话,魏国的律令中还没有相关条例。
充其量宗府最终只能模糊定罪为“祸乱宫廷”,可祸乱宫廷情节最恶劣也不过外封为王侯,失去争储资格,而问题就在于,襄王弘璟本身就已经被外封到阳翟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日后那位殿下在阳翟的日子,未见得就比在大梁的世家子弟优越,这还要怎么样?
难道当真要一撸到底,削爵为民?襄王弘璟又没有做出谋逆造反的事。
所以说,结合这种种,宗府宗正赵元俨还当真不好定罪,哪怕他知道此时派人前往阳翟可以追回襄王弘璟——追回襄王弘璟又能怎样?
非但没有意义,而且只会令事态变得更加恶劣。
想来想去,赵元俨发现他宗府顶多只是发文书谴责一下襄王弘璟,而这对后者来说,亦是不痛不痒。
“雍王……这几日未曾到垂拱殿处理朝政么?”赵元俨问道。
赵弘旻点点头,恭敬说道:“据消息称,雍王这些日子在府上终日酗酒图醉,前些日子就连施贵妃出殡都未曾出面,为此,陈留施氏的施奋、施亮二人,还曾在雍王府前大骂。哦,对了,最后是长皇子赵弘礼,为施贵妃披麻戴孝。”
“唔……”赵元俨起初皱着眉头,待听说赵弘礼的举措后,眉头稍稍放松,问道:“赵弘礼,近几日有何举动,可曾借此刁难雍王?”
赵弘旻摇了摇头,表情古怪地说道:“长皇子似乎也决定退出争位,这几日,长皇子府上在收拾行装,看似是要离开大梁。”
赵元俨闻言一愣,随即默然不语。
就在这时,有一名宗卫羽林郎走入屋内,抱拳说道:“宗正大人、宗令大人,片刻前,长皇子(赵弘礼)携带家小,从东门离城,似乎有意远行,桓王殿下随行相送……”
赵元俨沉默了片刻,吩咐儿子道:“弘旻,以宗府的名义,代本府与赵胜大人前去送别。”
“是!”赵弘旻拱手而退。
与此同时,在大梁城东的官道上,长皇子赵弘礼与桓王赵弘宣并马而行,身后方跟着骆瑸、周昪,还有那保护着赵弘礼妻儿老小的冯述等十名宗卫。
在策马缓缓向前的途中,赵弘礼叮嘱桓王赵弘宣道:“弘宣,愚兄离开大梁之后,大梁再无人是雍王对手,你不可与其相争,好生经营安邑……这件事后,郑城王氏或会转投雍王,已不可轻信,但愚兄的妻家‘济阳李氏’,却可以信任,愚兄已亲笔写了一封信,叫你嫂子托人送到济阳李氏那边,日后,你与济阳李氏可以相互扶持。除此以外,愚兄还有一些人脉,这些人脉骆瑸尽皆知晓,其中不乏有人才,你要善加使用。”
“长皇兄……”听着长皇子赵弘礼那仿佛交代后事的话,桓王赵弘宣心中既感动又悲凉。
感动的是,眼前这位长皇兄将他所有的人脉都留给了他;悲凉的是,前一阵子仍有雄心壮志的长皇兄,如今仿佛心灰意冷地交代后事,就好像就此一别,兄弟俩再无相见之日。
按捺心中的悲伤,桓王赵弘宣正色恳求道:“长皇兄,你就听我一声劝,留下来吧?虽然雍王已成大势,但来日之事,谁能说得准呢?……我听说雍王这几日亦是日渐消沉,终日酗酒图醉,长皇兄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啊!”
听闻此言,赵弘礼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随即惆怅说道:“雍王……呵,当年我万万也没想到,我与雍王,会是这种结局。”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弘宣啊,一直以来,愚兄皆是长兄,尊贵非常,但愚兄才能平平,远不及雍王……你知道这些年来,愚兄最气的一句话是什么么?”
“……”赵弘宣欲言又止。
“是有人在背后说,说我曾经那个太子之位,只是因为我比雍王早出世片刻,否则,雍王若成为太子,胜我百倍!”
“那只不过是有些无礼之徒在背后嚼舌根罢了!”赵弘宣恨屋及乌地说道。
赵弘礼摇了摇头,说道:“那些人的话,我并非很在意,一直以来我只是担心,担心母后……曾经那个我唤作母后的人听到这些话,或会因此对我感到失望。那一日,我带着那封密信前往凤仪殿,恳求那位母后帮我,当时她对我说,说我不适合作为大魏的君王,其实那一日,我已心灰意冷。只是你那一番话,仍在激励着愚兄,让愚兄鼓足劲,好生与雍王比一比……可没想到,我叫了几十年母后的女人,竟并非是我生母,反而是那个曾经对我恶狠狠的女人……”
说到这里,赵弘礼忍不住又回想起当日施贵妃倒在他怀中,一边咳血一边哭求他原谅的模样,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楚,眼眶亦不由地湿润了。
当时,他仍然承认施贵妃是他的生母,但心底,却不知为何泛起浓浓的悲伤,挥之不去。
那一瞬间,赵弘礼觉得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都想在王皇后面前证明,纵使他不如雍王弘誉有才华,但也不会让母亲感到失望。但倘若那个他称呼了几十年的母后并非是他的生母,那么,这份固执就变得毫无意义。
在来到城东的十里亭后,赵弘礼勒住马缰,转头对赵弘宣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弘宣,你我就在此别过吧。”
“长皇兄……”赵弘宣刚要说话,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从后方传来。
二人转头瞧去,就看到大太监冯卢带着十几名禁卫,策马飞奔而来。
“长殿下。”
来到赵弘礼面前翻身下马,冯卢手捧着一只镶黄色的包裹递给赵弘礼,恭敬说道:“长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得知长殿下欲离开大梁,特意命老奴送来的。”
“是什么?”赵弘礼没有接过包裹,只是淡然地问道。
“是一些盘缠,还有……皇后娘娘命女工为殿下缝制的衣袍,毕竟眼下已是深秋,再过几日就要入冬了……”冯卢低着头说道。
在旁,桓王赵弘宣听得心中无名火起,扬起马鞭就要抽落冯卢手中的包裹,却被长皇子赵弘礼一把抓住手臂。
“冯述,代我收下。”吩咐宗卫长冯述代为收下了包裹后,赵弘礼深深看了眼冯卢,半晌后正色说道:“有劳冯公公,请代我感谢皇后的心意。”
“皇后……么?”
冯卢点点头,拱手拜道:“祝殿下,一路顺风。”
“多谢。”
赵弘礼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