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
“杀啊!!”
在商水县城南,在那片地势平坦的平原地带上,数以万计的楚国军队,正朝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座魏军营寨发动突袭。
楚军的战术很直接很粗暴,原因就在于这座魏营几乎无险可守,除了一条大概只有不到十丈宽的无名河流。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座几乎无险可守的魏营,亦让楚军蒙受了沉重的伤亡——绝大多数的楚军士卒甚至根本无法触及到那条河流,就被河对岸的魏军弩手们射死,致使这条无名河流的对岸,横尸遍野,殷红的鲜血逐渐汇聚,形成一条条小溪,融入河流,使得河流的水面渐渐被鲜血染成红色。
这简直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看到这一幕,楚军的先锋将领薛乐紧皱着眉头。
“这就是魏国精锐,魏公子润麾下商水军的实力么?”
楚将薛乐抬起头,注视着河对岸远方的那座魏营,看着那座魏营上方随风飘扬的“商水”字样的旗帜。
曾几何时,魏国只有一支商水军,但后来,随着商水邑逐渐成为魏国抵御、戒备楚国的第一道防线,魏国亦扩充了商水邑的军队,逐渐形成了“商水军系”,比如围城的巫马焦、汾陉塞的谷梁崴、还有召陵的召陵军,这些都被归入商水军系,悬挂有“商水”字样的旗帜。
但这些军队的商水字样旗帜,都是白底黑字,唯独有一支军队,旗帜是黑底白字,这即是那支自建军至今、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内都未尝一败的、由当年魏公子润亲自统帅的商水军。
而此刻挡在楚军前进方向上的那座魏营,其营上所飘扬着的旗帜,正是黑底白字的商水军旗帜。
这支魏军,绝对称得上是魏国排名前三的精锐之师,无论是士卒的作战能力,还是那些战争兵械。
看看对面魏军那整齐有序的样子,明明人数也有四五千之众,但却几乎没有丝毫吵杂。
只见魏军中的刀盾兵,整齐地列于河岸第一线,一个个死死盯着河岸,仿佛是在等待着属于他们的猎物。
而在这些刀盾兵的背后,魏军的弩手反复重复着射击、装填弩矢的动作,在各自千人将的指挥下,对河对岸的楚军展开自由漫射,纵使楚军当中的弓弩手亦拼命展开反击,亦丝毫无法影响到那些魏军弩手,更别说使其惊慌失措。
至于在魏军阵列的两翼,则各自有一支约数百人左右的骑兵远远伫立,大概是准备着在必要之时,承担搅乱楚军阵型甚至分割楚军的任务。
不得不说,这支魏军分工明确,仿佛每一名士卒都牢记着属于自己的使命。
转头再看看己方的士卒,楚将薛乐微微叹了口气。
因为在眼中,他楚军的士卒们,正以毫无章法的阵型冲到河岸,争先恐后般试图跳入河流冲到对岸——可能是他们觉得,跳入水中远比留在岸上安全。
为了争取这一线生机,楚军士卒们在冲锋时丝毫没有顾忌到自己的同泽,致使相互推攘、相互践踏之事屡屡发生。
而最终,这些士卒均被河对岸的魏军用弩矢轻松收割了性命。
哪怕是那些试图跳入河中争取一线生机的楚军士卒,最终也大多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浮尸,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目,被河水无情地冲往下游。
不可否认,在这些楚军士卒当中,确实有一部分曾冲上对岸,但是在魏军刀盾兵的面前,这些士卒根本无法突破魏军的防线,别说对魏军弩手造成压力,他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没过片刻工夫,就被那些魏军刀盾兵全部斩杀。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或许平日里薛乐尚不觉得,但此刻在战场上,对比魏楚两军士卒的作战能力以及战斗素养,他不得不承认,在魏军面前,他楚国的军队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眼前这支魏军,那当真是专精于战争的锐士。
“差不多到达极限了……”
眼瞅见先前派出去的麾下军队中,已出现大喊大叫向后溃逃的士卒,薛乐长长吐了口气,无情地派出了督战队。
“将军有令,退后者杀无赦!”
接到了薛乐的命令,督战队的将领亲自上前砍死几名逃兵,随即用用手中仍在滴血的兵刃,指着那些不知所措的粮募兵,凶神恶煞地吼道:“回身,进攻!……违令者斩!”
而与此同时,此人所率领的督战队,那些楚国正规军出身的士卒们,亦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戈,抵住了向后溃逃的逃兵,一步一步地前进,迫使那些逃兵再次向河流北岸发动进攻。
在督战队无情的逼迫下,那些初次踏上战场上的粮募兵,惊慌失措,甚至于有的人,竟胆怯地当场哭嚎起来。
但无论这些粮募兵如何胆怯、如何哭嚎,督战队都毫不留情,强行逼迫这些逃兵继续进攻。
在混乱中,一名名试图逃生的粮募兵,被正规军出身的督战队士卒无情地杀死,在足足杀死了数百名逃兵后,他们终于镇压了这股溃逃的势头。
可怜那些粮募兵,无论年纪大小,在死亡的威胁下,双目含泪、大吼大叫,朝着河岸发动了自暴自弃般的绝望冲锋。
他们应该绝望,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威胁到河对岸的魏军,他们跟对面魏军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最终,他们都倒在了绝望冲锋的半途中,睁着双目,死不瞑目。
然而,这些粮募兵前赴后继的死亡,并不能唤醒楚将薛乐的仁慈,他很快就继续投入了兵力,将第二营整整五千名粮募兵,推上了战场。
“进攻!”
随着楚将薛乐麾下一名千人将的大喝,第二营整整五千名粮募兵,提着粗劣的兵器,大喊大叫着冲向河岸。
一般来说,士卒们在临战时大吼,主要是为了提高己方的声势,或者给自己壮胆,但看着这些粮募兵脸上惊恐的表情,大概他们的吼叫,或者是为了掩饰心底的心虚,或者是为了压制对于死亡的恐惧,或者,纯粹就是在明知自己必死无疑情况下,自暴自弃的绝望吼声。
“放箭!”
河对岸,传来了一众魏军千人将的下令声。
旋即,如蝗潮般的弩矢,再次覆盖整个河流南岸,在楚军粮募兵的绝望冲锋中,荡起一圈圈血的涟漪。
在短短一炷香工夫内,这第二营整整五千名粮募兵,亦在对岸魏军弩手的攻势下折损大半。
而让人绝望的是,纵使楚军付出了高达七八千人的伤亡,却仍旧无法对河对岸的魏军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
但对此,楚将薛乐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感到失望。
作为平舆君熊琥挑选出来的先锋大将,薛乐肩负着首战的荣誉,不过他心底却清楚,这所谓的“首战荣誉”,纯粹就是糊弄他麾下那帮粮募兵的,诱使这些人一个个前去送死。
是的,送死。
付出性命作为代价,去消耗魏军的弩矢,这就是他所率的这支先锋军队唯一的任务。
这听上去很残酷——而事实上也确实很残酷,但没有办法,魏军的武器装备与战争兵器,皆是中原最优秀、最精良的,就拿军弩来说,魏军弩手手中的弩,其射程几乎是楚弩的两倍,在这种绝对劣势下,倘若楚军不设法先消耗魏军的弩矢,那么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因为根本不可能打得赢。
那是魏军!
是目前整个中原整体实力最强大的精锐!
别说粮募兵,纵使是他楚国的正规军,正面碰到对面那种魏国精锐,亦是毫无优势可言,充其量也就只能跟魏国第二线、第三线的地方军队打个旗鼓相当罢了。
“……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
在关注了河对岸的魏军半晌后,楚将薛乐心中暗暗说道。
跟绝大多数楚军将领一样,他对这场仗也感到很迷茫,毕竟如今的魏国,早已不是二十年前可以任由他们楚国揉捏的魏国了,就拿眼前这场仗来说,凭他对商水邑一系魏军的了解,他觉得,这场仗想要打赢,真的很难。
当然,倒不是说丝毫的胜算也无,但前提是,他们楚军得不计伤亡地持续消耗魏军的体力以及弩矢等消耗品。
不过话说回来,纵使以粮募兵的性命耗尽了魏军的弩矢等物,也未见得楚军就能轻松战胜魏军。
看了一眼河对岸阵列整齐的魏军刀盾兵,薛乐长长吐了口气。
或许魏国弩手的可怕杀伤力,会让世人难免产生一个误解,认为弩兵才是魏国最强大的兵种,但事实上,魏国最强大的兵种是步兵,不管魏国能否研究出更可怕的军弩,也不管魏国其实也有像商水游马、南燕骑兵、三川骑兵(羯角骑兵)等作战能力强大的骑兵,都无法改变,魏国的步兵,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依仗。
一想到待耗尽对岸魏军的弩矢后,他们就将亲身去体会魏国步兵的强大,楚将薛乐亦难免感觉有点心虚。
他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这些胡思乱想抛之脑后,反复提醒自己今日的任务:消耗魏军的弩矢。
话说回来,单单就这个任务而言,事实上楚军也已经达成目的了,对了射杀楚军故意推上前线送死的那一万粮募兵,魏军的弩矢,确实已经消耗了不少。
这也正是此刻在河对岸的魏军队列中,商水军将领徐炯明明看到己方优势巨大,但脸上、眼眸中却没有丝毫喜色的原因。
“将军,大将军来了。”
忽然,徐炯身边的护卫小声对他提醒道。
商水军的大将军,即是伍忌,虽然是楚人出身,但这些年却被誉为魏国最悍勇的猛将,被他单骑讨杀的他国将领,不知几凡。
纵使是同样悍勇的燕王赵疆,以及上党守姜鄙,在这方面的名气也不如伍忌。
唯一例外的,也只有坐镇在云中郡的魏将廉驳了。
“大将军!”
回头瞧见伍忌一身甲胄、迈着大步走来,徐炯立刻转身,拱手抱拳施礼。
伍忌笑着挥了挥手,那动作跟魏王赵润有些像。
“大将军,您怎么到这来了?”
在施礼之后,徐炯惊讶地问道。
因为在商水邑的郡守沈彧的战略部署中,伍忌这位他商水军的第一猛将,是负责坐镇商水县的,毕竟商水县是整个商水防线的主要一环,若是被楚军攻破了此地,楚国的军队就能沿着蔡河北上,进攻大梁。
如此重要的战略之地,自然需要猛将镇守,而商水军中最勇猛的将领,无疑就是伍忌。
“我就来瞅两眼而已……战况如何了?”
伍忌笑着解释道。
听闻此言,徐炯指了指远方河对岸,带着几分嘲讽着说道:“纵使是过了二十年,楚人还是不长进,愚蠢地认为,单凭人数上的优势就能击败我军。”
“……”
伍忌眯着眼睛观察着对岸,看着河对岸横尸遍野的惨剧,以及那些被督战队逼着不得不发起绝望冲锋的粮募兵。
他能理解徐炯话中的嘲讽意味。
因为他二人都是楚人出身,在投奔魏国之前,对于楚国这种纯粹用人命来堆砌胜利的作战方式,司空见惯。
甚至于,伍忌当年就曾被下调,作为统率粮募兵的千人将——说得好听是千人将,说的难听点,也只不过是顶着千人将称号的炮灰罢了。
魏国因为在吞并郑、梁两国时,吸收了两国的文化,讲究“不教而诛是为罪”,因此,就算是最普通的士卒,在踏足战场前也会经受严格的训练,除非是面临国家覆亡的危险,否则魏国是绝对不会动用民兵的——哪怕在战争期间征调民兵,也只是负责押送粮草等等,并不会直接将其用在战场。
原因就在于魏国最初国民人口不多,因此对这方面特别注重。
在这一点上,韩国也一样——韩国由于曾经受到许多异族的侵扰,国民人口始终无法迅速增长,因此也很注重这块。
但楚国则恰恰相反,楚国的疆域太宽广,纵使今时今日的魏国,在国土面积上也未必赶得上楚国,但遗憾的是,楚国虽然国土宽广,但境内却有许多的沼泽、密林,再加上楚国的农业并不发达,这就导致过多的人口反而成为了负累。
正因为是负累,所以楚国对于人命非常漠视,再加上当年各地方邑君不舍得将钱花在麾下军队上,试图用数量来弥补军队低下的战斗力,这种种原因,就促成了楚国这种纯粹用人命来堆砌胜利的战争方式。
曾经伍忌并未曾想到这一些,但这些年来,他跟随魏王赵润南征北战,逐渐见识了各国的战争方式,他这才发现,整个中原,或只有楚国如此草菅人命——除此之外,哪怕是西垂的秦国,也只是用“军功爵制”来刺激非正规军队士卒对战争的渴望,而不至于像楚国这边似的,竟然用督战队来逼迫前方的友军进攻敌军。
“楚国的战争理念是扭曲的。”伍忌的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徐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伍忌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虽然大梁军塾我只去过几天,但徐殷、百里跋、朱亥几位大将军写的书,他也有在拜读……”
听闻此言,徐炯咧嘴笑了一笑,说道:“大将军,您单凭武力就足够震慑他国了,还看什么兵书啊,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哼嗯。”
见徐炯似乎在夸赞自己,伍忌颇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可仔细一想,他忽然感觉徐炯这话,可能并不是什么好话。
是的,伍忌大将军单凭武力就足够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好话。
“胆子肥了啊。”
伍忌没好气地瞪着徐炯。
见伍忌“目露凶光”,徐炯赶紧赔笑,并且迅速岔开话题:“大将军,平舆君熊琥,多半是打算先消耗我军的弩矢,单单这会儿工夫,我麾下士卒就射出去将近两万支弩矢了,这消耗太大了……”
见徐炯提到正事,伍忌亦收起了玩笑般的愤怒,皱着眉头打量着河对岸的楚军。
平心而论,用接近两万支弩矢的代价,让对面的楚军蒙受了最起码八千左右的伤亡,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他魏军一方的完全胜利,但事实上,魏军其实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无需担忧。”
伍忌沉声说道:“沈彧大人已命(商水)城内的工坊加紧赶制弩矢,并且还知会了安陵等地,请他们一同赶制弩矢……”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伍忌自己也不敢保证弩矢的制作能否赶得上消耗的速度,毕竟似徐炯这种消耗的速度,实在是太夸张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消耗了将近两万支弩矢,就算那些弩矢只是木质材料,但制作起来也赶不上这消耗的速度。
“你营中还有多少弩矢?”伍忌皱眉问道。
“只有一万余了。”徐炯解释道:“末将率军离城时,只向军需处领了三万支弩矢,怕是今日打完就所剩无几了……”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河对岸的楚军,摇摇头说道:“末将此前也没想到,楚军的……攻势,会如此……疯狂。”
他其实是想说:他没料到楚军的送死消耗战术,居然会施行地如此疯狂彻底,根本不将粮募兵的人命当回事。
“唔——”
伍忌沉吟了片刻,说道:“这样,你叫后面的营寨,将其营内的弩矢运到你处,倘若还是不够的话,暂时撤退也未尝不可……”
他口中的“陈庶”,即是驻军在下一座魏营的商水军将领陈庶。
一听这话,徐炯面色一紧,连忙说道:“将军,纵使弩矢耗尽,我营兵将也绝不会叫楚军踏过这条河……”
“没必要。”伍忌打断了徐炯的话,正色说道:“别忘了陛下以往的教导,能用弩矢这种‘死物’去换取敌军‘活物’的伤亡,就没有必要叫士卒们冒性命危险,他们攻不破我商水的。别忘了,城外的平地,还有游马军呢……记住,为将者,切忌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说到这里,他见徐炯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遂没好气地又补充道:“这也是本将军从书上看到的,有什么问题么?”
“不敢不敢。”徐炯连忙赔笑脸。
商水军上下都知道,他们的大将军伍忌,论个人武力简直冠绝天下,但遗憾的是,这位大将军的脑筋却不活络,纵使这些年来看了无数的兵法,在指挥打仗时,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中规中矩,毫无出彩之处,最多就是做到不犯错误。
要伍忌像翟璜、孙叔轲那般在临阵指挥时忽然灵光一闪,临时想出妙计去引诱敌军犯错,伍忌大将军并不擅长。
更别说与他们魏国的君主赵润相比。
当然了,伍忌大将军嘛,单凭武力就足够了。
徐炯毫不怀疑,纵使此时,只要他帮身边这位大将军吸引住楚军的注意力,这位大将军率领一支骑兵突然加入战场,搞不好就能将楚军的主帅平舆君熊琥生擒或者斩杀。
当然,前提是平舆君熊琥此刻身在战场。
但很可惜,徐炯在这边瞅了大半天,也没看到平舆君熊琥的旗帜,更别说人影。
想来,那位楚国邑君多半也是吸取了当年被他们魏国君主赵润包围生擒的教训,远远地躲在了后方。
当日,平舆君熊琥麾下楚将薛乐,率领大军对徐炯军的营寨发动了长达四个时辰的进攻,但遗憾的是,依旧没能撼动魏军的防线,反而付出了将近一万五千人的伤亡。
反观魏军一方,也只有寥寥数百人的伤亡而已,主要来自于楚军的弓弩手。
不得不说,两军的伤亡比例实在是悬殊太大。
但是话说回来,在付出了如此惨重伤亡的情况下,楚将薛乐也达到了他的目的,即有效地消耗了魏军的弩矢储备。
此后的数日,楚军不依不饶,纵使粮募兵的士气已经低到频频出现逃兵,但平舆君熊琥还是命令各军派粮募兵继续冲击挡在他们面前的魏营,到后来,甚至于是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根本不给魏军喘息的机会。
面对楚国这种无赖的人海攻势,商水军将领徐炯麾下的兵将精力大损,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不得已只能放弃营地,向后撤退。
魏昭武元年三月初二,平舆君熊琥的军队,攻破商水城南平原上最外围的第一座魏营。
这艰难的“胜利”,稍微使楚军恢复了几分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