釐侯韩武亡故、王都蓟城沦陷,韩氏王族正统出身的新君“韩佶”被废,元邑侯韩普扶持了一个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韩氏王族分支“韩异”为他韩国新任的国君,当雁门守李睦得知此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曾几何时,他韩国是何等的强盛,西面压制匈奴、林胡,北面压制东胡、娄烦,西南击败魏国,东南与齐国争雄,无疑是当世综合实力最强的国家。
然而,仅仅只是过去了五十年,韩国便沦落到今日这种地步,这让李睦痛心疾首。
他实在不明白,蓟城王都那边明明有乐弈、司马尚、秦开、许历、暴鸢、靳黈等将领,为何竟会败在魏军手中?
要知道他此前收到的捷报,乐弈在上谷郡明明已挡住了魏军,叫后者不得寸进——怎么突然之间就败了呢?
凭着对乐弈的了解,李睦实在无法想象,乐弈在其麾下仍有十几二十几万兵力的情况下,居然会败在魏军的手中。
倒也并非轻视魏国的将领,但不可否认,在李睦眼里,此番攻伐他韩国的魏军将领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力敌的名将或者名帅,似“魏公子润”、“南梁王赵元佐”这两位曾经给他韩国造成巨大威胁的统帅,此番根本就没有出动,只有赵疆、韶虎、庞焕一流。
虽说赵疆、韶虎、庞焕一流在当世也称得上是擅战的名将,但相比较乐弈,李睦显然还是看好后者。
“笃笃笃。”
屋外传来了叩门声。
“进来。”李睦沉声说道。
旋即,便有一名看似与李睦有几分相像的将领走入屋内,手执一封书信说道:“父帅,秦将公孙起派人送来回信。”
此人,乃是李睦的长子“李瑻(kun)”。
李睦闻言眉梢一挑,沉声说道:“取来我看。”
见此,李瑻便将手中的书信递给父亲。
拆开书信,李睦仔细观阅信中内容,半晌后微微点了点头。
在旁,李瑻欲言又止地看着父亲,终究抵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父帅,您为何与秦军的统帅通信?孩儿以为,这恐怕不太合适……”
听闻此言,李睦转头看了一眼儿子,惆怅说道:“非常时期……”
正说着,屋外有一名士卒匆匆而来,奔入屋内抱拳说道:“李帅,李任将军派人求见!”
“李任?”
李睦愣了愣,心中有些纳闷。
李任,乃是他的族弟。
前一阵子,当得知太原郡被魏国的赵宣、姜鄙二将率军攻打时,李睦遂派族弟李任率领五千骑兵、八千步卒前往支援,虽然这点兵力并不足以击败太原郡境内的十万余魏军,但最起码也能让太原守乐成与阳邑侯韩徐等人的处境稍稍改善一些。
可今日李任突然派人前来,莫非是太原郡的战况有变?
在召见李任派出的将领时,李睦心中暗自猜测道。
片刻之后,便有一名将领大步走入屋内,朝着李睦抱拳说道:“李帅,大事不好,太原守乐成,他投降了!”
“什么?”李睦闻言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此,那名将领重复道:“此事千真万确,李任将军与末将,亲眼看到晋阳开门献降……是故,李任将军特地派末将前来禀报此事。”
“……”
李睦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
太原守乐成……竟向魏军投降了?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李睦突然想起了那份来自蓟城的王令,心底不由地泛起几分苦涩:想必是乐成也收到了蓟城的王令,命令其停止抗拒。见此,乐成见大势已去,就索性降了魏军。
“砰——”
李睦的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
虽然他能够理解,当时太原守乐成被魏将赵宣、姜鄙的十几万大军围攻,苦等援军不至,心中究竟有多少绝望,但是,他依旧无法接受,乐成最终竟向魏军投降。
尤其是在此刻,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急需乐成相助的时候……
“你等都退下,让我静一静。”
李睦有些疲倦地说道。
“是!”
长子李瑻与那名将领抱拳而退。
数日后,李睦在“偏关”的关隘前,约秦军主帅公孙起饮酒小聚。
作为东道主,李睦早早就命人在关隘前一箭之地摆下了酒案,并叫长子李瑻与副将严奉二人作陪,仅他三人,恭候着秦军主帅公孙起的到来。
大约过了有一刻辰左右,五百名秦军姗姗来迟,为首的将领,自然是秦军主帅,公孙起。
只见公孙起看了一眼关隘前的李睦等人,回顾左右说道:“尔等皆候在此地,不可造次……王龁、王陵两位将军,且随同某一同赴会。”
“是!”
王龁、王陵二将抱拳应道。
数日前,当公孙起告知他二人,说是收到了雁门守李睦的书信,且李睦邀他到偏关前小聚的时候,王龁、王龄二将很是惊讶,毕竟双方是敌非友,他们实在想不通李睦为何要送来书信相邀他们。
“莫非其中有什么诡计?”
王龁皱了皱眉。
但是仔细想想,他感觉李睦又并非是耍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
怀着诸般心情,公孙起带着王龁、王龄二将走向李睦三人——双方都只有三人,很公平。
“李将军。”
“公孙将军。”
在彼此见过礼后,公孙起在李睦的邀请下,在面前的案几前坐下。
只见他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偏关”,忍不住赞道:“近下观瞧,好一座雄关……”
听闻此言,王龁与王陵二将亦忍不住抬头观瞧,心下不由地泛起几分怨念。
无他,只是因为他们不止在这里败退过多少回,又牺牲了多少他秦国的健儿,这一切,都拜眼前这个叫做李睦的韩国将领所赐。
而此时,公孙起已将目光从偏关转到李睦身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前几日得知李睦将军邀某小聚,某心中着实好奇……不知李睦将军邀我有何赐教?”说到这里,他笑呵呵地又说道:“莫非李睦将军终于看清雁门郡难以久守,欲主动投效我大秦?”
听了这话,李睦的长子李瑻与副将严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然而就在他二人就要张口说话的时候,却见李睦抬手阻止了他俩,微笑着对公孙起说道:“公孙将军此言差矣,我雁门郡,就算再守个十年八年,亦是无妨。”
他这一句话,然而让公孙起、王龁、王陵三将面色有些难看——你这是在讽刺我秦军从始至终未曾对你雁门郡造成什么威胁么?
就在王龁、王陵二人正要发作时,却见李睦有和气地说道:“三位将军,今日李某邀三位将军前来小聚,并无恶意,只是想告知三位一个消息……一个,重大的消息。”
“哦?”
公孙起闻言一愣,说道:“我洗耳恭听。”
只见李睦取出那份来自蓟城的王令,正色说道:“李某刚刚收到我国王都派人送来的消息,方知,魏国的精锐军队,已经攻破我国王都……”
“……”
听闻此言,公孙起、王龁、王陵三人面面相觑。
“这不可能!”
王龁失声叫道。
听闻此言,李睦长吐一口气,面无表情得说道:“王龁将军,你觉得李睦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么?”
“……”
王龁哑口无言,与公孙起、王陵互换了一个眼神。
“这情况……与咸阳那边送来的消息不符啊。”
“咸阳那边不是说,韩国抵挡住了魏国的军队,叫后者难以寸进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公孙起、王龁、王陵三将心中有些不解。
要知道,他们前一阵子还收到了来自王都咸阳的消息,据咸阳得到的可靠情报,魏国本土正遭受着诸国联军的猛攻,情况岌岌可危;而此前魏国派去攻伐韩国的军队,始终不见有什么进展。
怎么突然间,韩国就被魏军给攻陷了呢?
抬手示意王龁、王陵二将稍安勿躁,公孙起皱着眉头直视着李睦,沉声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李睦将收到的王令推到公孙起面前。
见此,公孙起遂拿起王令,仔细观瞧。
说实话,他其实无法分辨这份王令是否属实,毕竟那是韩国王都蓟城派人送给李睦的王令,但他看李睦的神色,却不像是作伪——更何况,他也不认为李睦会拿这种事说笑。
“真是料想不到……”
公孙起将手中的王令放回案几上,旋即目视着李睦,正色问道:“李睦将军,为何要将如此重大的事告知在下?”
李睦闻言笑道:“在下只是觉得,贵国理当得知此事,莫要被魏国蒙在鼓里。”
“哦?”
公孙起闻言似笑非笑地说道:“李睦将军认为,我国或被魏国给蒙骗了?”
听闻此言,李睦正色说道:“自我大韩与魏宣战起,公孙将军与王戬王戬,就停止了对我雁门郡的进攻,隔岸观火,其中用意,李某清楚地很……只是,诸国联军对魏国宣战至今,且数月前,以楚国为首的诸国联军,却已相继攻下魏国的宋郡、颍水郡,此时的魏国,异常虚弱,李某实在不明白,为何公孙将军与王戬将军麾下的军队,还驻守在此地,而并未趁魏国虚弱,率军攻之……”
公孙起闻言淡淡说道:“秦魏两国乃是盟国,魏国蒙难,我大秦岂能落井下石?”
“话虽如此,可魏国强大一日,贵国就一日无法踏足中原。”李睦轻笑着说道。
“……”
公孙起脸上的笑容徐徐收起,看着李睦淡淡说道:“倘若李睦将军的用意,只是为了离间秦魏两国,在下就只能告辞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起身。
见此,李睦也不阻拦,只是自顾自说道:“蓟城已对魏国投降,且我国新任的君主,实则是魏人扶持的傀儡,若李睦所料不差的话,魏军此刻,想必已从蓟城撤兵,顺势南下,攻伐齐国……齐国负担着诸国联军的粮草后勤,若齐国遭到重创,则攻伐魏国的诸国联军,虽有百万之众,亦顷刻间支离破碎,魏国可顺势将这场战争的胜利收入囊中……从此之后,中原诸国再无人能当魏国的强盛,包括贵国。”
“……”
公孙起深深看了一眼李睦,最终还是带着王龁、王陵二人返回军营。
他迫切希望与咸阳取得联系。
他也不明白,咸阳那边前一阵子明明下令他随时做好“支援魏国”的准备,可按照李睦的说法,魏国根本不需要他们秦国的支援,这让公孙起感到有点不对劲。
难道咸阳……当真被魏国给诓骗了?
回到军营后,公孙起当即修书一封,命人日夜兼程送到王都咸阳。
而与此同时,在秦国的王都咸阳,魏国的“秦妃”嬴璎,伙同魏国使者唐沮,仍在极力拖延秦国。
数日前,在魏国旧都大梁住了几日后的嬴璎,带着彭重等一干护卫,再次回到咸阳,并且,带来了魏王赵润的“回覆”。
据嬴璎口述,魏王赵润认为秦国借机索要三河的要求并不合理,只允许“借道”,也就是说,魏国允许秦国攻打中原诸国、借机踏足中原,但是,河西、河东、河内三地,却不会割让给秦国。
对此,秦王囘与秦国大庶长赵冉很不满意。
借道?
万一魏国日后卡死了三河之地怎么办?那秦国打下来的地盘,不是都会落入魏国的手中?
在彼此即将谈崩的时候,嬴璎这才松口,说出她夫婿魏王赵润的底线:即允许将上党割让给秦国。
要知道,秦国目前已经占据了“西河”,而西河的东边即是韩国的“太原”,倘若魏国愿意将“上党郡”割让给秦国的话,事实上秦国倒也能从“上党郡”攻入中原——只是这条路,终究没有河西、河东、河内这条通道来得便利而已。
魏国的松口,让秦王囘与赵冉面色稍霁。
赵冉私底下对秦王囘说道:“魏王既然愿意割让上党,想必是魏国此刻的处境非常不妙,既然如此,不若再对魏国施压,迫使魏王将河西、河东、河内三地割让给我大秦……”
秦王囘深以为然。
虽然秦王囘很欣赏魏王赵润这个女婿,但欣赏归欣赏,并不表示他会放弃他秦国的既得利益。
甚至于说得难听点,他巴不得魏国就此覆亡——毕竟一旦魏王覆亡,他女婿魏王赵润或就只能借助他秦国的力量复国,这有可能为他秦国所用。
那可是横扫中原的魏公子润啊……
百年难得一见的雄主!
甚至于在秦王囘看来,倘若他女婿赵润肯割舍魏国,他甚至愿意将他秦国的君主之位让给这个女婿,因为他非常肯定,以他女婿赵润的才能,倘若肯心甘情愿治理他秦国,他秦国必定能成为中原的霸主,甚至于,一统中原。
对此,他甚至还在私底下仔细考虑过,为了将女婿赵润逼到他秦国,他是否应该坐视魏国覆亡?甚至于,暗中推波助澜呢?
当然,这也只是秦王囘的臆想罢了,一来魏国还不至于因此就覆亡,二来,他女婿赵润,也不见得是那种隐忍一时的人——倘若魏国果真要覆亡,他女婿赵润多半会陪同魏国而亡,而不会苟且偷生。
一个在面临百万大军进攻的情况下,毅然征募二十万兵卒御驾亲征的豪杰,岂是会苟且偷生的人?
想到这一层,秦王囘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一月初三,秦王囘又一次在宫殿内邀女儿嬴璎以及魏国的使者唐沮,商讨“出兵报酬”一事。
对于女儿嬴璎那扭扭捏捏不肯将其夫婿最终底线说出来的做法,秦王囘亦感到有些气恼,以至于有时候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这嫁出去的女儿,果真是泼出去的水,这有了男人后,在自己亲生父亲面前居然也是藏藏掖掖,你难道忘记为父当年是如何疼爱你的了么?
但嬴璎终归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纵使秦王囘心中气恼,亦有些不忍去呵斥,只能好言相劝。
“少君,这马上就要入冬了……你再拖延下去,我大秦的军队,未必能在今年抵达魏国……”
听了父亲的话,嬴璎正色说道:“父王,非是女儿有意拖延,实在是父王与大庶长的要求,过于苛刻……一个上党郡,难道还不足以满足父王么?据我所知,大秦的郡县,没有一个抵得上‘上党郡’富饶。”
“但上党终归道路不畅……”与大庶长赵冉互换了一个眼神,秦王囘正色说道:“难道魏国就不需要一个共同出兵征讨中原诸国的盟友么?”
嬴璎笑着说道:“倘若大秦果真要助魏国征讨中原诸国,可从河西、河东、河内借道,我相信我夫婿必会允许……”
秦王囘为之哑然,有些郁闷地看着自己以往最疼爱的女儿。
而就在这时,忽有内侍在门外禀报道:“大王,武信侯送来急信。”
“武信侯?公孙起?”
秦王囘微微一愣,说道:“取来。”
旋即,那名内侍便走入殿内,将手中的书信递给秦王囘。
秦王囘接过书信将其拆开,在粗略扫了两眼后,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见此,大庶长赵冉在旁惊疑问道:“大王,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秦王囘并未理睬赵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嬴璎,眼眸中隐隐带着几分恼怒。
只见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目视着嬴璎,沉声说道:“少君,武信侯在心中告知寡人,说他前几日与韩国的雁门守李睦小聚,李睦告知于他,魏国的军队,已攻破了韩国的王都蓟城,韩人已对魏国称臣……”
“什么?!”
大庶长赵冉闻言亦是面色大变,旋即猛地转头看向嬴璎,眼眸中浮现出几丝难以置信之色。
“……寡人还记得,你曾告诉寡人,说魏国的军队还被挡在巨鹿郡,不得寸进……少君,这是怎么回事?”秦王囘正色质问道。
面对着父亲的质问,嬴璎心中一片平静。
事实上,在她乘坐船只前来咸阳之前,她便已经得知她魏国军队在韩国取得大捷的消息,是故,她当然知道武信侯公孙起在信中所写的乃是实情。
在秦王囘的直视下,嬴璎脸上忽然浮现几分笑容,淡然地说道:“这个李睦……还真是多事。”
此时她风轻云淡的神色,与片刻之前“担忧魏国”时简直判若两人。
看着女儿的表情,秦王囘心中涌现诸般恼怒。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手指着嬴璎,整个人微微颤抖,显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