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嬴璎乘船返回了魏国王都雒阳。
在回到王宫后,她甚至顾不得派人通知她的夫婿,便径直回到了幽芷宫,希望与儿子赵兴与女儿赵安团聚。
随后,当她得知她不在魏国的这段期间,儿子与女儿皆在沈太后那边时,她又直奔福延宫,而想而知,她这段时间有多么思念自己的儿女。
沈太后并不怎么关注世事,自然不知嬴璎是被其父王秦王囘软禁在咸阳宫,因此,当见到这个儿媳的时候,素来和蔼的沈太后亦忍不住责怪她道:“璎儿啊,你回秦国看望你父王母后,本宫理解,可你也不能丢下兴儿、安儿一走就是大半年吧?甚至连个音信也没有……”
嬴璎不想解释她是被她父王软禁,唯唯诺诺的认了错。
好在此时赵兴与赵安兄妹二人瞧见母亲,欢欢喜喜地扑了上来,沈太后当着孙儿、孙女的面亦不好斥责过多,便点到为止了。
没过多久,收到了“秦妃回宫”消息的魏王赵润,便带着近卫大将褚亨与大太监高和,来到了福延宫。
在一家几口人其乐融融地说笑了一阵后,赵润向嬴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后者跟着他来到了殿外的花园。
片刻后,在福延宫内的小花园内,赵润坐在石凳上,询问嬴璎道:“是被你父王软禁了么?”
“嗯。”
仍是男装打扮的嬴璎,在赵润的示意下,在石桌旁另外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苦笑着说道:“从小就有人说,我与父王言行举止颇为相似,此番我欺骗了父王,父王他亦欺骗了我……幸好你识破了父王的意图。”
“呵呵呵。”
赵润轻笑了两声,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二人谈论的人物,乃是嬴璎的父亲秦王囘。
他岔开话题问道:“此次你父王将你放回国,是有什么讯息要你传达么?”
“嗯。”
嬴璎毫不惊讶于睿智的夫婿会猜到这件事,点点头如实说道:“父王希望能与大魏言和。”
“言和?哼。”
赵润轻哼一声,虽然哼声并不怎么刻意,但也听得出他对此事的不屑一顾。
见此,嬴璎摇头解释道:“并非是你想象的那种言和……我父王也明白,如今想让秦魏两国恢复以往的关系,已难如登天,因此,他托我给你一个建议,在依旧保持敌对的情况下,暂时和解……父王说,大魏当前,应当致力于攻伐齐楚,进一步扩大这场战争的战果,而非是继续与秦国交战。”
“……”赵润微微一愣。
他原以为秦王囘是奢求言和,是故刚才才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没想到,秦王囘所谓的言和,只不过是两国暂时休兵而已。
这也就是说,秦魏两国依旧是敌对方,魏国依旧有着反攻秦国的大义,只要魏国做好了准备,随时都能再次兴起战争。
说实话,这对魏国非常有利。
要知道目前的魏国,虽然击败了韩国,击败了诸国联军,但国力也因此衰退了许多,更要紧的是,军饷、军粮、抚恤、犒赏,这一系列因为战争而带来的负担支出,已压得魏国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时,秦国提出暂时休战,这无疑是给了魏国喘息之机,只需一到两年工夫,魏国就能恢复因为这场仗而损失的国力,重新恢复以往的强盛。
甚至于,鉴于魏国目前已控制了韩国,且又有卫、鲁两国重新回到了魏国的阵营,使得魏国在一两年后,将会变得更加强盛。
是故,赵润不明白秦王囘为何会给他魏国喘气的机会。
难道只是单纯的“祸水东引”之计,希望他魏国在日后攻伐齐楚两国时被秦国击败?或者说被后者牵制?
摸了摸下颌,赵润似笑非笑地说道:“似这般完全为我大魏利益考虑的交涉,似乎朕并没有拒绝的理由啊……啧啧,不过,朕却不相信朕那位老丈人,有这么好心。”
嬴璎闻言白了一眼赵润,不过还是点头附和道:“父王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希望我劝服你暂时使两国休战,又一个劲地说大魏应当顺势兵吞齐楚,想必是打算在我大魏兵吞齐楚的时候,做些什么……他甚至不担心我大魏在兵吞齐楚两国之后会攻打秦国,想来是有什么仗持。”
说着,她询问赵润道:“你怎么看?接受吗?”
赵润摸着下颌的胡须,皱着眉头沉思着。
说实话,为了跟秦国继续开战,他已经又调了几支军队前往秦魏战场,但是秦王囘所提出的“暂时休战”交涉,却又对魏国更为有利,这让他有些犹豫。
“我考虑考虑。”他沉声说道。
嬴璎微微颔首,她能为自己丈夫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片刻后,赵润返回了甘露殿,吩咐大太监高和道:“派人将杨宜、翟璜二人召来……对,叫杨宜将户部近一年的开支账簿带来。”
“遵旨。”
大太监高和应声而去,派人召唤杨宜、翟璜二人。
大约一炷香工夫后,杨宜、翟璜二人便来到了甘露殿。
杨宜乃朝廷户部尚书,而翟璜,则是天策府的参将。
“臣杨宜(翟璜),拜见陛下。”
在一番见礼后,户部尚书杨宜率先将近年来他户部的开支账簿恭敬地递给赵润——当然,只是一本简单记载国库收支的账簿,毕竟若是详细账簿的话,恐怕就要按箩筐来算,赵润哪有这空闲。
“两位爱卿先坐片刻,高和,奉茶。”
赵润吩咐了一句,旋即便捧着那本厚厚的账簿粗略翻阅起来。
而从旁,大太监高和得赵润吩咐,立刻派人奉上茶水,让杨宜、翟璜二人颇为受宠若惊。
片刻后,赵润左手托着账簿,用来翻页的右手捏了捏鼻梁,显得有些疲倦。
原因就在于国库目前的库存并不乐观——为了这场战争,魏国几乎是倾尽了“兴安年间”这长达十年的积蓄,别看账簿上代表钱粮的数字目前还说还算乐观,但是别忘了,魏国到现在为止,还未发放抚恤与犒赏。
像在大梁战役中战死的一万五千名大梁禁卫军士卒,朝廷还未发放抚恤呢。
倒不是朝廷有心赖掉这笔钱,只是因为魏国跟韩国、跟诸国联军打了这场仗后,实在是没什么钱了,然而又有秦国的威胁,使得朝廷暂时扣着抚恤与犒赏,免得秦魏战争出现什么变故。
“啪。”
赵润将手中的账簿丢在案几上,开口对杨宜说道:“杨宜,以你看来,我大魏与秦国之战,钱粮能维持多久?”
在听到君主询问后,杨宜立刻起身,拱手回道:“回陛下话,若能暂时压着抚恤与犒赏,粗略估算尚能维持半年以上。若是发放抚恤、犒赏……”他有些拘谨地舔了舔嘴唇,这才小声说道:“恐国家便无闲钱闲粮支持战争了……”
赵润点点头说道:“朕知晓了,你且先退下吧。”
说着,他便叫大太监高和将那本账簿还给了杨宜。
“是,陛下。”
杨宜接过账簿,拱手而退。
见此,翟璜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君主即将要跟他说话了。
果不其然,待户部尚书杨宜离开后,赵润转头对翟璜说道:“今日秦妃回宫了,带来了秦王的话……希望与我大魏暂时休战。”
“暂时休战?不是言和么?”
翟璜听了亦有些吃惊,无法理解地说道:“倘若说秦国当初是为了防止我大魏独大,破坏了中原保留依旧的平衡局势,这才对我大魏用兵……现如今,秦国不应当与我大魏暂时休战呀。若让我大魏得以恢复元气,秦国当初对我大魏开战之举,将变得毫无意义。”
“可能是秦王得知韩国臣服、诸国溃败,心中亦有些惊惧吧。”赵润半开玩笑地说道。
而事实上,这个说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毕竟他老丈人秦王囘,那也是一位颇有远见的明君,是故,才会在从韩将李睦的告密书信中,在得知当时魏国已取得优势的情况下,非但不向他魏国示好,反而破裂两国关系,派兵攻伐魏国。
因为秦王囘很清楚,魏国已经打破了中原原来的平衡,若不能遏制魏国的势头,中原诸国日后必将被魏国逐个吞并,包括他秦国。——倘若是卫王费那种货色的话,当时多半只会想着如何讨好魏国。
“臣怀疑其中可能有诈……”
翟璜不甚自信地说道,因为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哪里有诈。
想了想,他拱手说道:“陛下,臣建议立刻派青鸦众前往秦国打探消息,看看秦国的真实意图,倘若秦国并无诡计的话,臣建议不妨暂时与秦国休战……终归我大魏此战同时应战韩国与诸国联军,国力消耗巨大,此时再与秦国全面开战,实在是太过于勉强,最好修养一两年,积攒充足的钱粮……只要我大魏有充足的钱粮,无论秦国有什么阴谋诡计,都无法抵挡我大魏的军队!”
“唔。”
赵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旋即,他在稍一思忖后,吩咐大太监高和道:“高和,替朕把高括、种招那两个混账从东城门叫过来!”
一听到高括、种招二人的名讳,大太监高和心中就有些想笑,他忍着笑问道:“陛下,需要两位大人沐浴更衣后再来觐见陛下么?”
所谓的沐浴更衣,纯粹就是客套话,高和真正想问的,只是需不需要高括、种招二人换身衣服,毕竟这两位如今可是被贬到了东城门,作为值岗的卫士,让这两位大人穿着小卒的甲胄招摇进宫,一路上碰到许多禁卫军士卒,这也怪丢人的不是。
然而,赵润在闻言后却冷哼一声,说道:“还要朕等他们沐浴更衣么?……叫他二人立刻滚过来!”
“是。”大太监高和应声而去。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就当赵润与翟璜正在商议着“驻军鲁郡”之事时,殿外就传来了虎贲禁卫统领燕顺那明显憋着笑的通报声:“呃……城门卒高括、种招,蒙召前来觐见。”
纵使是赵润,在听到这句话后,亦忍不住笑了一下。
片刻之后,在殿内赵润、高和、褚亨、翟璜以及几名小太监皆憋着笑的注视下,前天策府左都尉高括,以及尉丞种招,满脸尴尬、惶惶的迈步走入殿内,他二人脖子后,还竖着那两块让人忍俊不禁的木牌。
尤其是褚亨,这个莽大汉此刻瞧着高括、种招二人的窘态,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说实话,要不是高括、种招俩联手都打不过这么莽夫,再加上又是在君主面前,恐怕他二人早就冲过去一顿暴揍了——虽然很大可能上是被褚亨一顿暴揍。
“臣……不,小的高括(种招),拜见陛下。”
二人躬身施礼道。
在寂静的甘露殿内书房,赵润板着脸上下打量着高括、种招二人,慢悠悠地问道:“认识到过错了么?”
“认识到了,认识到了。”
仿佛是意识到即将被宽恕,高括、种招二人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说道:“陛下,我等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着这两位急切的模样,天策府参将翟璜下意识地撇了头,因为他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话说回来,姑且不论高括、种招日后是否还会犯类似的过错,但至少这个教训足以令他们刻骨铭心。
这是此刻在场所有人的共识。
想想也是,天策府的左都尉与尉丞,在魏国军方中权力之大足以位列前三的大人物,此番竟被贬到东城门,像个小卒子那般值岗,更丢人的是,因为那两块木牌,又因为某个腹黑耍贱的宗卫,以至于来往的行人大多都对高括、种招二人指指点点,并在私底下询问这两位的底细——这简直就是丢尽了一辈子的脸。
平心而论,高括、种招二人的丢脸程度,比前一阵子的张启功更甚。
不过也难怪,毕竟这二人的过错,也比张启功严重地多,若非这二人是赵润相处二十几年的宗卫,忠心耿耿,若换做旁人,就算赵润不杀,也绝对逃不过朝廷那一关。
见高括、种招二人故作可怜的看着自己,赵润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再有下回,可不会如此轻易饶恕你二人……明白么?”
“明白、明白。”
“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
见已得到宽恕,高括、种招二人顿时一改方才那故作可怜的模样,很配合地嘿嘿谄笑起来,让在旁的天策府参将翟璜有种重新认识这两位的错觉。
玩笑之后,赵润徐徐收起了笑容,正色说道:“高括,朕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一听这话,高括亦立刻收起那故意装出的谄笑,一脸正色地说道:“请陛下吩咐。”
只见赵润沉吟了片刻,沉声说道:“少君回宫,带来了秦王的转达,希望与我大魏暂时休战……朕怀疑其中有些蹊跷,命你二人立刻派青鸦众前往秦国秘密打探,朕要知道,秦国处心积虑将我大魏的注意转向齐楚,他究竟意欲何为。”
“遵命!”
高括、种招二人立刻抱拳应道。
赵润点点头,旋即在看到高括、种招那好笑的装束时,又忍不住笑了一来,挥挥手打发道:“退下吧……记住,下回可没有这么容易了。”
“是、是……”
高括、种招二人唯唯诺诺地退下。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秦国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但考虑到“暂时休战”对魏国的利益更大,赵润最终还是同意了秦王囘的提议,叫嬴璎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到秦国,送到秦王囘手中,让后者派来使者,与魏国的礼部达成书面的协议。
在收到女儿的书信后,秦王囘立刻派蓝田君赢谪作为使者,前往魏国签署停战协议。
纵观整个秦国,除嬴璎以外,就属蓝田君赢谪与魏国、与魏王赵润的关系最好,并且,这位邑君,也是秦国少有的、对秦魏之战胜负最不关心的——同时,他也跟嬴璎一样,最不希望秦魏两国交战。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嬴璎的亲叔叔,且又与魏王赵润私交颇密,纵使魏国赢了,只要他投靠魏国,一样可以以魏臣的身份继续享受富贵——不必怀疑,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来说,到时候他一定会投靠魏国的。
正因为如此,秦王囘派他前往魏国签署停战协议,毕竟赵润不至于会加害蓝田君赢谪。
签署停战协议的过程,非常顺利,在秦魏两国彼此都不想再继续战争的情况下,蓝田君赢谪与魏国礼部左侍郎朱瑾,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签署了长达二十四个月的停战协议,也就是两年。
毕竟,似停战协议这种契约,短了没有意义,长了没有必要,两年时间,刚刚好。
两年时间,既能让魏国恢复再次战争的本钱,也能基本上看清楚秦国的举动,以便于魏国做出相应的防范。
签署完停战协议后,蓝田君赢谪便返回了秦国,将这份协议交给秦王囘。
事后没过多久,秦国军队便大批从魏国的河东、河西、三川等地撤兵,筹备攻伐巴蜀的战争。
似攻打巴蜀这种级别的战争动员,当然不可能瞒过青鸦众的眼睛,这些魏国的细作们,立刻将消息以密信的形式送回国,交给天策府左都尉高括。
在收到这些密信后,高括大吃一惊,纵使他也没想到,与他魏国停战的秦国,居然立刻就想对巴蜀用兵,他立刻前往皇宫,将这件事禀告魏王赵润。
相比较高括的吃惊,魏王赵润在得知此事后,只是稍稍有些意外罢了,并未太过于惊讶。
因为他很清楚秦国的国体,知道这是一个对外扩张能力极强,可一旦停止对外征战、或者接二连三吃败仗就会从内部崩溃的国家——虽然这些年来,秦国在魏国的帮助下,使得国力有所增强,但这个本质仍未改变。
“居然对巴蜀用兵……”
在甘露殿的书房内,赵润眯着眼睛思忖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秦国是要打下巴蜀作为粮仓!”
别看这次魏国同样是国内粮草储蓄无法再支撑战争的关系,才选择与秦国暂时休战,但魏国拥有着非常强的农业底蕴,只需一两年就能积累可观的粮食储量来再次发动战争,然而秦国却不具备这个条件,更确切地说,秦国的农业水准依旧弱于魏国。
但倘若秦国得到了巴蜀那片盛产粮食的土地,那么,秦国就真正意义上具备了与魏国打持久战的能力——在兵力以及粮草供应上,都不会逊色魏国多少,充其量也就是军队的装备稍稍逊色,但是秦人的悍勇,完全有可能弥补两国军队在军备上的差距。
“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么……”
手指叩击着案几,赵润喃喃说道。
当然,即便得知秦国的真正意图,赵润也不至于后悔与秦国签署了停战协议,毕竟两年休养生息的机会,这正是他魏国目前最需要的。
更何况,秦国派兵攻伐巴蜀,难道就一定能打下巴蜀么?
暂且不说巴蜀那边自会抵抗,他魏国这边也不会无动于衷——鉴于停战协议,我魏军不攻打你秦国,但我在你们攻伐巴蜀时捣乱总可以吧?
当然,这事并不着急,毕竟秦国才刚刚筹备攻打巴蜀而已。
八月下旬时,魏王赵润收到了张启功派人从韩国送来的书信。
张启功在信中禀告,除暴鸢外,韩国的将领诸如秦开、乐弈、燕绉、司马尚、许历等等,皆已同意投效他魏国,且他正准备带着这些位韩国的将领,乘船前来雒阳。
得知此事后,赵润大为惊喜。
此时的赵润,反而万分庆幸于韩将李睦那时候处心积虑反攻蓟城的事,因为李睦若不反攻蓟城,这位可敬的韩国将领,最终也不至于会被韩国各阶层联合抵制、被迫自刎,自然,似秦开、燕绉、司马尚、许历、乐弈等将领,也不会因此彻底对这个国家失去希望,从而被张启功说服,投效魏国。
这正应了那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把张启功派到巴蜀,给正在攻伐巴蜀的秦国制造点麻烦,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欣喜之余,赵润暗暗想道。
反正在他看来,秦国是敌人,而巴人,更是魏人的仇敌,他不介意放出张启功这等凶残的毒士,将巴蜀之地搅地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