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节刚过半天,麻烦就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项述与车罗风身前蔓延。陈星没想到,拓跋焱抵达敕勒川的消息,竟然?传得如此快,兴许是那伙柔然?骑兵回来便通报了?车罗风。
项述沉声道:“人?已经走了?,敕勒川内,禁止一切武斗,这是古盟四百年来的规矩。”
车罗风丝毫不让,朗声道:“鲜卑拓跋氏淫我?柔然?人?|妻女,掳我?柔然?老少!哪怕是神医你的朋友!族仇不共戴天!得罪了?!”说着就要?带兵去追。
项述却是一声怒吼:“谁敢杀人?!”
那一声如暴雷般绽放,陈星被震得耳朵剧痛,双目发黑,险些晕过去。项述一怒之下,柔然?骑兵们顿时心?生畏惧,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
“车罗风,”项述冷冷道,“你尽管去报仇,你若杀了?拓跋焱,便举族滚出阴山,终生不得踏入敕勒川一步,大?单于向来说到做到。”
车罗风怔怔喘息,被这么一吼,酒醒了?近半。陈星正要?开口缓和气氛,项述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扫视众骑兵,眼神中带着威严。
代国乃是拓跋焱的祖父拓跋什翼健多年前与东北方拓跋氏所建的割据政权,后被苻坚所灭。冒着得罪大?单于的风险,追着一名?后人?报仇,显然?不划算。骑兵们酒醒后,纷纷朝车罗风使眼色,示意算了?算了?。
“述律空,你……你……”车罗风怒极反笑,愤然?道,“你当真?以为柔然?怕了?你不成!”
“去,”项述说,“你留不到明晨太?阳升起之时。”
柔然?人?在敕勒古盟中足有将近六万,一旦被逐出盟去,意义非同小可。平原上不少人?听到争吵,纷纷聚拢围观,项述却丝毫不让步,抬手一指会场,又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我?数三声,或举兵报仇,或回去过节,三。”
车罗风狠狠将兵器扔在地上,纵马冲出人?群,胡人?们争先恐后躲避,让出一条路来。一会儿柔然?骑兵撤得干干净净。
看车罗风离开的方向是北边,陈星却仍有惴惴。只见人?群散后,项述又召来一名?铁勒人?,低声吩咐,大?致上陈星听懂了?,是让一队骑兵追上去,护送拓跋焱,直到对方进入长城,免得被车罗风追上去报仇。
陈星松了?口气,说:“谢谢。”
项述却没说话,阴沉着脸,转身就走,余下陈星惆怅地站了?一会儿,忽觉这暮秋节中热闹繁华的景象底下,却不免有了?几分空虚寂寥的意味,他?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帐中去。
项述率先进了?王帐,陈星揭帘进入,忽见帐内乱了?不少,明显车罗风来过,将这几日放在项述帐中的所用物事带走了?,项述看着这一幕,明显地带着忿意。
陈星也不说话,于是躬身收拾,说道:“拓跋焱是我?的朋友,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项述说:“车罗风一向如此,过得几日,待他?想清楚了?,会来朝你道歉。”
陈星想起今日会场上之事,又说:“我?买了?匹马,明天与你的族人?们再换点吃的,带足御寒衣物,这就启程往北方去。”
项述端坐帐中,沉默不语,陈星已渐渐明白到,敕勒川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故乡。项述的族人?们虽热情,亦终究不是他?的族人?。在敕勒川居住一月,他?逐渐开始意识到,也许长江以南,那个梯田翠绿、莺啼处处的世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项述看了?陈星一眼,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
陈星给项述简单收拾了?下帐篷,又说:“我?待得太?久,就怕又要?让你难做,这就滚了?。”
项述:“……”
陈星给自?己斟了?杯奶茶,坐下,想了?想,挠挠头,又说:“护法的事,你就忘了?吧。你是大?单于,你也有自?己的责任,总不能跟着我?四处流浪,这么多人?都需要?你。我?这人?,运气一向很好,你也别担心?我?。”
项述依旧沉默,陈星检查了?自?己的随身药包,将匕首收好,找来地图,端详片刻,对照项述所摹羊皮纸,以及塞外的山川河流地形,推测断峡与大?湖所在之地,根据地图与北斗星指示,一路北上,说不定还?能遇见阿克勒人?,自?己学?会了?少许匈奴话,届时朝他?们问路,前途虽艰难,却仍有希望。
他?耽搁不起了?,只希望能在明年开春前,找到那枚传说中的定海珠。尽早了?了?一桩心?事,也好回南方去等死。
时近日暮,外头传来欢呼声,陈星出外看了?眼,下雪了?!
“项述!下雪了?。”陈星回到帐中,指指外头,朝项述说道。
项述眉头拧着,打量陈星,表情十分烦躁。
雪越下越大?,今年入秋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北风呼号,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席卷了?敕勒川。篝火会挪到各帐篷中去,陈星独自?在王帐前看了?会儿,又有人?送来晚饭,简单吃过后,项述只是望着帐外出神,陈星又喝了?点酒,习惯了?项述生人?勿近的态度,便依旧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盖着薄薄的羊毛毯子睡下。
“你走不了?了?,”项述终于说,“大?雪一下,北方封路,只能等到开春。”
陈星没听见,帐篷底下不住漏风,毛毯又薄,寒流一夜间涌来,夜半感觉到项述给他?加了?两条毯子盖着。
翌日清早起来,外头已是银装素裹,昨日那点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我?的天啊——!”陈星震惊了?。
山川、大?地、草原,全?都积上了?厚厚的雪,就像在天地间洒满了?银光闪烁的糖。烈日万丈,照耀着雪地闪闪生辉。溪流中一夜被薄冰封冻,早起的胡人?正在溪边破冰饮马。
陈星打了?个喷嚏,鼻子有点堵,项述却不知去了?何处。
“太?美?了?!”陈星自?言自?语道,赶紧洗漱,见案上放着早饭,吃过后裹上厚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一夜间整个敕勒川尽数变了?模样,如同仙境般。
“项述!”陈星站在山坡上,朝下喊道。
项述穿了?身及膝的虎裘风袄,束带衬得腰身笔挺,戴着顶狐尾帽,正朝一群铁勒人?吩咐,铁勒武士则正往马上装载帐篷与物资,似乎是要?出外经商。听到喊声时,项述朝陈星望来,阳光下唇红齿白的,看得陈星心?中一动。
项述做了?个手势,示意陈星在高处等着,转身上来。
“带你滑雪去?”项述说,“昨天过节没玩。”
陈星睡醒后,心?情已好了?不少,笑道:“好啊。”
他?打算明天再走,既然?是最后一天,终归得留下点记忆。于是项述背着一面骑兵盾,将陈星带到坡上,一脚踏上盾去。
陈星:“……”
项述:“上来,从身后抱紧了?。”
陈星:“这怎么玩?会摔下去吧!连根绳都没有?!一脚踩空就得滚下去!”
项述不耐烦道:“废物!快!”
骑兵盾不大?,陈星试着踩了?下,项述却两手背到身后,瞬间锁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自?己背后,强悍一拉,让他?抱紧了?自?己。侧身踩盾,唰地滑了?下去!
“啊啊啊——”陈星被项述带着,顿时从山崖上俯冲下去,一颗心?差点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项述还?一踩盾尾,弹跳,带他?凌空飞起,安然?落地。
陈星:“……”
项述:“还?来?”
陈星心?有余悸,只觉太?刺激了?,斜坡陡峭,那感觉与跳悬崖差不多。
“我?刚没睁眼睛……”陈星说。
“怂。”项述嘲讽道,吹了?声口哨,召来马匹,翻身上马,带着陈星复又上了?更高的陡坡,陈星朝下望去,足有将近三里长,顿时有点脚软。
“这次你在前面,”项述道,“眼睛睁大?!”
陈星狂叫道:“哇啊啊啊——”
接着不由分说,又被项述抱着,疾飞下去。但在最后一小段里,陈星回过头,朝项述说:“项述,我?明天就……”
正一回头,两人?的唇却差点碰上,项述倏然?脚下一滑,陈星站立不稳,被盾牌带得飞了?出去,摔在雪地里。
“哈哈哈哈——”陈星满脸雪地爬起来,嘲笑项述,“你刚刚是不是脸红了?!”
项述赶紧起身,脸上带着怒意,说:“你做什么!”
陈星忙摆手道歉,心?想项述这种人?,似乎对与人?亲近很不好意思,居然?也会脸红!那天差点被车罗风亲上的时候,项述的反应比这还?要?更激烈点。
陈星捡起盾牌,说:“再来一次?”
项述接过,走向马匹时,车罗风却从一旁过来了?,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远远看着两人?。
项述示意陈星,意思是“你看?我?就说吧?”。
车罗风:“打雪仗?”
项述打量车罗风,问:“酒醒了??”
“行了?!行了?!”车罗风摆手,忽然?又笑了?起来。
项述让陈星上马去,自?己坐在他?身后,背了?盾牌,两手环过陈星的腰,一抖缰绳,上山,出得几步,回头看。
车罗风这才悻悻跟了?过来,这时间昨夜酗酒的铁勒人?、柔然?人?、匈奴人?等也都醒了?,各自?带着盾牌上山,跟随大?单于,补上暮秋节中没能玩成的滑雪战。上千人?从山顶滑到山崖,场面蔚为壮观。项述扶着陈星在前面滑,车罗风则在后面追。
“车罗风!”陈星回头,项述又把他?的头强行扭回去,道:“看前面!”
车罗风始终不答,又玩了?几次。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全?来了?,上万人?开始在山脚打雪仗,大?呼小叫,热闹至极。
陈星连着挨了?几下车罗风的雪球,顿时察觉了?他?的敌意,望向车罗风时,车罗风还?挑衅地笑笑,意思很明显:你把我?的安答抢了?。
“我?先回去了?!”陈星也不好说什么,朝项述说,“你们玩!”
项述也感觉到了?,手中握着雪球,掂量,陈星转身离开,项述一瞥陈星,再打量车罗风,微微一笑。车罗风拉开架势,在阳光下朝着项述笑,仿佛一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
项述却把雪球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陈星回到王帐中,满脑子昏昏沉沉的,知道昨夜一定是着凉了?,于是研开一丸药,烧了?热水服下,躺在榻上休息。
不多时,项述端了?一碗铁勒人?煮的甜食过来,那是川下习俗,在初雪时喝的乌姜红糖炖打糕,他?皱眉道:“风寒了??”
“嗯……”陈星闻到姜味,知道是御寒的食物,勉强爬起来喝下,“发场汗就好了?。”
项述道:“大?夫还?生病。”
陈星:“大?夫当然?会生病,又不像你百毒不侵。”
项述坐在帐中,又嘲讽道:“你还?驱魔师?心?灯呢?”
陈星无奈,说:“心?灯只是法力,又不是有它护体?就长生不老了?,认真?说来,正是因为用了?心?灯法力,才让我?身体?虚弱呢。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好吗,汉人?武力不差的。”
汉人?武力不差这点确实不假,哪怕过了?数百年,关外各胡族对武帝在朝时,军队的强大?依旧十分忌惮。陈星的意思是我?体?质不行,你却不能将我?等同于所有的汉人?都不行。何况他?是从小因为心?灯的缘故,施放法术,多少须得耗伤心?神与筋脉,才这么废物杂鱼。
陈星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几句,又趴了?下去睡觉,发完汗,明天应当就好了?。
于是项述也不出去了?,今日起得甚早,也自?顾自?躺下入睡。傍晚时,昏暗天幕下又是寒风凛冽,下起了?暴雪。
车罗风冒着雪前来,在帐外说:“安答,出来说话。”
项述一瞥陈星,起身出去,生怕吵醒了?他?。
陈星睡着睡着,不知为何,也许是老天要?他?听见这段对答,忽然?就醒了?,且神志还?很清明。车罗风说的柔然?语,陈星在敕勒川住了?一段时间,学?到一点,已能从语气中大?致推测出,车罗风有点不满他?。
“有话到外面去说。”项述转身要?离开,“还?是说你想打一场?”
“我?在自?己家里说话,还?要?避着那汉人??!”车罗风道。
项述:“……”
项述眼里开始带有明显的怒意,车罗风又道:“安答,你究竟听了?那汉人?多少挑唆?!”
项述怒道:“闭嘴!车罗风!他?救了?你的性命!”
车罗风怒吼道:“拿性命来要?挟我??我?能不能将命还?他?!”说着竟是抽出匕首,在自?己腹上比画,喝道:“这就让他?给我?滚出敕勒川!”
陈星马上在帐篷中坐起,心?想必须得出去说点什么了?,否则自?己一个外人?,挑拨项述与车罗风的感情,好没意思。
项述正要?上前夺车罗风手中匕首,却蓦地停下动作。
只见狂风暴雪之中,数名?铁勒骑士引领一名?胡人?,进入谷地。
“阿克勒族信使求见大?单于——!”为首之人?喊道。
陈星马上拉开帘子,从王帐中出来,看了?眼项述。
“进去,”项述道,“你病还?未好。”
车罗风的脸色明显不好,项述见陈星醒了?,便示意众人?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