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这夏天太难过了。

烈日灼灼一个月了,没下一场雨,甚至连个阴天也没有。不知道环境署在搞什么。

大楼的温度调节机也坏了,明明开着却不太制冷,连累原渚梦里那两具交缠在一起的人体也热气腾腾黏黏糊糊,他在一阵一阵的浪潮将自己冲向顶端时猛然惊醒。

一切突然中止但余浪还在,可怀抱是空的。

喘息着下意识地摸向身边,床上也是空的,只有他自己。

原渚也不知道自己幻想摸到什么。

大概是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让他有一瞬间误以为对方真的在身边。但就算此时再闭上眼睛,那个梦已经散去无法追回。原渚静静在床上又躺了一下,才起身去洗澡。

从卫生间出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已经有好几个来自‘宋’的未接电话了。

宋志明分配给他的生活秘书。

两人当年同时进了军部系统,不过录取的职位不同。

他入职就是特级干员,宋志明是总局搞后勤杂役的,基本没什么前途可言。

但宋志明擅于钻研,知道军部部长的儿子亲自下基层,而部长有意给他配给一个生活秘书之后,立刻主动请缨。

但算是借调,于是从编制上来说,宋志明不止比原渚级别高,甚至比治安署长的安全级别还要高。

宋志明原本以为自己跟着原渚呆两年也就高升了,结果没想到,一衰就是三年过去了。

自从来了星舰群中最偏远的一颗星舰。

自此,两人谁也没再挪过窝。

当年的意气风发早就没了,每天半死不活。

陪太子读书本来是个多好的活儿,完全是青云之道嘛,太子当年也争气,出手就结了个大案。

结果呢,没想到之后的路完全拉垮。

太子颓了,在这偏远、落后、被科技与女王遗忘了一般的小行星上筑了巢。

完全不管这艘被安排在星舰群最边缘的星球级舰船,会不会覆灭在随时到来的敌袭中,这里成为自己的埋骨地。连累他这个生活秘书也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于是对原渚的称呼,也从‘boss’的尊敬到了‘你’的平起平坐、勾肩搭背。

说不好明天就死了,管这么多。

原渚看了一眼响个不停的通讯器,没有理会,扭头拿了盒泡面。

不一会儿,铃声停了,宋志明的语音通话又打了进来。

还是没人接。

短信息一条接一条。都是威胁他接电话的。

原渚坐在窗前等面泡好,随手把通讯器压在面盒上,他一向睡眠不好,最近格外严重。

常常坐着就会走神。

就像现在抬头向外看的时候。

窗外烈日炎炎,树木都被这直愣愣的日光照得蔫蔫的。仿佛全世界都快融化。

陈旧的街道,在地平线上无限向前延伸。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日光下彳亍而行,路边的小摊也没精打采的。

行星舰船就是这点好,看上去完全不像飞船,只是一个普通的可居住星球。

事实上,它体感上与真正的行星也确实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是,整个星球可以像舰船一样调整轨道和运行速度。而居住在上面的人根本毫无知觉。

这一点以人类的科技是做不到的。全是托了教廷的福。

用教廷的话说,女王在星空之上庇佑着我们,她使得行星臣服于她的意愿,守护她的子民,并带领着人类去往最后的伊甸园。

星舰群大得很,一共有二十四颗像这颗星球一样的星舰。

每颗都各有其地理特点。

其中最大的是帝星,它是权力的中心。

构造与其它星舰不大一样。它被建得好像是蚂蚁的巢穴,所有建筑物全被包裹在行星腹地,星球表面则是防止敌袭的护罩。

那是一个严肃而压抑的地方。时时因为各种议会的召开而进入戒严状态。

原渚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长大,不可避免的身上带着帝星人特有的沉闷。

他低头看了一眼,通讯器显示时间为下午三点。

应该是上班时间,但没人在意他上不上班去不去办公室。

在这一点上,原渚完全感受到了一个好父亲给自己带来的便利。

以前他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恨不得连血液都重灌一遍,以免自己一直活在父亲的光芒下,没人能看到真正的属于他的风采。

至于现在……

鬼在乎。

“哥,教廷派了个神使过来。你最好做做准备。”来自宋志明的信息弹出来。

教廷与军部的关系,一向非常紧张。

人类可以集体迁徙,全有赖于教廷方面以信仰之力让行星舰船得了自由移动。

军部的战斗机则负责在迁徙的过程中,保证行星舰群落中的二十四颗星球不被一直尾行的敌人攻击,确保所有星舰的安全。

两家的重要性势均力敌,又各自不服,以至于在很多方面针锋相对想压对方一头。

除此之外,还要加上议会的掺和。

议会二十四位议员,来自于每艘星舰的实际舰长,代表的是各星舰上金主集团的利益。

三方多年来纠斗成一团,打得血肉模糊。谁也不放过谁。

原渚有时候都有些相信教廷的话了,人类可以走到现在,还没有自己打死自己使得这整个族群崩解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中,真的是全靠女王的保佑。

这次教廷向偏远的地方派驻神使,也许是冲他这个军部部长之子来的。所以宋志明很紧张。

人家明面上是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使使绊子也足够他受的。

原渚不是独子,还有备用的弟弟,本来他的部长父亲就对他很不满,要是真出了什么纰漏,宋志明觉得自己恐怕要倒大霉了。

原渚吃完面,去冰箱拿了罐饮料。

宋明志发的新信息弹出来,“哥,想想无辜的我,咱们还是努努力早点调职回帝星吧(宝宝害怕”。

原渚垂眸看着屏上的这一行字。拿起手机拨通宋明志的频道,“来了位神使是什么意思?”

宋明志大叹可算是联络上了:“我差点出门去找你。可是太热了。”

神使到来的事,教廷当然有发函给军部,军部之后转给了治安管理署。一层层下来直到本星舰,再到本地区,一个函变成十一个指导文件。

但都是些废话。简单来说,就是让治安署配合其工作。

“没说明让哪个区域的治安署配合吗?”

“对哦。还真没有。”宋志明纳闷。

一般来说这种函很常见,毕竟三方关系再差,日常工作还是要表面相互配合一下的,但没有具体指向的却很少见。

“这么宽泛的?这位神使岂不是手拿尚方宝剑可以在星舰群内纵横四海啊。”

甚至连具体配合神使做什么,文件中也没有说明。

实在是没头脑。

原渚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教廷与军部合作的。

也想不出军部答应和教廷如此全方位合作的理由。

“这位神使大人叫什么名字?”原渚提到神使语气中带着调侃。

宋明志立刻表示不知道啊。

“工资,扣。”言简意赅。

“哎我的哥!这些教廷出来的神使一向神神秘秘,大袍子一罩连男女都看不出来,跟顶着床单的活鬼似的。张口闭口‘我遨游于星辰之中的女王啊’,你让我说出其中一只鬼叫什么名字,会不会太为难我啊。我简直怀疑它们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

正说着,身在办公室的宋志明那边似乎是有人敲门。

“等一下。您可千万别挂电话。求求了。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宋志明急切叮嘱。能和原渚说上话可太难了。这电话一挂,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联系上。他真不想这么热的天出门找人。他这朵娇花实在受不了这罪。

原渚压根没有听。反手就挂了电话,并把泡面盒丢进垃圾桶。

发明泡面的人当时能想到吗?

人类不论发展到什么地步,泡面永远排在超市最显眼的位置,也许有些口味变得越来越奇葩,但经典款永远是那几样。甚至让人有一种幻觉——这宇宙之中,只有泡面是永恒的。

它大过情\欲、大过号称能铺天盖地的爱意、大过自转的星球、大过一切物理定律、大过永恒的星辰,看上去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塑料包,哪怕人类不在了它都能漂浮在宇宙中永远存在。

原渚在垃圾桶边的穿衣镜前站了一会儿,镜中除了他的倒影,镜面上还有不停闪现的各种电子广告。号称精准投放,却在不停地向他推送‘情感修复师’,广告语也打得十分赤\果\果‘想挽回她的芳心吗?请拨打XXXXXXXXXX’。

“挽回?”自言自语。

他目光停留在那两个字上。手指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梦中人的体温仿佛还在指尖。

不一会儿,原渚收到了宋志明的信息:“来者不善。”

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没头没尾。

他正要转身放下通讯器,门铃就响起来。

大概是楼上住户,因为漏水的事,这几天上面的女孩子跑下来几回和他道歉了。只是天花板上有些水印而已。完全犯不上这么郑重。

或者也不只是想道歉。

原渚看得清楚明白,虽然并不感兴趣,但保持礼貌。

他知道自己的外貌优势,长得好看的人说自己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全是鬼扯。

他知道更知道这个女孩眼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用宋志明的话说,他和善、彬彬有礼、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别人下不来台,但又保有一种客气的距离感。在这件事上,宋志明有一种慈母的姿态,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家老板又帅又克制又冷淡,举世无双绝无仅有。

有这样欺骗性的外表,没见过他工作时是什么样的人,是能接受这种形容的。

这些人自然也无缘得见原渚叼着烟,眉眼阴沉地质问‘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时,表情有多锋利危险,更不知道掩上房门后,在被询问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原渚拉开门。

门外却并不是楼上的女孩,而是一个被黑袍笼罩着的身影。

一米七出头的样子,比他要矮一截,虽然被黑袍笼罩但体型清瘦,面纱被额头上金色的抽象太阳金饰压着,只隐约能看到有一张人脸在这面纱后面。

皮肤似乎非常白皙,除此之外细节都被隔着的面纱模糊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神使。

帝星有教廷的圣殿,那周围总有很多神使出没。所有神使都打扮得一摸一样,因为配有喉虫,讲话的声音也一摸一样。它们似乎没有个体存在感,总以同一个符号出现在大众面前。就像是克隆出来的。或者有丝分裂的产物。

“原科长。”对方开口。是神使特有的难辩雌雄的音色。也没有什么感情。

原渚不知道自己现在职位是科长。

什么时候的事?

他站在门口,没有让对方进来的意思。

对方也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我受教廷委派建立十一科特别调查组。军部给我挑选搭档的权利,我已指定原科长来协理我工作,以后还请多多关……”

原渚没有听完说话,便不客气地打算当面关上房门。

他即不关心什么委派,也不关心十一科是干嘛的。他没有心情做这些。

但门却被卡住了。

他低头看,这位神使伸出一只脚,抵住了门。

对方并没有按照规定,在黑袍下穿上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皮靴。那只露出来的脚穿着露指凉鞋,小巧的脚指甲被涂成鲜红的颜色,白皙的皮肤有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脆弱。血管在薄到几近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像是某种怪物。

不守规矩的脚飞快地缩回去。隐入黑袍之下。

原渚收回目光。

“原科长,拒不履行职责是渎职行为。并且我是受军部和教廷共同委派,如果我上报这件事,你会很麻烦。履历上有了污点,以后应该很难回到帝星。”神使说话有些慢条斯理:“你最好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你还年轻,总不会真的打算一辈子烂在这里吧。”

原渚要关门的动作略停滞了一下。

他从懂事开始进训练。十三岁在模拟机对战和战略模拟中霸占双排行榜首位的位置就再也没有挪过位置,被喻为不二的全能天才。

之后依照原本人生规划,二十一岁毕业后没有直接进报考一线机动部队,而是选择进入军部系统的下属治安单位,只需要象征性地完成几个任务,便能得到足够的晋升分数,再以此为契机,以同系统在编人员的身份直接报考进入指挥部。

虽然以这种方式进去一线机动部队指挥部后只会是文职或后备、后勤,但第三年便有机会可以参加竞争指挥官职位的考试。

这条路听上去有些像无稽之谈,管星球内域治安的怎么跳到了一线机动部队?

但体制内的升迁之路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厘头。

如果完全按照这个计划实行。他可以避免像其它人那样从一线战斗机驾驶员做起进行一千五百次以上的对敌斗后才能晋升的命运,从而节省大约五年的时间,在二十三岁时达成最年轻指挥官的成就。

但是,这重要吗?

世界没有他不行吗?

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并没有照计划在二十三岁的时候成为指挥官。但太阳仍然照常升起,一天一天时间仍然在向前走。一切如常。

并没有什么理想是必须实现的。

这些所谓重要得不得了的理想,对世界来说也根本不值 一提,甚至对他自己来说,也没有想像中那么难以放弃。

何况,“人总会死,最后烂在哪里不是烂?烂在这里和烂在帝星有什么不同?”他问。

对方无法回答,抛出了杀手锏:“那孟歧川呢,你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吗?”

原渚的动作终于停下来,审视起面前的神使。

看来对方确实来者不善。虽然这不过是教廷的把戏。毕竟他们总擅长抓住人的弱点,但他还是开口:“她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也许我确实不如你了解她。”神使轻轻笑了一声:“那你也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吗?”

“她在哪里。”原渚的声音十分平静,语气并不是询问,而只是重复对方的话。

但握着门沿的手指明显攥紧,指尖失去血色。对他来说有这样的情绪流露已经可以算了失态了。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原科长。”面纱后的人轻轻的笑声在陈旧空旷的走中回荡。

“那是什么样?”原渚收回紧握着门沿的手。但放松得有些刻意。

神使笑了一声,“我们明天在你的办公室见。”被黑袍笼罩的人无声无息地顺着走廊离开。

看上去确实有点像鬼。

原渚开着门,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才回房间。

玄关处的穿衣镜上仍然投射着那段情感咨询的广告。

‘宇宙最强情感修复师’‘想挽回她的芳心吗?请联线XXXXXXXXXX’。

他看着镜子。

里面有一个近一米九的清瘦男人,宽肩、窄腰、浓颜,腿又细又长肌肉匀称,颧骨处有一颗小痣,头发乱糟糟却反而更显得良善、温吞、无害,整体上看,不像什么坏人,甚至有些纯良。身上的T恤全是皱褶,胸前有‘坚持做梦’四个丑陋的印刷字体。

T恤很旧了。

上面污渍已经洗不干净,布料也有些稀松,边沿有个洞,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烟灰烫的。

买的时候做活动,两件七折,原渚买了两件,另一件上面写的是‘放弃幻想’。

那件在哪里,他记不起来了。

也许在孟歧川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