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原渚去了G之后,在猴哥手下干了足足有半年的看场子的活儿。12月的时候和腿子一起因‘业务能力出众’被调到三楼。

那边基本是大佬们谈事情的地方,并不对外开放。

但因为大佬们在店时间少,所以原渚反而更轻松了,人闲了下来,不是窝在哪里打游戏,就是在健身。

他拳打得很好,虽然瘦但全身体脂低,肌肉匀称,有一种修长却有力量的感觉。站在哪里都鹤立鸡群。

这是他最闲的一个时期,三楼没活,一楼的事也不由他管了。

有时候一楼打起来,他就叼着烟,趴在三楼栏杆上和其他人一起看热闹。

和那些立刻找机会表现自己的人完全不同,似乎没什么上进心,也没什么野心。

腿子倒是整天唉声叹气,感觉自己不被重用,前途堪忧。这样被闲置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小老大,有自己的地盘——这是他的人生梦想。

原渚还好,吃得下睡得着。似乎怎么样都可以。

就这样被闲置了整整三个月,猴哥突然派了个送人的活。

他接到电话时候在宿舍睡觉,挂了电话爬起来看,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多。拿了车钥匙,迎着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光下楼,懒散地把墨镜戴上,开着车照吩咐去12街拐角接了人,然后就调头带着人往上城区去。

那人上车时,打算坐在后座。

原渚手搭在靠背上,扭头沉默盯着对方,直到对方迟疑着下车,换到副驾驶来。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坐在我后面。”他虽然是道歉,但并没有太多诚意。

对方穿着一身高定,别着熠熠生辉的领带夹,散发劣质宝石完全比不了的光彩。怀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小包。全身肉眼可见的紧张,不停地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甚至都不太敢和他对视。

路上竟然还想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而要去那个地方。

讲出来的理由牛头不对马嘴,但凡对别人的智力有一点敬畏,也说不出口。

原渚打断他的话,“我不关心。上面叫我来送人,我就只管送人。”。

他这才松了口气似地闭嘴。

到了地方,车还没停稳那人就火急火燎地下车跑向早就停在街边等的一辆豪车。好像迟两步就会被生吞活剥似的。

这次原渚的车进上城区并没有引来巡警。

猴哥给他和腿子换了新车。不便宜,在上城区的街道上出现,不会招来警察。又不会像悬浮车一样扎眼。

那人走后,原渚下车买了个雪糕,站在路边吃。抬头就看到了街头拥挤人流中的那个瘦伶伶的身影。

Pink。

她骑着一辆送餐摩托车,一只脚支在地上等红灯。头盔上贴着一对滑稽的天使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头。身后的箱子大概是装不下了,几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挂在车把手上。

明明已入秋,但满额头都是汗,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照说她皮肤应该是更黑些,但不知道为什么,白得反光。

可能是某种基因改良。

人行横道上人流涌动如同河流,原渚隔着河流看着她。

红灯转绿时,她一马当先呼啸而来,从他面前擦身而去。

疾驰而过带起来的风,吹拂在原渚身上,明明什么声响也没有但他仿佛听到了‘呼啦’一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时,对方也正扭头向他看来,也许根本没看清他的样子,胡乱做抱歉的手势。高声喊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车子像鱼,飞快地穿梭着,挤在各个缝隙中前行,很快就挤入车流不见踪影了。

原渚记忆力很好,几乎过目不忘,但这次相遇,他什么也没记住。

比如Pink穿的是什么衣服,车子上的标志是哪家外送店的。

总之,什么都没记得。

他看到了这个人,但所有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头,只记得她眼角有一颗痣,眼睛又大又圆,像猫,回头看时细微的表情也在他脑海中鲜活得过分。

接到腿子的电话去附近的餐厅时,他还处在一种奇怪的情绪里。

很亢奋,心里像是有一团火焰,又有些低迷。

腿子闲得无聊,泡了个妞,学生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娇滴滴。发现自己的约会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原本是不高兴的,但原渚去了之后,她又眼肉可见地兴奋起来。

“哥,你是不是明星啊?”

腿子说:“对,他是明星。”

女孩嗔道:“我认真的啦。”又说自己好朋友就在附近。

腿子很大方,让她叫来一起吃饭。

朋友来的时候,两个女孩自以为没被发现地交换了兴奋的眼色,大概是决定要一起脱单。

趁着两人去补妆,腿子劝导原渚:“最近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点事情做嘛,又不是叫你跟她结婚。别垮着脸心不在焉的。”

又说:“我跟她讲,我是个富二代,富二代的朋友当然也是富二代,你可别露馅了。”审视原渚的打扮,很满意。他们不缺钱。吃穿上一向不亏待自己。

原渚看着座位上留下来的校服外套,和Pink穿的一样。

一模一样。

腿子不知道以为他在想什么,立刻说:“她们是货真价实的锦高学生。成绩很好。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进锦高的学生也有分几种,有富豪之家免面试入学的,也有全区域Top学霸考进来的。

后者家境就没那么好了。但那样的地方,难免相互之间会有比较,所以让人有机可趁。叫这些女孩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是不可能,谁也不会傻到去断送自己的前程。但是哪个少女不发梦?不想要出身良好又极度宠爱自己的男友呢。

“我就喜欢又聪明又上进又漂亮的女孩子。再说,干净。非常干净。”腿子很不要脸地说,拿胳膊肘杵他:“你也别客气。钱赚了总要花的嘛。不买开心买什么?店里每天那些13事,烦也烦死了。”

原渚未置与否,但两个女孩回来之后,他话多了一些。

“你们学校的校服,一定穿的都是本校学生吧?”

两个女生便有些不忿。

其中一个说:“别提了。好多穿假的。无语。难道穿上一个学校的校服,就能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员来满足虚荣感吗?真滑稽。听说还有那种……那种女人假扮学生。”

另一个补充:“不过我们学校的校服布料是很独特,没法仿制的。一眼就能看出差异来。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语气中有说不出自豪。

原渚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毕业的学长学姐们旧衣服流落出去也有可能。这能防得住吗?”

“不会的。以前是有,但近几年换了新设计之后,毕业的时候学校会回收校服。”

“有些夸张哦。”

“不夸张呀,校服我们又没有出钱买,是学校免费发的。就像学生证一样,都是锦高学生的证明,毕业被收回也很正常。”

“没有学生私下卖出吗?”

“校服每人只有两套,每天都要穿的,卖了自己穿什么?一直穿一套岂不是要臭了,并且被学校发现要受处分,除了扣综合分数,甚至还可能以风纪问题为理由被退学。上次学校因为一个男生卖校服还报过警呢。旧衣被追回来就算了,卖出的学生当场就被开除了。”

“对呀,学校对于风纪这一块管很严的。”

两人七嘴八舌,十分热情地和原渚解释这些。

所以,穿着正品校服的,一定是锦高的学生。

“你们平常会做兼职吗?”原渚伸手帮两人添水。

女生摇头:“疯了才会做,会被退学的。现在做兼职都要身份登记。要是去兼职的话才登记上,学校那边就会收到提示。明天就不用回学校了。”

原渚扭头看向窗外。含糊地说:“正常,信息时代嘛。老师也是怕你们耽误学习。”

腿子嘀咕了一句:“哪来这么多事,下城区就不要身份登记。”

两上女生脸色大变,仿佛下城区是什么恐怖之地:“谁会去那里呀?”她们家虽然不是住在上城区中心城域的富豪,但也是三环四环甚至十坏内的普通人家或小康之家。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片蔚蓝澄澈的天空。更没有闻过污水厂以及各种辅助设施带来的恶臭。

腿子嘿嘿笑,把菜单拿起来:“还想吃什么,哥哥请客尽管点,别客气。”

女生开心地接过去,很快就把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了。

原渚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烟。Pink今天是什么样子,他没看清楚,心中她的身影倒是因为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而逐渐丰满起来。

但这些信息似乎又自相矛盾。

她穿正品校服,这说明她是锦高的学生。

她在做兼职,这说明她并不是锦高的学生。

而且,她在几个月前因为什么原因,在下城区打肉拳赚钱,赢了一大笔。

但经济情况并没有太明显的改善,仍然在外打工。

那么,钱去哪儿了呢?

她也像他所见的那些女孩子样,有像无底洞一样的家庭,被拖住了手脚?

可她明显是上城区的人。既然能在上城区工作,就有上城区的居住证。

上城区的居住证,是福利的保障。

如果说下城区像是粪坑,那上城区则像是决策者们精心培育的花圃。为了保证这花圃的赏心悦目,凡是上城区居民,从出生就能享受周道齐全的生活保障。不可能有吞噬人的黑洞家庭。

而且原渚很难把受害者的形象,与她联系在一起。

她不像凄苦柔弱的菟丝花,更像迎风矗立的高高的木棉。

但也可能,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他在随自己的心意,给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填补想象中应该属于她的颜色,实则一切都与事实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

关于Pink的矛盾的信息,一定有更合理的解释,只是他想不到。

坐在旁边的女生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回过神温和地欠身过去:“你说什么?”

女生脸腾地就红了。

当天是统一休息日,一群人吃完饭之后,又去逛街买买买,后备箱装得满满的,两个女生两手空空走在前面,笑着小声嘀咕:“……好可爱,那么帅,又钝钝的。”

原渚和腿子两人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后面,腿子小声笑,拿脚踢他打趣:“钝钝的。”

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不知道腿子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乐趣。

接下来是游乐场、酒吧、KTV。

没什么意思 。

原渚从包间出来,站在走廊尽头的阳台抽烟。低头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

虽然是娱乐场所,但是由娱乐管理委员会官方机构设立的,大家彬彬有礼,偶尔有什么事吵闹,也不过是醉酒后的误会。随处可见巡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蹲在路边,温柔劝慰一个喝多了嚎啕大哭的男人,企图搞清楚他家在哪里。全程没有半点不耐烦,气氛甚至称得上融洽愉快又好笑。

抬头。

上城区天空可见度很高,没有浑浊、雾霾的感觉。星链列车如同璀璨的钻石从天空划过。虽然是同样的夜空,但在下城区看到的星空与这里的星空不同。这里的星空是帝国规范星空模板,显现的是母星地球上才能看得到的原始星空。

当他收回目光准备返回包间的时候,一个服务员从最近的包间推门出来。

原渚站在角落的阴影中,看清对方的脸之后,把烟往嘴里送的动作慢了一拍。

是Pink。

虽然建议在这附近玩的时候,他是有些私心,毕竟从科学的角度讲,一个人日常轨迹是有一定区域范围的,但根本没有想过真的能再遇见。

她穿着卖酒的短裙,并没有发现阳台还有别人,大步过来,满脸厌倦和疲惫,把手里的托盘随手放到阳台栏杆上,剥了根棒棒糖放在嘴里,仰头便站定不动,在星辉下含着糖闭着眼睛深呼吸,仿佛这是难得的能喘息片刻的机会。

有一个男生从她出来的包间跟着出来,带着酒气,左右张望发现她在阳台,立刻便跟着过来,“一会儿我们吃宵夜,你也来吗?”

“不去。”这次她没有像上次一样翻白眼,但也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说话。

可能是认识的人,也可能只是不关心。

“去嘛。吃完送你回家,最近不太平,治安新闻二十四小时都在循环警示注意个人安全。吃到三点,三点就结束了。很快。”

“我明天有早自习。”

“别去了嘛。少一节早自习又不要紧。”

“我缺一节早自习,被扣1分,就为了跟你去吃宵夜?”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滑稽的事,终于睁开眼睛,扭头看向年轻男生,指指脑袋:“你这里没事儿吧?”

“你从别处补回来呀,考试的时候多考几分。”男生说得十分轻松。

“考试哪有多考几分的说法。我能考到的,就是我能考到的最高分。怎么多?”她逐渐变得不耐烦,一把推开男生要走。

男生却抓住她的手臂,还要纠缠。

“她说了,不想去。”原渚依在栏杆上,终于出声:“你听不懂人话?”

两人才注意到角落有人。

他虽然在原地没有动,但目光闲闲地落在男生那只手上。

男生显然也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或是觉得自己在女孩面前面目受损,大声嚷嚷起来:“你谁啊?我和我朋友说话,关你什么事?”

原渚没有回答,把烟掐灭。

包厢里的人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也陆续地出来。

楼下巡警向这边张望。

在包厢里的人一涌而出之前,Pink不理男生过来拉原渚:“走了。”

她手很凉。

男生这下不肯了,松开她,手搭到原渚肩膀上:“兄弟,你什么意思?”带着威胁。

原渚低头看向那只白白嫩嫩的手。脑海中闪过不下十种三秒内废掉这只手的办法。

但他还没有任何动作,Pink就一把将男生推开:“你干什么?”

原渚注意到,她用的是巧劲,倒是能够解释她看上去这么瘦,为什么在擂台上那么有力。虽然不明显,但她似乎有经过一定的训练。知道怎么正确发力、借力、把力量最大化。

原渚更倾向于她是为了上擂台,所以上过培训班之类的。

这种机构用的是基本相同的教材,导致大家在动作上,会有一定的相似,甚至有明显的标志性动作。比如她发力的时候,左脚会飞速后移半步,膝盖微屈。

男生触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踉跄松开了手。

Pink拉着原渚就走。

原渚没有挣扎。任她拖着自己。到了楼梯处回头看,男生还在不服地盯着他,包间里出来的十几个人,正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也目光不善地向他看过来。似乎有要追上来的意思,蠢蠢欲动。

两个步入楼梯间,一切视线就被阻隔了。

如果他再迟走一些,确实会有些麻烦。打得多难看倒不至于,他觉得,上城区嘛,最多互骂、推攘几下给对方一巴掌一拳什么的,轻伤都够不上,但巡警来了之后要进行身份验证。

Pink拉着他一直到了楼下,抬头看,二楼那群男生还在死盯。

“回家去吧。你要是回楼里,他们一定会找你麻烦的。”

原渚说:“不是有警察吗?我会报警。”

Pink扭头看他,似乎想笑:“你怎么这么憨?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吧?”

他没有反驳,“那你也回家。别回楼里去了。”

Pink似乎有些犹豫,但应了一声:“行了。你走吧。”

原渚没动,上下打量她,随后扭头看看车子就在不远处,示意她等自己一下,跑去从后备箱随便翻了一件外套,拿过来给她。又从钱包拿出自己的消费卡给她坐车:“先回去吧。东西明天再来拿。”她身上还穿着短裙,看上去也没有地方放钱包。

Pink笑。

“笑什么?”

Pink没回答,看看衣服上还没剪的标和手里的卡,挑眉讥讽:“那我怎么还你?要留什么联系方式给你吗?”

“不用。明天我去挂失补办一张就可以了。”

Pink愣了一下‘嗯’了一声披上外套,这码数对她来说有点肥大。但无所谓。

原渚上车,从视后镜目看着少女。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往街边的叫车点走去了。

他扭头看向KTV大楼方向那,确定群人有没有下来跟过去。

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一切,凝化成了压在他身上的看不见的重负,但现在,似乎都随着他确认这个满身疑点与矛盾的少女并没有死在水沟里独自发臭无人知晓而消散了不少。

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唯一让他觉得心情略有些愉快的事。并让他短暂地得以顺畅呼吸。

腿子对原渚的突然失踪很不满。消息一条接一条过来。

他低头回复,突然车窗被人敲响,立刻警觉地抬头,随后表情立刻缓和下来。

是Pink去而复返。

她歪头站在车门外,做了个示意他降车窗的动作。

他打开车窗。

“我看这衣服挺贵的。”她说着示意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唇膏,将一串地址写在他的手臂上:“明天下午五点四十五,我会在这里。你来拿卡和衣服。如果到时候我没在,你就多等一会儿。知道吗?”

“好。”

少女转身走了一段,又跑回来:“喂,我叫孟歧川。别人问你,你就说找孟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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