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我真的了解孟歧川吗?

原渚在心中无声重复这个问题。

原渚被扎伤后,病了两天。

病来如山倒。

一是因为伤口感染,二是突然莫名放松下来,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好久没有放松了。这时却感到安心,觉得不论是什么人来,发生任何事,孟歧川会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可是一刀将他都扎了个对穿的人。

瘦伶伶,但能打得很,比在擂台上还要锐利。像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刀。

原渚也正因为发着高热,反而更好睡。

中间几次迷迷糊糊醒来,要么是被叫起来吃东西,要么是打针的时候被惊醒。

上门来打针的是附近的黑医生。

孟歧川陪在旁边,低声问饮食上要注意些什么。

医生说,“还好没扎到要紧的部分。也是奇了怪了,这片谁敢动原哥。这谁干的?!”

孟歧川说,“我”。

医生,“…………”

孟歧川伸手拭了拭原渚额头。

小手凉凉的很舒服。就像炎炎夏日中的一口冰水,原渚贪凉微微侧头贴过去。孟歧川红着脸,但没有把手移开。

医生翻白眼,不晓得这两人是什么冤家。

原渚意识模糊时。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诡异的、绮丽的,暧昧又缠绵,恐怖的、不停下坠的,又梦到孟歧川也在那些昏迷后被当作货物运走的工人之中。

惊醒过来,房间没有人。

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孟歧川已经被带走了?

原渚挣扎着坐起来,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出长廊,就看到孟歧川的身影。

她坐在客厅,她的对面坐着一位穿治安署制服的干员。

这很少见。

一般来说治安署的人是不会到下城区来的。设立在下城区的治安分部也不过是个摆设,常年锁着门没有人。

原渚警觉起来。

他这里出现治安署的人会很麻烦。

对方面对这边坐着,比背对这边坐的孟歧川先发现他。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向他说,“因为赵中意的案子有一些小问题,我过来向孟同学了解情况。”

孟歧川坐着,没有回头。

干员瞥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孟歧川,又再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原渚扶着墙,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以什么身份向我提问?如果是以官方身份,我并没有任何涉案,也并非身处在需要核查身份的场所中。你没有任何法令擅自进入我的居所,并在没有任何陪同的情况下,对居住在其中的未成年进行问询,我可以投诉你。”语气平缓,像只是在陈述简单的事实。不带任何情绪。

干员笑了一声,“不要太紧张嘛。我只是随口问一问。”

“我身体不适,就不送了。”

干员对这明显不客气地送客,并没有太多表示,笑一笑站起身,对孟歧川说,“那就这样了”。

孟歧川没有应声。

原渚在干员出去前叫住他,“警官,在下城区你最好把配枪的保险打开。还有,下次别再来了,不然我会很难做。”

干员将这话视作威胁,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出去时用力摔上门。

原渚慢慢走过去,以免体力不支显出步态的踉跄。问孟歧川,“他问你什么?”十分谨慎而严厉。

“没什么。就是赵中意的事。我说我知道的事之前在治安署里已经全说了,让他别再来了。”孟歧川转身,表情不像作伪,伸手扶他,“他到这里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没有让他来,是他自己突然找过来的。”

原渚没回答,他有些困倦。

孟歧川扶他床上,他倒下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不过并没有睡太久,就听到胖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原渚体温终于降了一些,人也清醒了很多,撑着身体坐起来,听外面在说什么,没有立刻出去。

房间门没关,客厅的声音传过来十分清晰。

胖子笑呵呵地和孟歧川寒暄,似乎还提了什么东西来,像无意似地问,那个干员来干什么的。

孟歧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稚气,比平常都要稚气无辜得多,她说:“说是治安署对我养父所涉案还有些疑问,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些线索,但我也知道得不多。没什么可以跟他说的。他来的时候,原渚在睡觉,还被吵醒了。原渚醒过来就把他赶走了。”

“你带他参观了房间吗?”

“没有啊,他进来就坐在这儿。问了几句话就走了。”

“哦,这样啊,他到底想知道什么?”胖子追问。

………………“他问,爸爸死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孟歧川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才再响起来,“爸爸说,不要回头看。”

胖子并没有什么同理心,他笑起来,“他是死在你面前,又不是你身后,惨样你不看也看见了,怎么会说这么一句话呢。也是好笑了。”

孟歧川说,“对哦。他尽做好笑的事,大概是喝醉了吧。又或者头摔坏了。脑子不清醒。”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

“你爸爸死了,你再也没有亲人了,不难过啊?”

原渚坐在床上,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握着。

许久孟歧川的声音才再响起来,“我有情感障碍。不太能感觉到难过。”

明明信口胡说,但她说得太认真,任何人听了也都不会质疑其真实性。

即便是胖子这样的人。

如果原渚没有在半夜听到过她压抑的哭声,也会信以为真。

这是原渚第一次思考,孟歧川是什么样的人?

胖子之后,进来房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回去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熟还没有醒。

胖子在床前站了一下,看了他露在外面受伤的手,又查看吊的药袋上写的是什么药品名,才转身出去。

走时带着亲昵的责备,对孟歧川说,“我听说原渚真是你扎的?为什么呀?”

“我们上楼的时候,有个小姐亲了他一口。我不太高兴,不扎他一刀,他怎么记得下次不行?”

胖子像是听到什么可乐的事,大笑起来,说,“我就说你们是天生一对吧。看着温温和和的,都有股子狠劲。小丫头,你这样可不行呀。以后他要哪里惹你生气,你就跟你胖哥我说。尽量不要动手,影响他赚钱。说不好也耽误我的事”

她就乖乖巧巧地应声,“胖哥。知道了。”

胖子又说,“少和治安署来往。”声音沉了很多。

孟歧川似乎吓到了,立刻说,“不会了不会了,这次也是他自己突然找上门来的。”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

孟歧川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就哼着歌进厨房去了。并没有受到惊吓的后怕,旋律轻快。

原渚从床上起来,走出去,隔着客厅看向站在厨台边的少女。

她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若有所思,但这并不影响她哼出来的旋律。

自己真的了解孟歧川吗?

原渚看着那个背影。她虽然真实存在,却好像浮在空中。

除他以外,没有和任何人产生感情上的羁绊。

原渚唯一知道的赵中意,是她养父,酒鬼,对她很好。

但赵中意已经死了。

同学都跟她疏远。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刻意去改变这种状态。学校对她来说,就是读书的地方。

在校外,虽然有几个打工地点,但那些地方对她来说就是赚钱的地方。

说起这么一个人,大家当然都认识,但没有人了解她。

如果非要问,也只能得到‘话少’‘漂亮’‘成绩好’类似的浮于表面的描述。

自从孟歧川在他这里住下之后,从他的角度来看,孟歧川的生活也非常简单。

每天早上七点多出发去学校,晚上五点半准时回家。周末在家刷题。连楼下都很少去。

也从来没听说她要去见什么朋友,或者谁约她一起去做什么。

她的个人终端很少有信息,也没有人跟她主动通话。偶尔有,也只是学校发送的作业。或者打工的地方向她确认,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去工作了。

她存在,但似乎没有任何真正深入的社会关系。

原渚以为自己很了解孟歧川,但有这么一瞬间发现,自己实则对她一无所知。

在放假的第三天,原渚体温终于完全降下来。

周一早上孟歧川去学校,他照例拿着书包送她下楼,她坐上了车,趴在车窗沿上问他:“那你今天做什么?”

“你怎么老问我这个?”

“没什么。”孟歧川说,但车子启动的时候她又说,“有时候课间,我会想,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眼睛亮晶晶,脸颊红红的,微微上视看着他。

他的心有些燥热,脸上没有波澜,但回答说,“可能去俱乐部。如果感觉不太舒服,会在家睡觉。”

车子扬尘而去后,原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离开。

超市小妹出来买早点,兴冲冲地打招呼,“原哥一大早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回过神摸了摸脸颊,“没什么。”转身上楼去。

换掉睡衣下楼驾车,去了那个位于外环的赵中意和孟歧川居住的旧套间。

他预感到一切都快结束了,离孟歧川的终考也只有一周时间。

很快他和孟歧川会离开这艘星舰。

这个地方,两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当这艘星舰被抛在身后,上面将埋葬她无人知晓的过去。

原渚觉得,在离开前,自己要多了解她一些。

那么,她就不再是游离在一切之外的孟歧川。这世上就会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知晓她一生的故事。

从出生,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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