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孟歧川半夜都听到孟千山在隔壁屋辗转反侧,睡不着就起来,站在阳台上喝上几口。盯着院子那边,大概是‘血字’把她吓着了,怕会再发生什么。

第二天没等孟歧川去学校,就在通讯器上收到了学校的通知。

让她到学校去办退学手续。

理由是违反校规,造成了不良影响。

孟歧川头发乱糟糟坐在床上,看完信息,打开了房间门伸头看,孟千山已经在做早餐了。

听到响动,头也不回地高声催促她:“快点啊,一会儿又迟到了。”

孟歧川问:“你今天干嘛去?”

孟千山说没理她,手里把面挑出锅上桌。催促她快吃,自己转头去洗漱了。烦心的事太多,脸上难有笑容。

“钱是不是不够?”孟歧川在餐桌前坐下问。

孟千山满嘴泡沫,含糊地说:“这是你该管的事儿吗?我才是妈妈。总之我会解决的。”

刷了几下,含着牙刷走到桌边,突然很认真的样子,“孟歧川,你是成年人了,亲吻、恋爱都没有错。只要保护好自己、没有因此而荒废学业。就可以了。如果现在不多谈恋爱,不什么样的都试试,那将来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怎么知道什么样是好,什么样是不好?”

孟千山口中还有泡泡,发音一点也不清晰,眉头微微皱着:“我生你这件事是我的选择,我承担这个结果,没有后悔过。只要自己不后悔的、自己觉得幸福的人生,就是好的人生。”

这是她昨天晚上思考的结果。

说完就走回去,继续刷牙了。

孟歧川坐在餐桌前,看着她的背影很久。最终也没和孟千山提学校让她退学的事。

因为孟千山已经为了搬家的事很烦了。她不想让孟千山更烦恼。

等孟歧川吃完拿着书包出门的时候,孟千山正在给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务机器人拍照,大概是要挂到市场里卖掉。

要离开镇子并不容易。

沉沦星地广人少。一个镇子和一个镇子之间相隔很远,要去中心城则更远。

并且八字坡没有通车。

八字坡的居民想出门,得先搭乘镇上爱德华家的货车花上四天的时间,到已通车的镇子去转乘。

晚上孟歧川查过了,光一个人路费就要五千。两人最少得九千左右。

要是在以前,把家里的鸡啊鸭啊、一些田产与房子,以及田里种的棉花、自动播种收割机器人都卖掉的话,是绰绰有余的,可现在可能不太行了。

镇上的人都觉得她家晦气。

还得考虑到了中心城之后,母女两人还需要钱安顿下来,那钱就更加不够了。

孟歧川到学校的时候,还早了十多分钟。

八字坡一共有人口三千多,和所以其它镇级学校一样,设置了11个年级。1至9年级为基础常识教育,职业教育则是从10年级到11年级。各地区职业教育的内容都是由学校自行决定,总共有一百多个可选项。

八字坡的学校设置了三个专业,一个是体育,一个是音乐舞蹈,一个是厨师。本校选厨师的非常多。体育和音乐舞蹈的则要少一些。

体育生只要成绩达标,就可以成为专业的运动员,算是比较有前途的。但完全看个人天赋,可能两年下来没有任何可以拿得出手的成绩。镇上的人不敢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

音乐舞蹈则基本是些漂亮女孩才会做的选择。但毕业后从事相关工作的人非常少,大家并不把专业成绩当成职场敲门砖,基本都是毕业后不是在星网上做直播,就是早早嫁人。做直播做出名堂的没几个,嫁到中心城的到是非常多。孟歧川的一个学姐,就是去年毕业后成功嫁做商人妇的。第二年就给家里带来了不少好处。

孟歧川是音乐舞蹈专业的,10年级学生,也就是职业教育的第一年。

选这个专业不是因为她也想像别的女孩一样,过上好生活。

只是她真的很讨厌油烟。也很喜欢唱歌。

进了简陋的校门,孟歧川就遇到了三两成群的同学。

大家凑在一起嘻闹。扭头看到她,就诡异地安静下来。

未见得是对她真的有什么恶意,只是谁不怕倒霉?

也有低年级的个别学生在背后低声议论。

‘……激吻……’

‘…勾引……’

‘………也许做了别的…’

‘…恶心…’

‘………以后谁会要她啊…’

孟歧川腹诽:八婆。

直接去了教务处。

教务处的老师只问了一句“家长不来?”就没有再深究,一脸厌烦地拿出一个电子屏,上面一堆文件要她签。

清退确认书,事件陈述词等等等等。

沉沦星18成年,她已经十八岁,生日是在二月过的,可以自己签字了。

签完文件,转头去教室拿自己的东西时,教室里已经在上课。

她推门进去,原本吵吵嚷嚷在练习的同学们都安静下来,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书桌里的私人物品都塞进背包。

那些各色各样的目光,令她不适,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是舞台上聚光灯下的角色。

离开教室的时候,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走到校门口就看到声乐老师。

知道她被退学的时候,声乐老师到是帮忙争取过。

十几岁的少女,谁能要求她有多沉稳?并且这个年纪,是最冲动的时期。学校是教育场所,就算孟歧川真的有问题,把人赶出去算怎么回事?何况人也确实不是她弄伤的。起码不应该负全责。

但没什么效果。男生家长一直到学校来闹,学校或者孟歧川之间,总要有一方为这件事负起责任。

声乐老师非常为她惋惜:“你是我这几年,遇到天赋最好的学生。我以为你会去大舞台唱歌剧。”

别说专业没学完,只有9年级的教育经历,等于只受了基础教育,不是文盲而已。出去找工作,哪怕是做个接待也是有教育要求的。

又问:“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孟歧川踌躇,说:“我和妈妈要去中心城。”

声乐老师了然:“也好。”

想了想,说:“我想办法帮你联系中心城学校,就算学籍不在了不能办转学,借读也可以呀,那边音乐专业比这边可强多了。只要专业上去了,哪怕没有职业证书,也还是有机会的。音乐不比别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证书有时候起不到什么作用。”

孟歧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诚恳致谢:“谢谢老师。”

声乐老师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尽力,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也就是委婉地告诉她,也许结果不会那么乐观。

“不管行不行,都谢谢老师。”

孟歧川以前觉得回家的路以前太长了要走好久才到,烦死了,现在又觉得很短,还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跟孟千山说,或者要不要说,就已经快到家了。

心烦意乱地在路上徘徊了半天,路过圣堂,进去坐了一会儿。

圣堂是镇上最耀眼的建筑。

像所有其它地区的圣堂一样,是没有门的。

象征着不论是谁,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需要,人们就可以进去向女王祈祷。寻求女王的庇佑。

孟歧川在第一排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女王的雕像。

女王看上去,非常稚气,但目光却坚毅异常。似乎什么人都无法动摇她,而她所希望的一切都会依照她的意愿全部实现。

有时候孟歧川会有些怀疑,女王真的存在吗?

真的像典籍中所说的那样,无处不在?真的能听到所有的声音,看到万物?她甚至都不知道,代表着女王力量的神使是不是真的存在。

她出生在八字坡,这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神使。

大家虽然每个月,都会去圣堂祈福,但在是否信奉女王这件事上,却格外地坚定而统一。

这大概是因为学校一直以来每周都有信仰教育。

圣堂的教使会去学校宣讲神迹。比如,瘫痪十年的人站起来了,天生没有腿的人长出新腿了这些听上去就有些扯的鬼话。

镇上就有一个疯子,可孟歧川也没见女王治好他,让他清醒过来啊。

但教使说这是因为,女王有自己的选择。

孟歧川就更不懂了。

女王怎么决定,哪些人应该救治,哪些人继续受苦。

如果说是以道德是否崇高来做判断,那疯子从生下来就疯疯癫癫,根本没有出于本心做过什么坏事。女王怎么判断他不值得康复呢。

生来就残疾的新生儿,又能道德怎么个败坏法?

难以理解。

但她还是进行了祈福,随后站起来,双手交握着,垂眸唱了一段赞歌。

少女空灵的声音,在殿宇中回荡。

一段结束,她深呼吸抬头,向女王像许下愿望。

“希望一切顺利”

孟歧川下午四五点,才回家去。远远就看到自家院墙外一片红,走近恶臭熏天,大概是什么动物的血。

邻居们看到她来,退避三舍。

她高声问有没有人看见是谁做的,但没有人回答她。

到是街尾的老太婆出来高声对她骂,说自己今天好端端走着路头晕,就是被她们克的。

“不要在这里害人啦。做了一世人,总该有些人性,连我这样的老太婆都不放过。”

孟歧川从来没有这么恼火,“你年纪大了,低血糖吧!这要乱讲话,不怕折寿哦。”

老太婆气得破口大骂。

孟千山出来把不服气的孟歧川拉进去。

孟歧川挣扎个不停:“我去跟她讲清楚啊。”

“世上的事,不是每件都能讲得清楚。也不是你讲清楚了,别人就会听。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孟千山这么说。

孟歧川垂头站着的姿势,有些倔强。但最终还是不再挣扎,调头想去拿水桶,去把那些血污洗掉。

孟千山叫她别去了:“反正洗干净,马上又会弄成这样。”

也不知道是谁弄的。谁都可疑,谁都不像。

肯定有人看见,但没人会告诉她们。

孟千山催促她去收拾行李,“明天就走。不然你那个小男朋友家里人怕要来闹。学校那边我去……”

孟歧川脱口而出:“我今天已经去办了暂时休学的手续。等在中心城安定下来,再来处理吧。”

孟千山并没有太疑心。点点头。

孟歧川微微松了口气,进客厅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心情便有些黯淡,看来确实是没人要买。

默默回房间,收了满满一箱子的行李,但想想,又抱了个轻便的背包出来,带了一条长裤子,两套内衣,一件薄衬衣,一件厚外套,和一件雨衣。

把其它的东西,都用床底下放的纸箱子装箱。

想的是等自己和孟千山在中心城有了落脚的地方,再回来拿。不然带太多东西,又无处可去,会非常麻烦的。

收拾完倒在床上,听着客厅孟千山的动静,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孟千山叫醒她。

她背着包跟着孟千山走到了半路,才渐渐有些清醒。发现孟千山什么也没带,就好像只是出门散个步马上就回家一样。

看到这样的情绪,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真的听到孟千山说,让她自己先去,还是感到不能接受。她停下步子,借着微弱的路灯看着面前还年轻的女人。

“那你呢?”

孟千山表情到是非常轻松,说:“家里就还有七千五百四十七块三。完全不够两人路费,还得考虑到了中心城之后,需要钱安顿下来。所以你先过去,我已经跟那边的朋友说好了,你可以暂时在她家住,帮她店里做点事就行了。我在家,把下一季的棉花收完,想办法把东西全部卖掉,就会过去找你。”

“那我等你一起。”

“干嘛。”孟千山笑起来:“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又说车费都已经付给爱德华家了:“人家死活不愿意我还加了钱呢,你不去也不会退给我们。转乘的车票我也用你的ID买了。”

孟歧川不知道要说什么。垂头站着。

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不会跟同学打那样的赌。

可时光无法倒流。

要是年纪再小一些,还可以大哭一场,可现在也不能任性。

“那我去了。”

两人到地方的时候,爱德华家的三四辆货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被雇佣的本地劳力正在收尾。

除了货车,还有两辆六座的轿车一辆小巴。

带队的是爱德华家的长子。叫塔克,另外还有十几个护卫。

主要是怕会遇到强盗或者野兽。

护卫队长过来,带孟歧川上小巴,嘀咕着,不应该带她。

客车上的其它人也对她退避三舍。不满地低声窃窃私语。

“一定会遇到不好的事。”

护卫队长自己可以想,别人这么说又觉得这样的话晦气,用力拍了几下车身:“闭嘴吧!”

腰上的光刃手柄发着寒光,这些人终于安静下来。

孟歧川伸头向外看,孟千山站在远处,对她笑着挥挥手,便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这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舍、失落、酸涩。全搅合在一起。

孟歧川按了按口袋,那里有孟千山写的纸条,上面是孟千山在中心城的好友的名字和地址。

她决定去了之后就找份工作。这样孟千山会轻松很多。

虽然爱德华家已经整装待发,但却并没有立刻出发。

护卫们在四周抽烟闲聊,塔克站在另一端不停地摆弄个人终端。

一直到了凌晨五点多,突然塔克高声说了一句什么。

护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各自爬上不同的货车上打开腰上的挂钩,把自己固定好坐稳。

随后远处有灯光一闪一闪地越来越近。像是什么人打着灯从旷野中走出来。

一直等在车下的塔克,向那边走了几步。

随后一名穿得灰扑扑的女孩走进了大灯的范围。她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穿着一身黑,领口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微光。

在跟着塔克上轿车前,她回头看小客车这边看了一眼。

隔十几米,孟歧川与她短暂对视。将她看得更清楚了些。

那是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大概和她差不多年纪,一乍眼看去,会让人觉得矜贵,可认真看就会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十分陈旧,扶着车门的手指很细但骨节粗大,还有生疮。

她到了之后,车队总算是启动 。

孟歧川觉得疲惫,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中间醒来几次,太阳高照,四周全是荒野。地平线上有可疑的动物成群结队,它们停驻在高高的山坡上,向车队张望。

车队午饭时间也没有停。

孟歧川拿出背包里的饼干,随便吃一点,就又继续歪着睡觉了。

等她完全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车队正停下来扎营。

小巴里的乘客都下来,帮忙去拾柴。

孟歧川也加入其中。

但不敢走得太远,只在附近转了一圈。

抱柴回来的时候,孟歧川遇到了那个女孩。塔克不知道在对那女孩说什么,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面,女孩背靠着树,塔克一只手撑在树干上。把头凑过去,离女孩非常近。

孟歧川慢慢向前走,角度的变化让她看到了女孩的脸。

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眸低垂着,但垂在身侧的手,把袍角都捏得皱起来。发现有人路过,立刻抬眸看过来,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惊惶又带着羞恼。

孟歧川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她在想,孟千山付的钱不能白费,自己不能再做会后悔的事了。

但一步二步三步,却还是猛地停下来。

转身向两人走过去。

塔克听到脚步声,但并不在意,他低笑着,凑到女孩耳边在说什么。

女孩歪头努力避开,目光定定地落在孟歧川身上。那是一种新奇又纯洁的眼神,像小猫咪。

“少爷。”孟歧川上前拍拍塔克的肩膀。

塔克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她,立刻一把打开她的手,退开好几步:“你干什么?”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也不奇怪,孟歧川虽然好看,但塔克对她没有好感。

一是因为她不吉利。一个亲吻就能害得人残疾。后半生尽毁。

二是,就算是知道她的一些‘风流韵事’,塔克大概是因为看多的恐怖片,总感觉孟歧川笑得像看上去甜美的变态,这一秒在热吻,下一秒就会咬掉你的舌头或者大动脉,喷一脸血,也不嫌恶心,反而兴奋地用舌头舔拭牙齿上的肉渣。

“那边在找你。”孟歧川扭头指指车队驻扎的方向。

塔克将信将疑,但孟歧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还要些脸皮的,于是离开了。

孟歧川看着他的背影,抱着柴火就往小巴的篝火那边去。

松了口气的女孩立刻跟在她身后。

孟歧川回去的时候,离篝火近的地方全被占了。大家原本在聊天的,都沉默下来看着她。她便索性往车上去。

女孩犹豫地跟着她走。一边有人叫:“喂,到这边来坐吧你。”

女孩见那个叫她的人确实挪出个位置,连忙快几步上前拉孟歧川:“有位置了。”

荒野上的夜晚还是有点冷的。车里又不保温,伸也伸不直,躺也没地方躺。

孟歧川回头看了一眼,甩开她的手:“是叫你呢。你自己去吧。”

但女孩却没去,跟着她上了车,坐到了孟歧川身边。

发现孟歧川看自己,立刻扭头对她笑:“我叫沈玳瑁。”

沈玳瑁除了个电筒,几乎什么也没带。两手空空。

孟歧川无言以对,把自己的饼干分给她一些:“你就这样出远门?”

沈玳瑁笑眯眯接过来:“谢谢你哦。”

孟歧川解开腰上挂的水壶,自己吨吨吨地灌了几口,拉袖擦一擦,塞给她。

沈玳瑁拿过去,摇了摇,里面没有多少。犹豫地看孟歧川。

“喝吧。这附近有水源,明天出发之前我再去灌就行了。”

沈玳瑁这才把水壶凑到嘴边。但也只喝了少少一点。

“你跟爸爸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孟歧川问她。

沈玳瑁摇头不说话。

孟歧川也就没有再问了。

睡到半夜,孟歧川是被吵闹的声音吵醒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营地里一片混乱,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枪声四起,护卫们挥动的光刃在夜色中像一轮轮的光圈。但孟歧川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这些人好像在跟不存在的东西搏斗。

就在她刚站起来的瞬间,余光看到什么东西从车厢的地面突然一跃而起,像是一条绳子。

她愣神的瞬间,沈玳瑁尖叫着一把就抓了过去。并就这样抓着那个扭动的东西冲到车门,甩手丢下去之后猛地拉上了门。

孟歧川跑过去急问,“被受伤吗?”

沈玳瑁已经吓傻了,呆站着看着她,“我有受伤吗?我不知道。”

孟歧川急道:“你怎么敢用手去抓!!”抓过她的手撸起袖子,快速查看。

沈玳瑁整个人反应慢得好像脑子里装着水泥,无法快速运转似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向你飞过去了。我也没有想太多。”

好在,她手背上没有伤口,手心、手臂也没有。

沈玳瑁不看自己的手,紧紧盯着孟歧川的眼睛,不停地问:“我受伤了吗?”

“没事没事。”孟歧川松了口气。

这时候车下已经完全混乱。

护卫围了一圈把塔克护在中间。光刃舞动得像一个防护圈。边舞边向小轿车退。

而其它的旅客有些已经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另一些侥幸没事的,已经回过了神,扭头也向车子跑来。

可惜,大多数人没跑几步,就就地倒下,痉挛颤抖一阵后,彻底不再动弹了。

孟歧川也看到了凶手。

那是一种小指头粗半臂长泥土色的动物。看上去像蛇,但头的部分只有一个长满牙齿的圆洞。即没有眼睛,也没有任何其它的器官。

一直到天亮,这些蛇才终于消失。

营地一片狼藉,沈玳瑁紧紧抓着孟歧川的手,似乎是要哭,但因为过于惊骇,又哭出来。

孟歧川打算下去看看还有多少人存活,沈玳瑁紧紧抓住她,一步也不离地跟随着。

席天露地围坐在篝火边的旅人全军覆没,不是毫无防备地死在原地,就是死在逃命的过程中。

他们姿势各异,面目狰狞。

全身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泛着奇怪的乌黑。

塔克住的帐篷靠近地面的位置全是小洞,里面一片狼藉,门被撕烂了,大概是他发现蛇之后着急跑出来弄坏的。

但他也并没能逃脱。

死在了轿车里。

有几个护卫与他在车厢里死成一团。

孟歧川趴在车窗上向里面看时,猛然一条黑色虫弹起来直向她脸上扑过去,撞在玻璃发出砰地一声。哪怕一次尝试失败,它又立刻再弹了起来。于是砰砰声不绝于耳。

沈玳瑁别着头看天空,不敢去看它。

孟歧川则保持着趴在车窗上的姿势,打着这只虫子,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爱德华家是常在这条路上来往的,却似乎也完全没有料想到有这种东西存在。

孟歧川起身回头看看四周,俯身检查了一下,却发现,已经死去的人鼻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站得远远的,打开手电筒对着鼻孔照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跃跃欲试的黑虫。它张着长满利齿的圆洞,头部鼻孔中左右晃头,之所以没有冲出来,大概是因为外面有阳光。

这 些黑虫并没有离开。

只是盘踞在死者身体中。

孟歧川倒退了一步,拉着沈玳瑁就走。

空余的车两人不敢上,仍然回到小巴。

“会开车吗?”她问沈玳瑁。

沈玳瑁连忙点点头。并自觉地爬到驾驶室去。但启动了车子,看着前路上那一地的死人好半天,悬挂在‘启动’键上的手,怎么也按不下去。

孟歧川大步过去,让她走开:“我来吧。你告诉我怎么操作。”

她如释重负:“按行驶,然后点A1F1。它没有自动导航,那个胳膊粗的就是方向控制器,也就是一般说的方向盘。你动作小一点,它很灵敏。”

她话音还没落下,车子就猛然疯狂左转,猛地冲了出去,在辗碎了一路的尸体后,又一百八十度地向右方冲出去,猛地撞在了前面的货车上。

死在货车上的护卫尸体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几条黑色的虫子被从他耳朵中甩出来。在见到阳光的瞬间,就化为了灰烬。

沈玳瑁站立不稳,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几乎与那死人脸贴着脸,虽然玻璃□□让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层,但她实实在在地狂退了几步之后,呕吐了起来。

孟歧川胃里翻涌,忍下来高声说:“坐下,安全带。”

见沈玳瑁呆站着不动。骂了一声从驾驶座爬出来,揪着她拉到副驾驶,把她绑在椅子上。

坐回驾驶位后,她提醒自己动作不要太大。又重新启动了车子。

发动机怒吼,车子像喝醉了酒似的,歪歪扭扭急速前行。

一直开到中午,孟歧川都没敢停下来。

挡风玻璃上还有血迹,是个人脸的样子,她心有余悸,神经质地回头看。又会怀疑,黑虫会不会藏在车中某处。

直到停下来完完全全地检查了一下,这才放松下来。

并有些后悔,没有把护卫的光刃或者枪拿两把带上。食物和水也没有搜罗。

看到沈玳瑁后知后觉地捂着脸哭,孟歧川觉得有些吵人。

索性拿起水壶,但才起身,沈玳瑁就惊恐地抓住她的袖口:“你去哪里?”

“打水啊。”

“你别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现在不去,一会儿天就黑了。更不能去找水了。到下个镇子有三天的路程呢,我们总不能三天都不喝水吧。”孟歧川叮嘱她:“没事,你在这儿等我。谁来也别开车门。可能会有强盗。”这小破巴士虽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但毕竟是跑长途也走夜路的车,从外面很难强行进来。

她站在车门处,向四周张望,找了个方向之后,就下车往那边跑过去。

沈玳瑁在身后大叫:“你一直不回来我怎么办?”

“那你就走啊!”孟歧川翻着白眼大声喊了一句。真是婆婆妈妈的。

等孟歧川找到水源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洗了个脸,灌好水又有点担心了。

那傻白甜不会真的把车开走了吧?

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脑子有病呢?不过脑子地胡说八道。孟千山说她有时候做事没谱,还真是没说错。

锤了锤脑袋,一路狂奔往回去。

中间因为看错了通讯器上的指示方向,还走错了一段路,天也越来越黑。

不由地紧张起来。

甚至已经在想,万一自己跑回去,沈玳瑁已经走了怎么办。

离车子只有不到一千多米的时候,夕阳完全下去了。

她紧张地加快步子。

才没走多远,一抬头就看到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打着手电筒,正向这边过来。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看到光在快速地抖着,向前移动。

她分辨了一下认出是谁后,松了口气,又闷头笑,鬼鬼祟祟地瞄准对方向前移动。

闷头狂奔的人直到一头撞在她身上才停下来,吓得尖叫用手电筒乱打。

场面十分混乱。

等两人回到车上,孟歧川才发现自己脸上被打青了一块。捂着脸问,“你去找我,不叫我名字的吗?像个鬼一样乱冲,要吓死谁啊。”

沈玳瑁有些别扭:“我害怕。”总感觉黑暗里有什么,如果自己叫出声,就会被抓走。

看着孟歧川脸上的伤,忍不住扑哧笑,自觉得不地道,扭头用力抿着嘴。

晚上夜路难行。两个人锁好了车门,在原地休息。

半夜里有什么东西在车子周围游荡。像熊。四肢着地的时候,高度与车窗平行,站起来,则比车窗高出一大截。车子也被轻易晃动。

两人被惊醒,静静依偎在一起。那晃动时重时轻,有一瞬间孟歧川以为车都要翻了,但很快又平衡下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繃得太紧,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连熊是怎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终于到达通车的小镇,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饼干早就吃完了。好在车上有别人没带下去的行李,找到了一些吃的,足够两人支撑。

孟歧川将车开进了镇子里,随便停在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外。外面异常地热闹,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镇子繁华得像座小城。

两人都松了口气,又感到不舍。

好在两人虽然会各奔东西,但暂时的目标都是中心城。于是还会有一段短暂的同路。商量后决定明天一早,先去治安所报告发生的事,再一起去车站。

孟歧川下车去买了两个汉堡,两人把椅子靠背放下去,躺在车里,边吃边从车顶的天窗看星空。

孟歧川觉得,这短短的几天,就好像一段做梦似的奇幻旅程。

她牵着沈玳瑁的手,兴致勃勃地想,大概等她老了,也会常讲起这件事的。就像她人生的勋章一样。

躺在一边的沈玳瑁突然拉了拉她。

她扭头问,“怎么了?”

沈玳瑁说,“我爸爸妈妈在我出生没多久就过世了。我现在的监护人是我叔叔。但是他很讨厌我。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以锻炼我为理由,将我送到了古山镇的圣堂,和圣堂中的孤儿们生活在一起。这次我从圣堂跑出来,打算回家。我想,只要我回去了,就可以展现出我的决心,那么在我父母留下的产业中,那些可以信赖的人,他们就会帮我了。其实我也没有钱买车票,爱德华愿意带我一程还给我买了车票,是因为我向他们许诺只要我能回去,就会重重地酬谢他们家族。”

孟歧川不是很理解,这没头没尾的突然自白。

沈玳瑁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也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很想告诉你。”

她毅然决然决定一个人上路,虽然信誓旦旦可未必真的那么有自信,大概只是垂死挣扎一次而已。

但遇到了孟歧川。

于是又觉得,希望还是有的。

孟歧川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扭过身向她伸手,两人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沈玳瑁很香,很软。

她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当然。”孟歧川回答。

两人的心贴得很近,孟歧川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涨满。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沈玳瑁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心中却荡漾着一种酸楚的柔情,觉得两人之间有比血缘更牢固的羁绊,这种感情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真是奇怪,原来友情不是粗浅的一起上下课相互打趣那么浅显,也不是遇事后就与别人一道将她抛下那么冷酷。

友情是………黑夜里,向她奔来的光。当然,当时没打她就更好了。

两人躺在车里,牵着手睡着。

第二天,孟歧川是被交通巡警敲车窗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发现沈玳瑁不在车里。扭头看,车子横停在四道的马路中间,整条路都被堵死了。

巡警气呼呼,大声喊,叫她把车子停到旁边去,接受盘问与处罚。

她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可下车后,孟歧川看了一圈,也并没有看到那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

就好像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人恶作剧,将她连人带车静悄悄地搬了个地方。

巡警问了她半天,见她不回答,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问你呢。你成年了吗?车是谁的?车牌不合法,年检还是十多年前做的了。”

孟歧川回过神问:“这里不是有个好利来快餐店吗?”

巡警莫名其妙,“啊?什么好利来快餐店,我问你话呢。你ID给我看看。你几岁?”又回头叫同事过来。

孟歧川感觉很奇怪,心跳得老快,不肯放弃地追问:“这附近不是有个好利来快餐店吗?”

过来的另一位巡警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人也很和气的样子,边给车子拍照边回答:“好利来?那个连锁快餐店吗?倒闭很久了。这一块后来重新开发过。”

坐在巡警车上,跟着巡警回管理所的路上,巡警查看了孟歧川的ID。但显示,是几年前早就注销的号码。

至于孟歧川给出的孟千山的联络方式,也是空号。

孟歧川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信号问题吗?八字坡没有自己的信号塔,一向信号不怎么样。

好在她还有孟千山的好友姓名的地址。

当警察在线与人联络的时候,孟歧川心提到了嗓子眼。

警察挂断通话后,说对方儿子接的,并且表示马上会过来。

这才叫孟歧川松了口气。

虽然一切都显得怪异,但得到这个回答,让她有一种自己又脚落在了实地上的感觉。

一行人到了管理所。警察去办手续。孟歧川坐在等候室,看着墙上的屏幕出神。

上面正在播报来自帝星议会的新闻重播。

不知道是在开什么政治会议,声音造作穿着裸露的主持人,正在嗲嗲地念报与会者名单。随着一个个名字,镜头在一张张脸上短暂的停留。主持人时不时开一些低俗的玩笑,比如鼻子长得大,老婆一定非常幸福之类。

大概并不是什么官方媒体。

随后镜头转向场外。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外景主持身后一晃而过。

主持人非常激动:“刚才经过我身边的,就是军部原部长的长子。据闻他就是五年前器官农场案件能破案的关键。在完成该任务后,因受到心理创伤,未参加嘉奖仪式,足足有五年未在公众前露脸。不知道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他将重返中心,军部内部将会有重大权力调整呢?”

镜头跟着主持人跑过去,想要采访,但那个高瘦有些阴沉的青年走得飞快,他们正脸都没拍着,人家就上车离开了。

画面一转,又开始播放广告。

孟歧川静坐着,扭头向大门的方向张望。

不知道孟千山的朋友的儿子,要多久才会来。

几个小时,还是起码明天才行?这里离中心城是不是有点远?他要过来,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她低头打开通讯器,打给孟千山,但无法接通,应该是真的没信号。于是给沈玳瑁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儿?”

孟歧川怕沈玳瑁只是暂时离开去买什么东西,或者上厕所。

结果弄完了回去一看,车子都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又要哭要哭的。

无语,真是个哭包。

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沈玳瑁的头像就闪烁起来:“你在哪儿?”

有没有搞错,是自己先问的!

孟歧川翻白眼:“在管理所啊。我被交通巡警抓过来了。是不是你趁我睡觉的时候,把车子挪位子了。”

沈玳瑁没有回答,只是追问:“哪里的管理所?”

“还能是哪儿啊!”孟歧川左右看看,拍了个有管理所署名的宣传贴画发过去。

“你在那里等我。别乱走。”

“我倒是想走呢。”孟歧川嘀咕。

她左右扭头,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带她回来的巡警不知道去了哪儿 。

大厅里人来人往地,没有搭理她。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左右看看,走到咨询窗口边,想问问还有没有人管自己的。

但有一个青年快她一步。她只得在他后面等着他问完再说。

站得这么近,难免听到对方说话。

他发音不是本地人,口音很重,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但孟歧川听懂了八字坡这三个字。

他似乎是想查证去八字坡的路线。所以才来交通管理所的。

但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人家回复他,这里没有八字坡的导航资料。

他很失望,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在孟歧川身上。

低声说抱歉。

孟歧川发现,他有一张非常异常英俊的脸,但全身上下有一种客气的距离感。哪怕眉头紧锁的样子看上去很沉郁,但总觉得应该是个彬彬有礼的人。

孟歧川叫住他:“你要去八字坡吗?我车载系统里有路线图。”

青年十分意外,停步看她。带着审视。

但只是一瞬间。便将这眼神隐匿下去,和善地开口问:“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传给我一份?”

“但我车被扣了。”孟歧川说。

青年皱眉想了想,示意她在这里等。转身去了最里间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便有人拿着钥匙热情地带着他出来了。

甚至对孟歧川都异常地和蔼可亲起来。

“这位小姑娘,是原先生的朋友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可以走了吗?”青年没什么表情。

“可以可以可以。本来也没什么事呀,小姑娘不小心把车停错了地方而已。”

将车钥匙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来,示意孟歧川跟自己走。

一路往停车场去。

“你是什么人呀?”孟歧川有些好奇。

青年没有回答。

孟歧川快走几步,走到他前面,转身面对他,退着走,问:“你去八字坡找什么人?”

青年含糊地说:“去查点事情。”

孟歧川觉得奇怪,八字坡一个死沉沉的小镇,有什么可查的。

扭头看到小巴,率先跑过去,“就是这个车。”

青年把钥匙丢给她,她轻巧地接住,打开车载系统。

并把链接线扯出来,让青年连在他的终端上。

青年皱眉,“这么旧的型号。没有无线传输吗?”他个人终端上,可没有这种接口。

想了想问:“车子你卖吗?”

孟歧川想说,这不是她的车子。

就算塔克死了,可爱德华还有人呢,等她上报了治安所,东西还是要还给爱德华家的。

却又听到青年又问:“十万币。可以吗?”这完全是表面了他根本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态度。

孟歧川觉得要么他疯了,要么是自己幻听了:“十万币?”

这已经足够她和孟千山在中心城安顿下来。还绰绰有余呢。种多少田才能赚十万啊。

“可以吗?”

“车子我不卖,但我可以亲自开车送你去。”孟歧川立刻说:“十万币。一分也不能少。”

青年挑眉看她。

她认真地说:“反正你根本也不是想要这车子,只是想去八字坡。你查完要查的事,总不会把这破车还带走吧?所以我说,我送你去。再带你回来。怎么样?”

青年看着她,不知道看着她的脸在想什么,莫名笑了一声,虽然这笑容非常地浅,很快就消融,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最后还是点点头,“行吧。”

转身上车。

孟歧川绕到驾驶位那边,表面淡定,心却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

她闹了祸,但现在她可以弥补这个过失,孟千山也不必一个人担惊受怕。这太好了。

出发前,孟歧川给沈玳瑁发了个消息:“我要回一下八字坡。你先走吧。过一段时间我去看你。”

想了想转头问副驾驶的青年:“能付点定金吗?”

青年并没有敷衍了事。爽快地转给了她给出的帐号。

确认转出后,她给沈玳瑁发了条消息:“收到了吗?别穿得邋里邋遢回去。买身新衣服。”

沈玳瑁发过来的的消息一下就来了好几条。

“你给我呆在原地。”

……

“孟歧川!”

……

“说话啊?”

…………

“你要气死我?”

………………

孟歧川正要回复。

青年幽幽盯她:“不要浪费时间。我出的价可是会被怀疑智力缺陷的程度了。”

孟歧川干笑,异常敬业:“好好好。你出钱,你最大。”把通讯器调成静音,发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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