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随着后继人员增援的陆续到来,对八字坡的调查进度被推得格外地快。

他们在车边支起了帐篷,放上了桌子,挂上了灯,甚至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看上去十分舒服的椅子。

但青年没有坐。

他在问陈署长二十二年前神女的事。

可陈署长也回答不出来。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因为当时压根就没人报警,我只知道是教廷的人没有通知任何单位机构,自行过来处理的。他们处理完之后,才告诉我们有这么回事儿。但具体没有提更多,只说是‘八字坡发生了危险度12的异常事件,教廷已对其进行净化’,后来依照12级异常事件的处理流程,这里就被封禁了。”

“这里的居民呢?”青年问。

陈署长说:“这里的居民全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关于异常事件的记忆。这里封闭起来,他们也被分别安置到了别人城镇里生活。”

青年并不高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自己就没有做过调查?”

陈署长很为难:“教廷来的是一位素衣主教。我们……我说话都不敢看他。”又怂又真诚:“真的不敢。”

并立刻补充:“但之后我马上就把这件事的报告上传了。”

只是每天帝国各处发生的异常事件太多,这件事,在本地看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毕竟几千人失忆,可在整个帝国的数据库中,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神女的传言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民众无端揣测嘛。后来我们也宣传过,这都是无稽之谈。渐渐地也就没有再讲这些有的没的。”陈署长笑了:“世界上哪会真有唐僧肉这回事呢。只要吃了对方的肉,就可起死人肉白骨,这怎么可能。”

说着,大概想起眼前就发生了死人返生的事,有点嘴软。

“当时来的素衣主教是谁?”青年问。

陈署长连忙叫秘书把当时的报告调出来,看了一眼:“叫高晏。”

青年便不再说话了。

他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眯眼看向小镇。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有工作人员匆匆过来:“根据现有的数据看,本地时间流速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发生过‘时间异常’情况的痕迹。”

正说着,突然他手中的即时通讯频道传出喊叫的声音,对方匆忙地报出了一个坐标:“在废墟这边,快过来看看。”

孟歧川下意识站起来。

起身跟着工作人员的青年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回望,示意她跟上。

孟歧川大步追上去,心跳得非常快。

其他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虽然有些狐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因为跟着青年,所以没有人开口询问。

从这里到废墟还有些距离。

青年和她走在最后面。工作人员很匆忙,但他并不着急,边走着,边看向四周。两人在‘热闹’的街头穿行,有的地方人太多,孟歧川不得不侧着身体,从‘人流’缝隙中挤过去。有几次不得不触碰到那些‘人偶’一样的人们,那种冰冷又微微柔软的触感,比尸体更令人反胃。

“你住这里。”青年对她说。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意思。

孟歧川也无法反驳,因为在路上的时候,她已经提过了。

“你是已死的人返生,还是绝症患者?”青年把手中的烟头弹在地上,用脚捻灭。扭头看她。

孟歧川摇头。

“都不是?”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青年语气算不上温和,但也并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不带情绪地询问。

“我不记得在这里之外,还有别的人生。”孟歧川扭头看向四周。

站在远处旁观,和身处其中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城镇好像一个巨大的戏台。而她是众多木偶中的一员。

“我只记得,自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十九年?”

“十九年。”

“如果你真的在这里出生,那你最多只有三个月大。因为这城真在三个月之前根本是坐空城,一个人都没有。”青年迈步走下大道,踩在杂草中,退开几步向她伸出来,示意她:“小心脚下。”

去废墟是没有路可以走的,虽然前面的工作人员拨开杂草,清理出了一条小路,但并不平整,一些较为矮小却茂密的灌木会阻挡视线。

孟歧川搭着他的手臂,跨过被草遮蔽的水渠。

他非常瘦,摸上去体温要比她高一些,手臂紧实,与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很一致——看上去高而伶仃,可肌肉匀称有力,让人莫名觉得,哪怕话不多看上去温和,可动起手来一定是个攻击性十足的危险人物。

步行了三十多分钟后,废墟就在不远处了。

工作人员在那里架起了强光灯。弄得仿佛是白昼。工作人员们围成了一圈,不知道在看什么。

孟歧川从青年身后伸头向人圈的中间望去,在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丢在了没有氧气的真空之中。

她看到了孟千山。

孟千山被绑在荆棘条捆成了十字架上,脚底是已经燃烧殆尽的柴火堆。周围十多个人,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地低垂着,双手捧着银色的餐盘,举过头顶。地上有一个用细碎的骨头摆出来的奇怪圆型大阵。看上去像是劣质动漫中的魔法道具。

穿着黑袍的教使,站在柴火堆做,一手按着心脏处,一手拿着镶嵌着宝石的法器,闭眸垂首,似乎在进行祷告。

孟歧川记得,那个法器日常就放在圣堂的祷告台上。

当人们做完祷告,教使会有它轻轻触碰大家的额头,予以赐福。

孟歧川只觉得,耳中轰鸣,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不行。她无法呼吸,哪怕拼命张着嘴,也仍然感到不舒服。

工作人员跑过来,向青年汇报这边已知的情况:“柴火上有助燃物,从剩余的灰烬看,起码烧了一个多小时。但是被绑着的人,并没有被烧伤的痕迹。甚至是身上的衣物都非常完整。不排除是空烧之后,再把人架上去的。而从这些人的动作推断,他们正要进行接下来的仪式,大概……”

他说着,似乎感到不适。声音又低又含糊:“大概是分食。”

孟歧川别过脸,不去看孟千山脸上的痛苦。只看着那些举着银盘的人。

这些人她当然都认识 ,她目光从体育部长和隔壁的阿婆脸上扫过。

一时之间内腑翻涌。

孟千山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善良抵不过愚昧与恶意。

“这个阵是什么东西?”青年问工作人员。

这时候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献祭的阵法。我们教廷一直在寻找,与万物沟通的方式。阵法就是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青年回头。

来的是一位穿着素白色华夏古袍的素衣主教。他身后跟着一名执事,和一名神使打扮的人。

青年扭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署长。

陈署长连忙摇手:“不是我,我没有通知教廷。”

主教笑:“严格来说,所有治安事件属于治安署的管辖范围,所有异常事件属于教廷的管辖范围,我并不需要得到本地治安署长的允许才有进入禁区的权利。原科长,这是我的现场。但请放心,我们乐于向原科长分享我们得到的信息。”

说着,并不理会其他人,扭头看了一眼黑袍神使。

神使上前。

工作人员一拥而上拦住了他。

对方僵持,主教微笑看着青年,青年冷眼看他最终点点头。

工作人员这才离开。

神使上前,似乎是在审视这奇怪的仪式。

但他的行动非常缓慢。半天只走了一二步,而他的架势,似乎是要一步一步地围着这个阵法走了一整圈。

主教并没有什么架子,站在青年身边与他寒暄完,说:“原科长之前拒绝我的提议,实在令人意外,可以说你是我见过,最坚韧固执的人。”

青年点了支烟,未置与否。只是说:“据说今年以来,各地异常事件阶梯式攀升,主教大人的日子也不大轻松了吧。”

主教笑容依旧。

青年瞥了他一眼,说:“你认识高晏吗?”

主教一直温文有礼的表情才有些不明显的裂隙:“当然。高姓在永明上阶姓氏。他们祖辈曾经是女王的随侍。早在女王陛下还没有登基之前,他们就陪伴在女王身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亲眼目睹了女王陛下从普通的少女真正蜕变成为强大的神。”

“很官方。我听说他现在不在永明了,还成了教廷最棘手的人物,几次让你们枢机团的人下不来台。”青年吐了个烟圈:“你个人。对他有什么看法?”

主教没有回答。

青年也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二十二年前,这里发生过12级异常事件。处理人是高晏。”

“是的。”主教说:“我在来之前已经看过卷宗了。他之前像我一样做过主教,处理过许多异常事件。这一件只是其中之一。”

说完后便缄口不言了。

青年大概知道从他身上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没有再开口。

在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停下,都沉默地看着缓慢移步的神使。

过了好久,他才从另一边绕回了起始点结束。

转身回到主教身边,不知道低声附耳说了些什么。

主教听完后,表情明显是有些凝重。

“所以怎么说?”

“是回响。”主教说。

“回响?”

“原科长,万物都是有记忆的。当一个事件深刻得被万物知晓并记录下来,它就有被重复的可能。天地之间存在着女王的力量、万物的力量,它无所不能。”

“你的意思是,它感召已死的人、将死的人来这里,来扮演、重现之前发生过的事。”

“可以这么说。”

青年看向十字架边上站着的那名教使。

“这是二十二年前神女事件的复刻的话,说明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二十二年前分食神女的事件真正发生过。那么你们教廷可能需要向议会做出解释了。”青年语气平淡:“为什么你们的教使,会唆使民众进行这样的仪式,残害无辜者。”

主教说:“原科长,庞大的群体中难免会出现一些有问题的人。不论是教廷还是军部内,都是难以避免的。再说,据高晏的报告来看,当年并没有任何本地民众死亡。”

“是吗?”青年似乎有些轻蔑。

主教低头察看了一下,说:“是的。那时候仪式并没有成功完成,就算是那个差点被分食的名叫孟千山的女人。她最后也和其它人一样,被安置到了别的地方生活。甚至为了保护她,负责善后的人还给她新的名字和身份,虽然这样毫无必要。但……”

“她的新名字叫什么?后来又去了哪儿?”青年打断他的话。

“不知道。”主教并不像是敷衍他:“连安排这件事的人也不会知道。出于安全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青年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主教继续自己没说完的话:“我们这么做,足以见得我们教廷在这件事上的谨慎。而当年的教使也已经被处死,为他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至于现在么……”

他说着,看向那些如雕像一样僵站着早就没有了生息、姿势诡异的人们。

“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回响,不过是一场天灾。这场天灾,又何尝没有本地治管署失职的责任呢?明明应该是被严密封锁的区域,却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都没有任何人发现这里的异常。几千人,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天,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说着笑了笑:“军部对于治安署的管理,大概需要更严格一些了。”

陈署长一直在旁边抹汗,听到他这么说,想辩解,又不敢,焦躁不安。小心翼翼偷看青年。

主教扭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孟歧川。

“这是幸存者吗?”说着主教身边的神使突然上前一步,手轻拂她额间,不知道在做什么。

孟歧川下意识后退躲开。

神使动作僵了一下,再上前一步,这次她犹豫着没有再动。

神使的手没有任何温度,让她想起刚才不小心触碰到这些僵直的行人的感觉。

但只是轻轻一碰,神使就收回手退了回去。

主教看了一眼神使之后,只对她说:“你很幸运活了下来。回响简单来说,是一场群体性的臆症。记忆混乱的情况一般不会很持久,只要离开了事发点,很快就能复原。回家去吧。”

说着转身便离开。

边走边向身后的陈署长说:“我们留人在这里,配合你们对本地区进行重新封闭。希望这次,治管署多少担起些责任来。别再渎职了。”

青年一直目送他们离开。

脸色并不好看。

在他的示意下,陈署长让工作人员们收拾仪器向外撤退。

孟歧川站在乱糟糟的现场,抬头看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人。

一切都是假的,她知道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被悲伤击穿。还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亲人。那种剧痛令她内腑痉挛得想吐,可眼睛却一点也没有湿润。

以前她总觉得,人难过就会哭,开心就会笑。

现在才发现,悲伤的时候也可能会连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有无法逃避的钝痛。像有人用刨子,正将她的心刨成一堆细丝,这刨子却偏偏还不够锋利。

青年站在她旁边,也看着‘孟千山’。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怔怔的。

过了好一会儿,扭头示意孟歧川跟上:“走吧。我会叫人帮你找到你家里人。”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会想起来的。你没听那个白袍子说的话吗?主教是不能说谎的。既然他说很快就会好,一定就是很快就会好。”青年在前面边走边说。

孟歧川跟在他身后,无意识地将每一脚都踩在他踩过的地方。低声产顺:“我是不是疯了?”

“你只是被‘万物之力’弄乱了脑子。”青年的声音听上去心不在焉。

“真的有万物之力存在吗?”

“我也不知道。”青年说:“但死者能够复生、星舰能够运行,起码可以证明,确实存在着些什么力量吧。”

孟歧川不肯面对那种痛感,只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你来这里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四周的灯正在撤去,城镇里的光一点一点的熄灭,在黑暗来临前,她听到青年的回答。

“想看看,一个……故人的过去。”

当光熄灭,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两人都下意识停下来。等眼睛适应后,借月辉才又继续向前走。

“是个女孩吗?”孟歧川问。

“对。”

“她以前住在这里吗?”

“她出生后大概只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吧。但她记事很早,所以对她来说,这里应该才是最原始的故乡。”青年说。

孟歧川问:“那,你已经找到了,你想找的东西?”

青年说:“是的。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许整件事的细支末结不那么清晰,但总统上来说,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他说着突然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笑起来。

笑声异常爽朗。

“怎么了?”

“其实我些年,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青年笑着说,随后笑意慢慢消失:“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曾在永明星向女王祈愿,希望能重新见到她。但也许,这个大戏台之所以会被搭建起来,所有这些死者与将死之人之所以像傻子一样被戏弄摆布,只是星辰之上的女王对我的讥讽。”

他面无表情说:“她在告诉我,一切都毫无意义。她很容易就可以使无数人重生,人类眼中不可突破的死生,在她眼中像玩具一般可以随意摆弄。”

说着抬头看向星辰:“但她就是不会给我,我想要的那个。”

这声音听上去格外冷静,似乎一点感伤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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