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年

作者:2月28日

去车站并没有多长的路。

孟歧川打开车门,热浪与喧嚣扑面而来。

她说,“好热”一路狂奔,飞快地跑进车站大门才终于停下来。

真的太热。

才这么几步,她就要流汗。

进了车门终于畅快地呼吸到了沁人心脾的冷气,才舒服长叹口气。

原渚跟上去,见她扭头看自己,说,“我也要去帝星。”

孟歧川说,“我知道。你说了好几遍了。”

身后不停有旅客进来,原渚被迫向孟歧川站的角落移了移。被推得左右摇摆,胸膛撞在孟歧川肩膀上好几次又快速分开,一时踌躇,低头看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仰头怼在出风口吹着空调的孟歧川。

见孟歧川睁开眼睛要看过来,便移开视线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进站入口,就好像从没有低头看她。

孟歧川不解,他站在这里干什么,不进站吗?说:“我还要吹一会儿风。”

“好。”原渚说。但没动。

孟歧川说:“再见。”

他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应声,似乎在认真思忖,要怎么回答。

这很难吗?

寒暄而已。

孟歧川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成年男人,会把思考这个应该在脑海里进行的动作,在脸上做得这么形象又生动。叫她仿佛亲眼看见了,一个大脑是怎么慢吞吞地艰难运转,企图正确地回答这句话。

以至于,原渚终于思考完成后,询问:“那你想约什么时间?”的时候。

孟歧川听了甚至觉得,他会这么问,十分合理。但他表情沉静、认真,叫人觉得如果纠正他的错误认知,会不会太不留情面?

理性来说,孟歧川不想跟原渚有任何联系。

八字坡的事她不明所以,但感到危险。无论可能的危险是来自于治安署还是军部或者教廷,在她眼中都没有任何区别。全都代表着,原渚这个人是危险的。他是那群人中与她相处最多的人,可能会识破她。

两人僵持在那里。

大厅里太挤,特别是入口处。人流不停地向内涌入,两人不知不觉在短暂地对话过程中,被挤到了最角落里面。相距一个拳头都没有距离。

最后孟歧川客气地笑着说:“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好像没听到原渚先前的问话。

原渚见她笑着说话并向自己看过来,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目光扫过她的唇齿间,又立刻瞥眼看向别处。等她移开视线,才又再瞟眼看过去。

孟歧川站得离他很近,表情看上去有些厌烦了。微微皱眉。

原渚在她看过来前,再次快速收回目光,低声说:“那……我就先走了。”

“哦,好。”孟歧川礼貌地和他寒暄几句,目送他走进人流离开,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对他太冷淡之余,也发现原渚实在很难真的融入大众之中。

人太高,又白净,即使看不到正脸,光是下颌线也引人注目。长着这样下颌线的人,不会难看。

站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出一颗头。即使走出去好远了,孟歧川还是轻易就可以看见他的后脑勺。

孟歧川放松下来,便有片刻的神游。

原渚有一脑袋清爽的头发。应该是才洗过,发梢微微有卷曲的意图。有一缕蜷缩在后颈。

看上去很柔软。

宋志明停好车上来,就看到原渚一个人站在VIP候车室的落地窗边向外看。

星链列车竖立在发射井内,玻璃廊桥从登车口侧连在车身上,服务人员正在引导着乘客登车。

普通旅客登车口下在VIP室的隔壁,导致廊桥与VIP窗口和列车井之间形成了一个锐利的三角形。

少女走在廊桥内侧的位置。离这边很近。

她很瘦,走路的时候似乎腰不怎么爱用力,没有别的女孩细腰轻摆那种意味,看上去十分懒散。因入口需要一个一个人复查身份信息,使得人流走得很慢。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候时靠在扶拦上,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搭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着,食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抠着拇指的指腹。每三下,就会停一会儿。

原渚目不转睛盯着那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位年老的乘客跟她打听什么,她侧耳去听的样子。

他看了许久,过了一会儿,伸手用指头虚虚地挡住视线中她的面容,只看着那一抹身影。

宋志明满腹疑虑站在他旁边,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令人一头雾水。

难道,Boss已经放下过去,转而对这个女孩一见钟情了?

可为什么呢?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这姑娘完全是那种走入人海就消失的人。

“那边怎么样?”原渚问。

“啊?”宋志明回过神:“哦。我们走后,神使去了废墟好几次。另外,他似乎从那几个死在路边的爱德华家的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奇怪的虫子。听他的口吻,似乎是某种衍生物。”

“什么东西的衍生物?”

“依照教廷的说法,女王给万物定下铁律。万物运行都必须要遵循自然规律。如果有与现实相悖的错误事件发生,那就一定会出现抹去这些错误的力量。就像光和影一样。这种虫子就是其中的一种形态。”

宋志明小声说:“Boss,其实我不是很懂,照这么说,维持规则的虫子,应该将违背规律复生的人全部杀死。但并没有啊。八字坡那么多人更像是谢幕。剧演到了结局处,一切终结。”

原渚望着外面,皱眉。

宋志明跟他嘀咕:“爱德华家的人,是离开了八字坡之后才被制裁。那八字坡里面发生的事,为什么没有被纠正?是不去纠正,还是无法去纠正?我总觉得很迷。”

“教廷那边什么反应?”原渚问。

“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今天不是针对八字坡地区做最后的封闭隔离吗。上午多来了好几位神使。并且将封闭圈向外扩展了一公里。他们走的时候,用穿梭机把三千多个死者遗骸全带走了。”

原渚问:“治管署的人就这么让他们带走。”

宋志明小声说:“本地一个小署长顶什么用。不过我听秘书办的人说,总部那边好像有派人过来。但人还在路上。啧,慢得咧,黄花菜都凉了。还不如直接取消Boss你的休假,下委派令让咱们当场给他们截掉。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

原渚虽然已经在这里,但他不是公务过来的。在陈署长面前还可以拿个架子,真正想强行插手教廷的事绝无可能。

原渚对宋志明的说法,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你怎么看?”

“啊?”

原渚与廊桥上的少女相对站着,猛不丁地,少女抬头向他看过来,叫他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少女看着他也没在看他,只是对着镜面的反光慢条斯理地整理头发。

一会儿把刘海拨弄到左边,一会儿又拨到右边,再从鬓角挑出两缕长发。对着他的方向沉一沉脸,又咧嘴笑,慢慢地调整自己笑容的幅度,最后停下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与他重叠的自己的倒影,仿佛那是一个什么新奇的东西。

“Boss?我怎么看什么?”宋志明叫了他一声。

“没什么。”他回过神,过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孟千山确实很早就和赵中意认识。当年八字坡出事之后,所有人失去了记忆随后被安排移居,但孟千山没有,她更换了一切信息变成了张红,搬去了另一个边缘星舰。但她肯定一直和赵中意保持着联系。赵中意母亲年纪大了,他又不能回来,所以孟千山才过来帮忙。甚至提出,让赵中意的母亲搬去和自己一起住的建议。赵中意求之不得。两人多半是在这次谈话中,有了一些感情上的进展。但神女的故事,在本舰流传很广。大概也正是因为孟千红回到本舰,导致她被人认出来,不久之后死于非命。这也正是赵中意无法从这件事中走出去的原因。”

他看着不远处的少女:“这次八字坡,献祭现场重现,跪地围圈等着分食神女的,有十七个人。五年前,连环凶案,死者也是十七人。”

宋志明迟疑:“孟歧川在为她妈妈报仇?可是如果,孟千山当年真的被分食,赵中意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是谁做的。他办完退役回来的时候,孟千山已经死了。我看过‘张红死亡案’的卷宗,被判定是跳进动物园猛兽区摔断了脖子,半昏迷状态下被群兽活吃,从掉落角度判定为自杀身亡。”

“那孟歧川怎么知道?”

“她……她很早就记事了。”

宋志明很快就明白,但想到一个幼儿,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自己妈妈被分食,就感到背脊发凉。

原渚手搭在栏杆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失去血色。

孟歧川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选在孟千山死去后的第十七年,自己还有将要成年的时候,开始了复仇的计划。

同时应该是做好了,万一被抓获的准备。

未成年不论犯下什么重罪,都不会判死。

然后她遇到了鲁道夫。

赵中意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杀完十七人,并被鲁道夫当成了长期的摇钱树,无法摆脱。

赵中意想结束这一切,于是认罪后自尽。他当时是什么心情,已经不可得知。

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赶来的孟歧川说,不要回头。

要她以此为终结。往前走。

她的人生还很长。

考试结束,将要到来的十九岁生日,对她来说,是新生活的开始。

不论是哪种意义上。

但未能如愿。

孟歧川没有活到十九岁。死在了她妈妈去世后的第十八年。

最后的话,是扑在他怀里,跟他说,带我走。

原渚没能做到。血浸湿了他手和怀抱。

一切终结。

宋志明还在那里嘀咕个不停:“我不是很懂,孟歧川是怎么认识沈玳瑁的呢?并且她二次重生,未必也太幸运了点吧。Boss,我们要不要查查孟千山的丈夫孟歧川的生父?总感觉这里面,有不得了的大事。恐怕还和教廷有关系。”

这时候服务人员快步地来,带着职业微笑:“先生,VIP可以登入了。”虽然保持职业素养,但在前面带路的时候,偷瞄了原渚好几眼。

VIP坐位在最列车的前端。

每节列车总有几个位置是预留的,不需要购票,只向特别ID提供服务。

原渚跟着服务员走上廊桥,低头看,普通座位的廊桥就在侧下方。

左边有一个螺旋楼梯,大概是为了方便服务人员通行,链接在两个廊桥间,不过现在拉上了隔离带。

宋志明向下看了一眼正在排队的少女,实在不知道自己老板为什么跟着人家跑。

扭头看向原渚,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面就是一阵喧闹。

有两个拿着水枪的小孩,在排队的空隙打闹了起来。一时之间水柱乱飞。有人被滋到跟家长大吵,家长却也不甘示弱。

人群闹起来。

当水柱向这边来时,孟歧川敏捷地往旁边避了避,动作非常慌乱,因为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这一避却未能如愿。

躲开了一道,却没躲开第二道,廊桥上的空间太小,根本无处可躲。

水飞溅在了鼻子和左侧的脸颊上,带一阵硫酸腐蚀似的剧痛。

她吃痛,叫了一声,仓促尽力用手和手臂遮住脸。

但小孩恶劣,反而觉得有趣,围着她绕着寻找她手间的缝隙,一致向她射击。

她只觉得,脸上被大量浸湿的地方,密密麻麻像是被什么长满倒勾的东西勾住了。这上头的每一块皮肤都像是有了生命拼命往四周没有水的位置逃窜,完全不顾自己与她原本的皮肤早就密切结合在一起。

孟歧川闻到了血的味道,粘糊糊,热腾腾,从脸上滴落,特有的腥味洋溢在鼻端。

她紧紧遮住着脸。剧痛令她头昏脑胀。

四周的人察觉不对,向上围来,高声询问。

“怎么了?”

“怎么了呀?”

小孩家长也有些紧张,厉声喝止了孩子,提溜着不叫乱动,挤上去想把她遮着脸的双手拉开。

“没事吧?水而已,你可别讹我!”

孟歧川喘息着用力挣脱。只想快步离开这里,但不论她退向哪个方向退都会挤到人身上,四处都有阻拦。这里到处都是人。她视线受阻,找不到方向。像一只瞎了眼的困兽。

工作人员也被吸引过来:“小姐,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异物入眼了?请你把手放下来一下我帮您看看。小姐?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有人高声叫:“啊呀,她是不是流血了。”

人群乱成一团。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拼命挣扎。

但对方十分有力。

“是我。是原渚,别怕。”随后光被一件外套遮盖。她整个人都被笼在了带着清新苦味的气息之中。

“原渚,原渚!”孟歧川努力保持镇定,伸手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他很瘦,胳膊纤细而修长,但摸上去结实有力,“带我走。”

她手中的握紧的手臂僵了一下,随后,大力地反握住她:“我在。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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