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费慎很疼。

看见苏琅眼泪的刹那,腹中疼痛顷刻抵达了要命的程度。

他双腿颤栗着跪坐下去,汗液渗进眼里,脸色煞白,已然不清醒了。

然而房内的动静仍旧不断传入耳中,苏琅滑下男人膝盖,身体无力地坠倒在地。

邵揽余掸掸衣袖,掸去月光里并不明显的灰尘,从容不迫跨过地面的苏琅,走向开了条缝的门边。

对于突然出现的费慎,他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拉开房门再随意关上,邵揽余微弯腰,准备触碰对方头顶。

只是到一半,又莫名停下了动作,眼底浮现对费慎满头汗的嫌弃。

费慎抬起下颌,双唇一张一合,努力想要说点什么。

邵揽余右手绕到他颈后,指尖摁住某个地方。

费慎心脏陡然悬紧,以为自己终将步苏琅后尘时,目光蓦地陷入昏暗,失去了意识。

半个月不到,费慎第三次从昏睡中苏醒。

思维慢了一拍,许久后,他缓慢偏头往床头柜看,柜上不见沉香盒,连床头柜样式都变了。

这不是他原本住的房间。

费慎没有心情再思考自己又到了哪里,所幸一觉醒来,腹部绞痛减轻,只余下些隐隐约约的不适。

四肢有点酸痛,他慢吞吞爬起来,想找水解渴,一只玻璃杯递到了眼前。

“原本的房间暂时不能住, 给你换了间新的。”

如同掌握了他脑子里的想法,递水的人回答了方才的疑问。

费慎却看也没看,一巴掌挥了过去。

动作迟了,指甲盖只碰到坚硬的杯壁,杯子被人抢先一步收走。

邵揽余将玻璃杯放去旁边,若无其事说:“你喝不了水,这是药,如果药洒了,可没人会像我这么好心,给你准备下一杯。”

费慎掀起眼,恶狠狠盯住他,口中质问的话就要呼之欲出。

可一旦凝视着邵揽余的脸,那张似乎怎么都不会有情感波动的脸,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尽管只相处了几天时间,费慎却轻易能感知得到,苏琅对邵揽余有着十分不一般的浓厚感情。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亦是她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为数不多把她当成真正的人对待的人。

她想学香,他便请人教她制香。她喜欢白色,他让人给她买的衣裙就全是纯白。

而当初苏琅被救回来时,邵揽余才刚刚顶替父亲的位置。

邵家人没有善类,外面更多虎视眈眈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的人,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邵揽余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

她是看着他,以及陪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互相信赖多年的同伴,邵揽余可以毫不犹豫地亲手处置。

那对于其他人呢?

费慎后知后觉,身体往床角内缩了缩,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邵揽余的手。

邵揽余的手很白,和他人一样白。指骨颀长,骨架却不小,白皙的皮肤找不见毛孔,初看会误以为这人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然而很少人知道,他手心生了无数枪茧,为了不影响握枪的手感,经常一层又一层将其生生磨去,触碰起来格外粗糙。

苏琅担心他手疼,四处找最好的药膏备着,又怕他忘记,便时不时随身携带提醒他涂抹。

昨晚却是这双手,不留情面杀了她。

分明在剧痛的支配下,费慎听觉视觉都是模糊的,但黑暗中的那些画面,犹如一把刻刀刻进脑海,每一帧细节都清晰无比。

邵揽余用三根手指,巧妙地捏住苏琅后颈,颈椎受压过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旋即被那只手向上猛推,尖锐的断面插入脑干。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噩梦一般,一遍遍在费慎大脑里循环播放。

邵揽余见费慎离床边越来越远,眉毛动了动,顺着对方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搭在扶椅上的双手。

略一思忖,他嘴角微提,轻飘飘道:“放心,小孩骨头软,我不喜欢碰。”

玩笑的口气让情绪压抑到极致,费慎终于爆发了。

他倏地向前扑去,意图抢走邵揽余别在腰侧的枪,可惜之前每次都慢一步,这回也不例外。

对方只是漫不经心一动,就避开了他拼尽全力的攻击,且不知不觉被枪托击中肘后,整条手臂登时发麻发疼。

邵揽余起身,把枪换了个位置,指指玻璃杯:“马上天亮了,把药喝了,别忘记我们昨天的约定。”

不待费慎说话,他离开了房间,好像没什么兴趣再继续待下去,走得很是果断。

背影消失在门后,费慎注视了许久,腹部隐约的疼痛变得密集,他没敢再犹豫,移到床头柜边,端起玻璃杯仰头灌下去。

无色透明液体是意想不到的苦涩,他皱着脸,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费慎带好白色口笛,如约在上午赶到了后庭院。

今天不像昨日那样热得让人发慌,室外刮起凉飕飕的微风,整座院子的荼靡树随风晃动。

费慎踏着一地绿叶,在距邵揽余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几个小时内,对方又换了套衣服,肩上背了羊皮枪套,黑色手枪放于腰侧部位。

他静默地站在邵揽余背后,目光锁定枪套,纹丝不动。

听见脚步声,邵揽余也没回头,双指无意识捻着黑色口笛,履行昨日的约定,淡声开口。

“发出准确的指令,重点不在于你吹什么曲调,而是频率。银腹隼的听频很广,想要它只听从你一个人的指令,就得先斩断其他生物带来的信息交流,再驯化它适应你的频率。”

简明扼要说完,他含住口笛,演示着吹了一段曲子。

声调比上回低沉许多,曲调旋律仿佛化身为一头身躯庞大的动物,向远方发出哀悼的悲鸣。

少顷,曲调缓缓收尾,银腹隼于高空长啸回应,展翅出现在庭院上方。

同一时刻,费慎倏然动了。

前一秒还像雕塑般默默伫立的人,后一秒如箭影掠了出去。

他动作干脆,径直冲向前方的邵揽余,手心握拳迅速一挥,有什么东西贴着邵揽余腰后扫过,枪套裂了条口子,巴掌大的手枪从里面掉出。

费慎精准接住,邵揽余手中显得小巧的枪,到他手里却看起来格外显眼。

上空的银腹隼遽然俯冲,费慎高举双臂,枪口对准银腹隼翅膀,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

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一枪自然不中。

银灰子弹弹射而出,擦过银腹隼漂亮的羽翼,带着碎星子火花砸进了院墙。

它受惊长啸,立刻掉转方向奔逃。

费慎紧绷着脸,再次扣动班扳机,想补第二枪。

可惜连续好几下,黑黝黝的枪口都不再有反应,没子弹了。

“你浪费了唯一的机会。”

身旁响起说话声,费慎下意识扭头,看见了波澜不惊的邵揽余。

方才从抢枪到开枪,邵揽余始终维持着原姿势,别说惊吓了,动都没动过,显然是有意为之。

银腹隼逃向远方,暂时不会回来,邵揽余继续说:“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你不应该拿它瞄准一只会飞的畜生。”

而是应该瞄准你的脑袋。费慎垂头放下手臂,心里替对方把话补充完。

邵揽余半垂眼皮,目光落在费慎握枪的右手上,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手里拿了什么?”

不需要对方追问,费慎自发松开了五指。

手枪的后座力对于没经过训练的小孩来说,并非能轻易承受住的,手掌疼痛麻木,他早握不住枪了。

枪身砸在地面,与之一同掉出来的,还有费慎的白色口笛。

邵揽余送的白色口笛,此时已经断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削成了尖头状。

先前那刻,他便是用口笛划破的枪套。

邵揽余定定注视口笛,看了大约有五秒。

费慎以为他肯定会生气,谁知对方竟然又笑了,带着并不在意的笑容。

“看来药效还不错,能让你有力气去做别的事。”

邵揽余说着,迈动长腿朝费慎的方向走。

费慎立马后退两步,一脚踢开手枪和口笛,冲他大喊:“还给你!”

随即转头就跑,像那只奔逃的隼一样,仓皇失措。

邵揽余没跟上去,慢悠悠弯下腰,捡起地上两样东西,看向庭院出口,缓缓敛了笑。

费慎嫌走的速度太慢,索性跑了起来,从后庭院跑向前院,再从前院跑上楼。

他漫无目的,又急于想找到出路,最终四处碰壁,被困于楼道原地徘徊。

费慎跑累了,双手撑住膝盖,胸膛剧烈起伏。

手心连着小臂一块儿疼,他背靠墙壁,闭上眼,没什么章法地胡乱揉按。

平日里寂静的楼房,今日多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费慎一边揉手,一边侧耳细听了会儿,发现是楼下传来的。

俯身从楼梯间看了眼,下面二楼有人影来回走动。

他扶住楼梯,放轻动作,一步一步悄悄往下走。

二楼转角处有个视野盲点,趁人不注意,费慎闪身躲了进去,微微探头暗自观察。

几个佣人穿了白色防护服,手中拿着消杀工具,匆忙地进出某间房。

定睛一看,是他原本住的那间。

今早凌晨邵揽余提过,之前的房间暂时不能住,所以换了新的。

彼时费慎头脑混乱,身体不舒服,又为苏琅的死而困扰,没空顾忌其他事情,因此也就忽略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此刻仔细想想,邵揽余让他喝药,应该是为了缓解腹痛。

可如果单纯肚子痛,喝药为什么不能喝水?

他昨夜突然醒来,肚子疼之前发生了什么?

满身大汗口干舌燥,迷迷糊糊的,喝下了床头柜上一杯水。

而那杯水,并不是自己准备的。

前方响起说话声,费慎的思路被打断。

几个佣人消杀完,将房间东西一件件搬出来,丢进走廊的家具处理器中。

房间东西本来也不多,屏风、床和沙发椅搬出来后,便只剩下床头柜与沉香盒。

沉香盒被几米长的钢钳夹住,小心翼翼放进一个黑色容器中。

刚放进去,一股极其刺鼻难闻的味道散发开来,迅速蔓延至整条走廊。

费慎拧起眉,连忙捂住口鼻。

兴许是被这味道刺激的,负责处理香盒的两个佣人低语声变大,语气充满抱怨。

他们语速很快,但说的不是太平洋洲际的语言,是另一种来自大西洋的语种。

换做别人可能听不懂,费慎却恰好学过。

“苏跑去哪了?闯下这么大的祸还敢玩失踪。”

“她哪敢出现,先生肯定不会放过她。”

“真是疯了,竟然往沉香中加冷啡片,这可是会让人成瘾的毒!染上就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