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慎神情有极为短暂的一刻凝滞,随后立即恢复了原样,点点头。
“你说得对。”
也不知是赞同邵揽余讲的哪点,总之说完这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逼仄的房间。
邵揽余坐了好一会儿,解开衬衣上两粒扣子,合衣躺上了床。
对于睡觉的时间他把控得很精准,两小时后,大脑准时清醒,睁开了眼。
整理好衣服上的皱褶,喝了几口塑料瓶里的纯净水,邵揽余走出房间,准备先去便利店。
楼下餐馆此刻属于歇业状态,店员们闲来无事,分散地窝在座位上打盹。
外头天气灰蒙阴沉,周身有些凉意,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邵揽余想把车挪去有遮挡的地方,谁知却被人抢先一步挪走了。
斜前方五十米处有座简陋的停车棚,看地上那一排生锈的铁杆子,想来原本应当是用于停自行车的,但此刻棚下只有一辆蓝色吉普。
吉普副驾驶座椅调成四十五度,车门打开一半,里面坐了个人。
那人两条腿交叠着斜搭在门框边,嘴里叼了根细长的香烟,一副十足的大爷派头。
说实话,这一幕是在邵揽余意料之外的。
按照他的了解,听见那番毫不客气、甚至满含瞧不起意味的难听话后,以费慎的性格,多半会直接甩脸走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都有。
他以为他走了,但对方竟然选择留了下来。
缓步上前,邵揽余主动开口:“没走吗?”
费慎拿下嘴里的烟,掸掸烟灰,淡声说:“不用这么急着赶人,两天后才到城区开放时间。”
这话的意思,难道说等城区开放后,他自己就走了?
邵揽余瞥向对方的手,借着掸烟灰的动作,费慎不动声色掐掉了猩红的烟尾。
邵揽余敛目,打开后车门,俯身翻了翻座位上的东西,找出从青叔那带的几件干净衣物。
直起身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见座椅下方的白色塑料袋,袋里装了满满一兜洗漱用品。
袋身上印刷的牌子名称表示,是附近便利店买的。
门关上,邵揽余提着衣物朝另一个方向走。
费慎喊住他:“去哪?”
“便利店。”邵揽余如实说。
费慎向后座一伸手,塑料袋的声音响了响,他拎起那兜便利店买的东西,扬手抛给了邵揽余。
好在邵揽余反应快,及时张臂接住,否则好好一袋子用品就都砸地上去了。
给完东西,什么话也没表示,费慎收回架在门框上的腿,跳下吉普车,向餐馆对面的街道走去,手从裤兜里摸了根烟出来。
他走得不算快,邵揽余几步追上去,在后边一把提溜住费慎衣领。
身体乍然后仰了下,被迫止住脚步的费慎回头:“……”
邵揽余松开手,淡淡问:“哪来的钱?”
“你什么眼神?”费慎有点生气,又觉得好笑,“不会以为我抢的吧?”
邵揽余不言,狐疑的神情却代表了默认这句话的意思。
费慎一脸无语:“我还犯不着去抢,青叔给的。”
大概是为了感谢他帮忙修家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青叔往他们带走的衣服里塞了几百K。
邵揽余也有,费慎只动了自己那一份。
三分之一用来买烟,剩下的全交代在了便利店。
“说完没?”费慎嘴唇含住烟,语气不耐,“再磨蹭我在你面前点了。”
邵揽余盯着他烦躁的脸,忽然一伸手,抽走了那根未点燃的烟,丢进脚边废弃的下水道里。
不待费慎发作,他说:“指令再加一条,严禁抽烟喝酒。”
费慎微怔几秒,隐含冷意的眼神变为嘲笑。
“我们的交易结束了,你自己说的。”
“你一天没走,我们就还是雇佣关系。”
邵揽余找出袋子里一条未拆封的毛巾,扔向他,背过身离开。
“睡前要洗澡就上来,伤口记得换药。”
费慎拎着毛巾塑料袋边角,留在原地,目送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嘴角嘲弄的笑容消失,他眼神褪去浮于表象的情绪,转化为一抹意味不明的探究。
好似对什么了然于胸,又有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半晌,他毫不留恋丢掉了整包烟。
第二天邵揽余起得很早。
与身下这不足一米八的床无关,天色刚泛出鱼肚白,楼下餐馆就传来大一阵小一阵的鼓噪动静。
先是店员们打扫卫生准备食材,砧板剁得哐哐响,随后又是一大早开了店门,住宿的客人们接二连三下去吃早餐。
楼房隔音效果极差,噪音源源不断传来,连有个老头抱怨说自己假牙掉了都听得一清二楚,是个聋子也该醒了。
邵揽余简单洗漱完,将昨晚当成一次性床垫的脏衣物丢进垃圾桶,拎着瓶水下了楼。
饭店大堂虽不至于人满为患,但也是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昨天的插曲好像并未对餐馆生意造成什么影响,今日依旧宾客盈门,又或者因为附近仅这一家合适的饭店,大家没得选。
邵揽余粗略扫了眼,还剩几张空位,正在准备呼叫服务员,他身形忽然一停。
不远处的前台位置,只见费慎神清气爽倚在桌边,面带愉悦的表情,从容自如地和饭店老板娘搭讪。
还真是不管当下是什么处境,都不耽误对方跟人聊起来。
昨晚邵揽余特意等了会儿,却不见费慎上来洗漱。
此刻对方精神奕奕的样子,瞧着不像在车上熬了一夜,八成是找到合适的落脚地了。
那边两人聊了会儿,老板娘目光瞥见邵揽余,冲费慎一挑下巴。
费慎收到提醒,侧过头来,粗浅看了一眼又返回去。
他背过手,往自己身后招了招。
邵揽余顺着方向看去,是张没人占的空桌,桌上有几样热气腾腾的早餐,一看就知道刚做好没多久。
邵揽余移步,坦然坐过去。
挑了杯热牛奶和一份熏烤三明治,细嚼慢咽吃了起来。
吃到第三口,费慎结束了和老板娘的社交,在邵揽余对面落座。
他自己选了碗拌面,慢吞吞吃了几筷子,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又放下了碗筷。
“老板娘叫王梁,这家店不是她的,真正的老板应该是白焰惹不起的人。”
费慎说:“前段时间,镇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和昨天那个男人症状相似的人,除了雾镇,其他地方也有,最后无一例外都死了。但这事过去了几个月,病源未知,也没造成大面积传染,中间消停了一阵子,直到昨天才又重新出现,所以那个男人很可疑。”
费慎如同汇报工作般,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件件事无巨细告诉邵揽余。
邵揽余聆听完,放下牛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昨晚睡的哪?”
费慎被这句没有征兆的问题,问得愣了会儿神,而后面无表情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邵揽余对答如流,“掌握身边人的具体行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费慎失语,让眼前这人的理气直壮弄得有点佩服了。
他懒得再绕弯子,坦言说:“店里的员工宿舍,刚好还剩最后一间。”
邵揽余莞尔一笑:“你的社交能力真是异于常人的优秀。”
费慎仿佛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毫无负担接受了这句“夸奖”,屈指叩叩桌面。
“那你还得感谢我,因为我异于常人的优秀社交能力,替你省了这一顿饭钱。”
邵揽余斯文擦嘴,屁股离开座椅。
“我吃饱了,你继续,好好享受一下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餐。”
他转身走向店外,玻璃门拉开,踏下台阶的瞬间,一个虚影急匆匆从街边盲角掠了过来,不慎与邵揽余相撞。
邵揽余下盘稳固,只稍稍后退了一步,撞过来那人却直接摔到了地上。
他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衣衫褴褛,像是撞得狠了,蜷缩着身体趴在地面许久未动。
邵揽余拉近距离,提裤腿蹲下,关心问:“伤到了吗?”
往前伸的手还没碰到对方,小男孩突然转过正脸,咧嘴大哭了起来。
店外站岗的保镖担心影响生意,凶神恶煞地驱赶他:“走走走,滚开,要哭到一边哭去!小心我打死你。”
小男孩顿时哭得更伤心了,手背盖住眼睛,双脚不停朝外乱蹬,活像是要撒泼打滚。
邵揽余想出声阻止保镖粗鲁的行为,未料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句怒吼:“你们要死啊!几个大男人欺负小孩是吗?!”
人未到声先至,等吼完了,才看见一位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干瘦的年轻女孩,火冒三丈冲了过来。
她弯腰抱起男孩,指着保镖十分泼辣道:“你要打死谁?打死谁!”
保镖被这一指惹得发了怒,掀开衣摆就要掏枪。
邵揽余眼疾手快一踹玻璃门,将保镖的胳膊撞回去,继而对女孩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女孩豆子般大小的眼睛一瞪,凶巴巴瞅向邵揽余。
“我知道!不用你多嘴,现在才轮到你,你刚刚是不是欺负我弟弟了?”
她说完,又转头去问怀里的小男孩:“乌宝,是不是他?”
名为乌宝的男孩哆哆嗦嗦,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难过地点头。
女孩立马指着邵揽余:“乌宝说了就是你!别想抵赖。”
邵揽余不慌不忙道:“我没想抵赖,不过有件事我想你应该弄清楚,是你弟弟先撞过来的。”
“他撞你?”女孩嗓音尖利起来,回荡在耳旁异常刺耳,“你一个大男人要不要脸!欺负小孩不敢承认就算了,还倒打一耙污蔑我们,厚颜无耻!”
由于女孩的胡搅蛮缠,餐馆里不少人被吸引注意力看了过来,路边也有好些行人驻足围观,还有费慎那家伙,也在后面不嫌事大的看热闹。
邵揽余不想把事情闹大,退让一步说:“那你想怎么办?”
“赔钱,”女孩说,“这附近也没医院,万一我弟弟伤了哪里,没钱可怎么行。”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碰瓷了,对方熟能生巧的样子,估计还是个惯犯。
邵揽余点点头,双手放进外套衣兜。
“赔钱可以,”他弯下腰,目光平视面前的小男孩乌宝,“但是小朋友,你得先把钱包还给我才行。”
一听这话,乌宝和女孩面色双双变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赔不起钱就算了,死穷鬼!”
女孩强装镇定,反咬一口骂完,牵起小男孩转头就走。
然而下一秒,肩膀被人硬生生按住了。
费慎不知何时走出店门,上下一打量她,兴致缺缺说:“你这个身板,我也不想动手,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想让我把你俩绑起来扔河里?”
女孩面露难堪,眼珠子飞快动了动,猛地抬手扔了个东西出来。
“还给你们!”
东西甩到一旁,趁费慎转移注意力之际,女孩挣脱桎梏撒腿就跑,乌宝也连忙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
扔出来的是个透明密封袋,袋子底部烂了一角,里面装着的药片洒到了地上。
邵揽余走过去,将药片捡回衣兜,沉声说:“通行证在钱包里。”
费慎回神,看见女孩和乌宝逃去了对面街道,两人火速搭乘一辆私家车跑了。
“愣着干什么,”费慎阔步朝停车棚走,“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