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费慎神情有极为短暂的一刻凝滞,随后立即恢复了原样,点点头。

“你说得对。”

也不知是赞同邵揽余讲的哪点,总之说完这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逼仄的房间。

邵揽余坐了好一会儿,解开衬衣上两粒扣子,合衣躺上了床。

对于睡觉的时间他把控得很精准,两小时后,大脑准时清醒,睁开了眼。

整理好衣服上的皱褶,喝了几口塑料瓶里的纯净水,邵揽余走出房间,准备先去便利店。

楼下餐馆此刻属于歇业状态,店员们闲来无事,分散地窝在座位上打盹。

外头天气灰蒙阴沉,周身有些凉意,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邵揽余想把车挪去有遮挡的地方,谁知却被人抢先一步挪走了。

斜前方五十米处有座简陋的停车棚,看地上那一排生锈的铁杆子,想来原本应当是用于停自行车的,但此刻棚下只有一辆蓝色吉普。

吉普副驾驶座椅调成四十五度,车门打开一半,里面坐了个人。

那人两条腿交叠着斜搭在门框边,嘴里叼了根细长的香烟,一副十足的大爷派头。

说实话,这一幕是在邵揽余意料之外的。

按照他的了解,听见那番毫不客气、甚至满含瞧不起意味的难听话后,以费慎的性格,多半会直接甩脸走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都有。

他以为他走了,但对方竟然选择留了下来。

缓步上前,邵揽余主动开口:“没走吗?”

费慎拿下嘴里的烟,掸掸烟灰,淡声说:“不用这么急着赶人,两天后才到城区开放时间。”

这话的意思,难道说等城区开放后,他自己就走了?

邵揽余瞥向对方的手,借着掸烟灰的动作,费慎不动声色掐掉了猩红的烟尾。

邵揽余敛目,打开后车门,俯身翻了翻座位上的东西,找出从青叔那带的几件干净衣物。

直起身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见座椅下方的白色塑料袋,袋里装了满满一兜洗漱用品。

袋身上印刷的牌子名称表示,是附近便利店买的。

门关上,邵揽余提着衣物朝另一个方向走。

费慎喊住他:“去哪?”

“便利店。”邵揽余如实说。

费慎向后座一伸手,塑料袋的声音响了响,他拎起那兜便利店买的东西,扬手抛给了邵揽余。

好在邵揽余反应快,及时张臂接住,否则好好一袋子用品就都砸地上去了。

给完东西,什么话也没表示,费慎收回架在门框上的腿,跳下吉普车,向餐馆对面的街道走去,手从裤兜里摸了根烟出来。

他走得不算快,邵揽余几步追上去,在后边一把提溜住费慎衣领。

身体乍然后仰了下,被迫止住脚步的费慎回头:“……”

邵揽余松开手,淡淡问:“哪来的钱?”

“你什么眼神?”费慎有点生气,又觉得好笑,“不会以为我抢的吧?”

邵揽余不言,狐疑的神情却代表了默认这句话的意思。

费慎一脸无语:“我还犯不着去抢,青叔给的。”

大概是为了感谢他帮忙修家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青叔往他们带走的衣服里塞了几百K。

邵揽余也有,费慎只动了自己那一份。

三分之一用来买烟,剩下的全交代在了便利店。

“说完没?”费慎嘴唇含住烟,语气不耐,“再磨蹭我在你面前点了。”

邵揽余盯着他烦躁的脸,忽然一伸手,抽走了那根未点燃的烟,丢进脚边废弃的下水道里。

不待费慎发作,他说:“指令再加一条,严禁抽烟喝酒。”

费慎微怔几秒,隐含冷意的眼神变为嘲笑。

“我们的交易结束了,你自己说的。”

“你一天没走,我们就还是雇佣关系。”

邵揽余找出袋子里一条未拆封的毛巾,扔向他,背过身离开。

“睡前要洗澡就上来,伤口记得换药。”

费慎拎着毛巾塑料袋边角,留在原地,目送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嘴角嘲弄的笑容消失,他眼神褪去浮于表象的情绪,转化为一抹意味不明的探究。

好似对什么了然于胸,又有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半晌,他毫不留恋丢掉了整包烟。

第二天邵揽余起得很早。

与身下这不足一米八的床无关,天色刚泛出鱼肚白,楼下餐馆就传来大一阵小一阵的鼓噪动静。

先是店员们打扫卫生准备食材,砧板剁得哐哐响,随后又是一大早开了店门,住宿的客人们接二连三下去吃早餐。

楼房隔音效果极差,噪音源源不断传来,连有个老头抱怨说自己假牙掉了都听得一清二楚,是个聋子也该醒了。

邵揽余简单洗漱完,将昨晚当成一次性床垫的脏衣物丢进垃圾桶,拎着瓶水下了楼。

饭店大堂虽不至于人满为患,但也是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昨天的插曲好像并未对餐馆生意造成什么影响,今日依旧宾客盈门,又或者因为附近仅这一家合适的饭店,大家没得选。

邵揽余粗略扫了眼,还剩几张空位,正在准备呼叫服务员,他身形忽然一停。

不远处的前台位置,只见费慎神清气爽倚在桌边,面带愉悦的表情,从容自如地和饭店老板娘搭讪。

还真是不管当下是什么处境,都不耽误对方跟人聊起来。

昨晚邵揽余特意等了会儿,却不见费慎上来洗漱。

此刻对方精神奕奕的样子,瞧着不像在车上熬了一夜,八成是找到合适的落脚地了。

那边两人聊了会儿,老板娘目光瞥见邵揽余,冲费慎一挑下巴。

费慎收到提醒,侧过头来,粗浅看了一眼又返回去。

他背过手,往自己身后招了招。

邵揽余顺着方向看去,是张没人占的空桌,桌上有几样热气腾腾的早餐,一看就知道刚做好没多久。

邵揽余移步,坦然坐过去。

挑了杯热牛奶和一份熏烤三明治,细嚼慢咽吃了起来。

吃到第三口,费慎结束了和老板娘的社交,在邵揽余对面落座。

他自己选了碗拌面,慢吞吞吃了几筷子,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又放下了碗筷。

“老板娘叫王梁,这家店不是她的,真正的老板应该是白焰惹不起的人。”

费慎说:“前段时间,镇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和昨天那个男人症状相似的人,除了雾镇,其他地方也有,最后无一例外都死了。但这事过去了几个月,病源未知,也没造成大面积传染,中间消停了一阵子,直到昨天才又重新出现,所以那个男人很可疑。”

费慎如同汇报工作般,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件件事无巨细告诉邵揽余。

邵揽余聆听完,放下牛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昨晚睡的哪?”

费慎被这句没有征兆的问题,问得愣了会儿神,而后面无表情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邵揽余对答如流,“掌握身边人的具体行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费慎失语,让眼前这人的理气直壮弄得有点佩服了。

他懒得再绕弯子,坦言说:“店里的员工宿舍,刚好还剩最后一间。”

邵揽余莞尔一笑:“你的社交能力真是异于常人的优秀。”

费慎仿佛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毫无负担接受了这句“夸奖”,屈指叩叩桌面。

“那你还得感谢我,因为我异于常人的优秀社交能力,替你省了这一顿饭钱。”

邵揽余斯文擦嘴,屁股离开座椅。

“我吃饱了,你继续,好好享受一下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餐。”

他转身走向店外,玻璃门拉开,踏下台阶的瞬间,一个虚影急匆匆从街边盲角掠了过来,不慎与邵揽余相撞。

邵揽余下盘稳固,只稍稍后退了一步,撞过来那人却直接摔到了地上。

他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个小男孩。

小男孩衣衫褴褛,像是撞得狠了,蜷缩着身体趴在地面许久未动。

邵揽余拉近距离,提裤腿蹲下,关心问:“伤到了吗?”

往前伸的手还没碰到对方,小男孩突然转过正脸,咧嘴大哭了起来。

店外站岗的保镖担心影响生意,凶神恶煞地驱赶他:“走走走,滚开,要哭到一边哭去!小心我打死你。”

小男孩顿时哭得更伤心了,手背盖住眼睛,双脚不停朝外乱蹬,活像是要撒泼打滚。

邵揽余想出声阻止保镖粗鲁的行为,未料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句怒吼:“你们要死啊!几个大男人欺负小孩是吗?!”

人未到声先至,等吼完了,才看见一位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干瘦的年轻女孩,火冒三丈冲了过来。

她弯腰抱起男孩,指着保镖十分泼辣道:“你要打死谁?打死谁!”

保镖被这一指惹得发了怒,掀开衣摆就要掏枪。

邵揽余眼疾手快一踹玻璃门,将保镖的胳膊撞回去,继而对女孩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女孩豆子般大小的眼睛一瞪,凶巴巴瞅向邵揽余。

“我知道!不用你多嘴,现在才轮到你,你刚刚是不是欺负我弟弟了?”

她说完,又转头去问怀里的小男孩:“乌宝,是不是他?”

名为乌宝的男孩哆哆嗦嗦,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难过地点头。

女孩立马指着邵揽余:“乌宝说了就是你!别想抵赖。”

邵揽余不慌不忙道:“我没想抵赖,不过有件事我想你应该弄清楚,是你弟弟先撞过来的。”

“他撞你?”女孩嗓音尖利起来,回荡在耳旁异常刺耳,“你一个大男人要不要脸!欺负小孩不敢承认就算了,还倒打一耙污蔑我们,厚颜无耻!”

由于女孩的胡搅蛮缠,餐馆里不少人被吸引注意力看了过来,路边也有好些行人驻足围观,还有费慎那家伙,也在后面不嫌事大的看热闹。

邵揽余不想把事情闹大,退让一步说:“那你想怎么办?”

“赔钱,”女孩说,“这附近也没医院,万一我弟弟伤了哪里,没钱可怎么行。”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碰瓷了,对方熟能生巧的样子,估计还是个惯犯。

邵揽余点点头,双手放进外套衣兜。

“赔钱可以,”他弯下腰,目光平视面前的小男孩乌宝,“但是小朋友,你得先把钱包还给我才行。”

一听这话,乌宝和女孩面色双双变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赔不起钱就算了,死穷鬼!”

女孩强装镇定,反咬一口骂完,牵起小男孩转头就走。

然而下一秒,肩膀被人硬生生按住了。

费慎不知何时走出店门,上下一打量她,兴致缺缺说:“你这个身板,我也不想动手,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想让我把你俩绑起来扔河里?”

女孩面露难堪,眼珠子飞快动了动,猛地抬手扔了个东西出来。

“还给你们!”

东西甩到一旁,趁费慎转移注意力之际,女孩挣脱桎梏撒腿就跑,乌宝也连忙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

扔出来的是个透明密封袋,袋子底部烂了一角,里面装着的药片洒到了地上。

邵揽余走过去,将药片捡回衣兜,沉声说:“通行证在钱包里。”

费慎回神,看见女孩和乌宝逃去了对面街道,两人火速搭乘一辆私家车跑了。

“愣着干什么,”费慎阔步朝停车棚走,“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