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头盔掀开后,露出了男人本来的面目。

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五官平平毫无特色,放进人群中会立马消失,即便多看两眼也记不住的那种普通。

然而他眉宇间神态平和,与刚才打斗时展现出来的狠辣干脆,完全不像是同一人。

男人对抵在脑门上、随时可能致命的武器视若无睹,定定凝视痛哭的尤澄,神情严肃诘问——

“你又去干那件事了?”

“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尤澄小声抽噎,将脸偏向一边,好似不愿意直面男人,又或者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

钱包与通行证刚好掉在脚边,男人弯腰捡起两样物品,随意翻看了会儿。

“你们的?”他问道。

费慎反问:“请问你哪位?”

男人不答,把通行证塞回钱包,反手扔进他怀里。

邵揽余冲费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人,自己却依旧握住尤澄脖子上的命门没放。

费慎依言办事,自发往边上走了半米,站在一个能观察到所有人反应的位置,以防突发状况。

男人干脆利索:“给个地址,明天把通行证还给你们。”

随后再看向邵揽余:“现在能放开她了吗?”

邵揽余说:“我怎么相信你?”

尤州通行证向来被戏称为边境线的高奢侈品之一,因为其价格不仅贵得离谱,而且买卖渠道复杂繁琐。

由于限制了名额,通常是有价无市,购买困难。

此人一下答应得如此痛快,若不是在吹牛诓骗,说明对方来路定然不简单。

男人一摸手腕,扯了个东西下来,扔向斜前方的费慎。

“不需要信我,信这个就可以。”

费慎扫了眼手里接住的物品,是条木珠手串,其中一颗木珠上刻了火焰图案。

以往训练的过程中,毒刺公司给队员们科普过相关知识,因此费慎一眼认出,木珠上是白焰的标志性图纹。

而且这条手链,并非随随便便是个人就能戴的,必须得是组织里有些身份的人才行。

手链珠子由檀木制成,原料稀缺且造价昂贵,基本做不了假。

费慎对邵揽余说:“白焰。”

简单两个字,邵揽余立即明白过来。

他没怀疑费慎所说内容的真实性,言而有信松掉了尤澄颈脖。

手上没使多大劲,行动自由后尤澄咳都没咳一声。

她胡乱擦掉眼角的泪,站在原地不动,专心致志盯着男人的脸看。

那抹眼神,不像在看救命恩人,反倒是有着旧怨的仇人,目光复杂且一言难尽。

尤澄脱离危险,男人没有及时去确认她是否受伤,反而先绕着翘辫子的黄毛和昏迷的乌宝,不紧不慢转了一圈。

他表情冷淡,猜不出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走到了女孩面前。

两人无言对视,男人忽然出手,一耳光扇在了尤澄脸上。

这一巴掌丝毫不作假,耳光声音响当当。

女孩左脸陡地一偏,五个手指印浮现,飞快红肿了起来。

别说当事人了,连邵揽余都未反应过来,面容怔然了一瞬。

尤澄缓慢捂住脸,表情傻了一样,茫然瞪着眼前人:“……方牧喜,你打我?”

名为方牧喜的男人,眼底浮现浓烈的失望,训斥道:“我打你,因为你根本没拿自己当人。”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尤澄扯嗓子尖叫起来,本就说不上好看的五官,变得更加难以形容。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这个畜生!白眼狼!你去捧那帮畜生的臭脚,给他们卖命当狗腿,你和他们一样都是该死的畜生!”

她口无遮拦骂着,情绪失控,手上又抓又挠,肆无忌惮撒起了泼。

方牧喜不跟她闹,强硬禁锢住瘦弱的肩膀,手绕到颈后一敲。

尤澄立时哑火,目光一呆,身体瘫软进了男人怀里,失去意识。

方牧喜将她扛上肩,另一只手拎起旁边的乌宝,把两人一前一后丢上机摩。

戴好头盔后,他对邵揽余道:“明早八点,城口关卡,会有人送通行证过来。”

语毕,摩托车如同来时那样,又高调地轰鸣而去,结束了这场兵荒马乱的闹剧。

费慎和邵揽余互看几秒,心照不宣走向吉普,分别开门坐上去。

引擎发动,刚还显得“热闹”的现场,很快只剩下黄毛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汽车开出许远,车内至始至终无人出声,略显沉闷的气氛蔓延。

邵揽余一遍遍用纸巾擦手,从手腕到指缝每个地方都不放过,仿佛沾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非要把皮肤擦破才肯罢休。

费慎表面上认真开车,余光却静悄悄注视。

期间多番欲言又止,直到看见邵揽余擦完手,拿出了风衣里的药片。

药片之前洒了不少在地上,尽管捡回了一部分,但还是有许多沾上灰尘,弄脏了。

邵揽余将所有药片倒进掌心,挑选出最干净的五颗,一股脑吞进嘴里,剩下的全扔出了车窗。

费慎终于开了口:“你这药能这么吃?”

他问得不太客气,话语里带了点数落的意思。

“不能,”邵揽余格外诚实,“没有密封袋,过两天就会坏,吃了总比浪费好。”

费慎一时语塞。

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却总能被对方理直气壮的样子噎到失语。

他冷漠无情说:“要是吃死了,死前记得把剩下的佣金给我。”

邵揽余隐约笑了一声:“你这么尽职尽责,少不了你的。”

费慎没接话,好像懒得再搭理他。

又是片刻的寂然,轿车驶过一片枯树林,飘落的枯叶沙沙作响,邵揽余无故连名带姓喊了他一句。

“费慎。”

费慎眼睛看着前方,嘴上说:“怎么?”

“早上在饭店门口,那女孩从你手上跑了,”邵揽余平静道出,“你是故意的。”

尤澄是抢劫碰瓷的惯犯,可碰上接受过正规训练的雇佣兵,那点手腕压根不够看。

能轻易从费慎手里逃脱,并非她有多大本事,而是有人故意放了水。

被如此当面质疑,费慎神色不见心虚或慌乱,从善如流道:“故意放走她,又累死累活追上去,我有什么好处?”

“那得问你自己。”

邵揽余没选择挑明,继而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杀他们?”

两把枪都在费慎手上,他却只用来威胁和限制敌人行动,唯一死了的黄毛,还是邵揽余亲自动的手。

费慎答得很是随意:“他们全死了,你的通行证就没着落了。”

邵揽余转头,语气是极少有过的严峻。

“我希望你认真回答我。”

费慎没有预卜先知的能力,不可能事先知道通行证被消了磁,更不可能猜中后面还会来个方牧喜。

换作正常人思维,他早该在黄毛动手前就开枪射杀了。

费慎沉默了会儿,淡淡说:“没必要,都是为钱而已。”

边境线上草菅人命的暴徒,和受命执行任务的雇佣兵,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为钱而已。

如今的世道,活得最艰难的不是穷人,而是拥有最后一点良知的正常人。

费慎不得不承认,当举枪对准尤澄她们那一刻,自己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生活在朝不保夕、穷凶极恶的地方,得不到谁的庇护,除了同样变成恶人,好像也没有其他能活下去的法子。

“kin,”邵揽余喊回他的代号,笑容淡薄,“你真是一如既往让我感到意外。”

费慎却并未像往常那样,回敬这句含沙射影的话。

他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消失,垂了垂眼皮,遮掩掉隐晦的目光。

回到住处,邵揽余没急着上楼,走向了餐馆前台。

今日老板娘不在,前台坐了另一个女生,邵揽余将消磁的通行证递出,说:“麻烦帮我看看,这张卡能不能用。”

女生对这个要求有点讶异,不过还是依言接到手中,插进了证件扫描仪。

她来来回回扫描三次,眉头挤出疑惑,将卡还了回来。

“抱歉先生,您的信息扫描不出来。”

“多谢。”

邵揽余并未多言,移步朝楼梯走去。

费慎守在楼梯口,全程目睹了刚才那一刻,问道:“你觉得是谁动的手脚?”

通行证不会平白无故失效,尤澄几个也犯不着多此一举,消磁得如此及时,用脚后跟想也能猜到有人蓄意从中作梗。

“那恐怕需要问问,你那位一见如故的好朋友王老板了。”

邵揽余径直越过他,抛下一句:“不算今天这几人,通行证只有我和她碰过。”

走到第三层台阶,邵揽余回头,眉眼间的神情十分值得探究。

“我和她,你认为会是谁?”

费慎一挑嘴角,没来由展颜一笑。

邵揽余站在高处,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对方。

此刻还未到饭点,大堂里见不到几个客人,费慎嗓音很轻地传进邵揽余耳里。

“邵老板,我好像闻见酸味了,你在吃醋吗?”

“无稽之谈。”

邵揽余头也不回,迈上了更高的台阶。

休整一日一夜,早上七点,邵揽余准时下楼吃早餐。

老板娘王梁今天依旧没现身,不知是真的在忙,还是为了躲什么人。

早餐过后,仍是由费慎开车,两人启程前往十公里外的城门口。

到达城门附近,时间还不到八点,关卡外却已排起了长长的队列。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几乎一眼望不见尽头。

队伍中有不少老弱妇孺,地上乱七八糟扔了许多用烂布做的床铺,很多人昨晚就提前过来,整夜都守在此处打地铺占位。

关卡内外守了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军服标志辨认,毋庸置疑全是来自白焰的叛乱军。

此刻已到城门开放时间,他们正一个个严密把控着。

想要成功过关,不仅需要验证通行证,还得密切搜身。

两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车,恰好能看见城门外,那副壮观又死气沉沉的景象。

费慎怀疑说:“这么多人都有通行证?”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前方很快传来动静。

城门口一位带着儿子的妇人,过关时被白焰军拦下来,遭到了粗鲁驱赶。

士兵一把推开妇人,冷漠无情道:“你这通行证是假的,滚滚滚!别站这碍事。”

妇人势单力薄,难以抵抗,唯有尽力护住儿子,被野蛮地驱赶出了队伍。

她一出去,身后立刻有人补上来,队伍中顿时没有一丝空隙了。

妇人不甘放弃,想重新回到队伍,却没人愿意给她让路,均是态度凉薄的忽视过去。

无奈之下,妇人抱着孩子,扑通跪在守城士兵的面前。

“求求您了,就让我进去吧,孩子生病了得去医院看病,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很多年了,我们很多年没回过家了。”

她说着大哭了起来,声泪俱下地乞求:“我男人死了,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了,我的家在维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给我孩子治病啊!真的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只要让我过去,要我干什么都行,求您了……”

妇人腾出一只手,努力拽住士兵的靴子,一个劲儿朝地上磕头。

大约使出了全身力气,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隐约听见头骨撞击地面的响动。

恰巧此时,关卡口有个男人验证成功,铁栅栏打开。

乘人不备之际,妇人突然一股脑站起,表情发了狠,奋不顾身往里面冲。

然而刚进入关口一步,十几个士兵同时举枪。

只是眨眼的瞬间,一阵火光乱闪,妇人和她怀里的小孩成了血筛子。

脑浆爆开的血花喷在铁栅栏上,形成泉涌般一股一股向下流,顺带也炸了那个要过关的男人一身。

场面异常安稳,无一人吓得尖叫或是逃跑。

大家皆有种习惯性的麻木不仁,冷眼旁观完这一切,只想加快自己过关的速度。

而那位无辜被牵连的男人,亦是十分沉着冷静,抹了抹鸭舌帽上的鲜血,淡定地绕开妇人尸体,走进关卡闸门。

宛如刚刚只是下了场小雨,淋湿了也微不足道。

目光锁定人群中那个远去的背影,费慎皱眉:“这不是上次那个——”

“是他。”邵揽余肯定道。

无巧不成书,男人正是上次在餐馆引起骚动的那位。

这一回,他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了,连那头显眼的齐耳短发都一根不留藏进了帽子里。

“这城门进得不容易,”费慎悠哉说,“那么长的队伍,还得搜身,你扛得住吗?”

话音未落,车窗外掠过一个人影,两张银色通行证被抛了进来。

费慎眼神一凛,想看清那人,对方却动作极快地隐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邵揽余举起手里两张通行证,好像很大方的样子,“两张,我分你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