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楼上护士送来消息,费兆兴已做完检查,家属可以进去探视了。

然而费慎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甚至于没法再多看费柯澜一眼。

出于某种逃避心理,他匆忙离开病房,步伐里藏着不言而喻的慌乱。

只是走到一半,又忽地顿住,费慎重新返回护士台,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随后告知医护人员,费柯澜若有任何情况,记得第一时间联系他。

越野车漫无目的,在大道上胡乱飚着。

费慎脑子里满是空白,行为全靠下意识的动作支配着,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速已经远远超过安全限制。

好在这个时间点路上行人不多,道路也足够空旷,否则还真有可能撞死那么一两个。

就如此浑浑噩噩,一直开到了某座私人住宅附近。

费慎那瞬间如梦初醒,脚下急踩刹车,没有半点缓冲,后背让安全带拉得往回狠狠一撞。

车停了,他也跟着清醒了。

脑海中神游天外的思绪回到正轨,费慎后知后觉发现,此时高温炎热的气候下,自己手脚竟是冰凉的。

在座位上缓了许久,他收拾好不痛快的心情,才有闲心去观察周边环境。

潜意识的直觉骗不了人,也最准确。

心情格外郁闷的这一刻,他来到了费家住宅,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上次过来已经是一年前了,住宅和记忆中的样子没太大变化,空旷沉默如故,彰显着一股不可亵渎的庄严。

费慎没把车开进门,随便找了个隐蔽点的位置停放,徒步走了过去。

看守大门的不是寻常小区的保安,而是科谟政府军。

他们如同在部队军营里一样,昂首挺胸立在规定好的站岗台上,怀里各自抱了把步枪,看上去威风凛凛。

尽管后面几年回家的次数不多,但站岗的士兵费慎基本混了个脸熟。

见到来人,两位士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为其放行。

费慎一路目不斜视,阔步进入别墅,在玄关处换完鞋,转眼就看见了两位不速之客。

费惕和他的助理温回,正一前一后从二楼下来。

两人在交流工作问题,十分认真投入,都经过客厅一半了,才发现门边站了个大活人。

说话声戛然而止,费惕不经意瞥见费慎身影,表情怔忪一瞬,继而慢慢蹙起了眉头。

还是助理温回反应更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打了句招呼:“小费少爷好。”

费慎也象征性回道:“温助理,好久不见。”

半晌,费惕似是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况,不是很友好地开口:“你还活着?”

“你都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活着?”费慎一点不客气地还击,“温助理,你这位上司真该跟你好好学学怎么说人话了,免得出去丢人现眼。”

费惕说话凉飕飕的:“既然还活着,那你就该去看看父亲和因为你受伤的费柯澜,他们不欠你的。”

“费惕,这除了你的助理没其他人,少跟我来这套。”

费慎大步往前走,经过对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微一侧过头。

“还有,这是费家的房子,不欢迎外人,麻烦你滚出去。在游轮上那笔账我会跟你算的,你小心点。”

一句“外人”,不费吹灰之力戳到了对方的痛点,费惕脸上登时失去了温度。

以前费惕也在这住过几年,结婚后便搬了出去,可无论如何,只要他一天姓费,这所住宅就有他的一份。

费慎如此态度,是明晃晃的瞧不起人,就差没直接说他寄人篱下了。

费惕面部表情紧绷到极点,直挺挺盯着费慎不可一世的脸,后槽牙那块儿都鼓了起来。

后者却尤为淡定,双手插兜站在原地,用那份轻蔑的眼神,嚣张地从头到脚将对方打量一遍。

半晌,想象中的冲突并未爆发,费惕出乎意料选择后退一步,咽下了这口气。

他直接扭头出去了。

费慎顿感兴味索然,要迈步上楼,旁边忽而响起一句:“小费少爷,您东西忘拿了。”

温回递过来一瓶拆了封的水,是他刚才随手放玄关上的。

费慎也没多看,接过来道:“谢了。”

温回礼貌微笑了一下,出门跟上已经走远了的费惕。

费慎转身上了三楼。

房间门打开,一缕略泛陈旧气息的熟悉香味,散发着扑鼻而来。

都说男人的房间堪比毒气室,屋子里经常飘荡着各种诡异的味道,并且杀伤力颇大,进去一趟都得戴上防毒面具。

而常年挥汗如雨从事雇佣兵职业的男人,自然就更甚,比如蛇牙钱曼文他们,公司宿舍三天两头就得消毒一次,不然整栋楼都可能臭了。

费慎却是个不多见的例外,非但没有衣服袜子乱扔的坏习惯,且以往执行完任务,换下来的衣物都是第一时间清洗干净。

清丰那边的公寓住得频繁些,更多了些生活气息,但整体看着也是干净整洁。

而此刻所在的这间房,家中佣人每天都会过来清扫一遍,别说卫生问题,就是连有人住过的痕迹都发现不了。

再加之费慎对荼蘼花情有独钟,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与花有关。

床铺被单的刺绣、衣柜的纹路、墙壁的颜色以及床头那盒正在静静焚烧的香薰等……

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荼蘼花的印记。

费慎掀开被子一角,坐在床边,拧开了温回递给自己的那瓶水。

瓶盖落在掌心,费慎将其翻了一面。

不消片刻,如同变戏法似的,一个黑色的字母S,逐渐浮现在了瓶盖正中心。

费慎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只是静静注视那个S,表情若有所思。

S——代表邵?还是施?或者有其他更多的含义?

费慎思索了一会儿,暂时没找出太多头绪,重新拧上瓶盖,身体向后仰天一躺。

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铺,立时被清香包裹,他手长脚长,四肢一展开,手指便碰到了床头柜上的香薰。

香薰每日一换,味道却始终不变。

鼻尖缭绕着淡香,指尖微动,轻轻触摸香薰盒,费慎低声呢喃:“……邵揽余。”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唇齿之间,他擅自在心里补充完。

邵揽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了我那么多次?

第二天,费慎又去了一趟疗养院,带了些合适的礼物正式探望费兆兴。

对方今日情况比昨天更好了点,虽然还不能自己随意下床,但已经可以坐起来吃些流食了,不用再靠营养液续命。

当费慎出现在病房那一刻,费兆兴浑浊的眼珠一眨未眨,从迟钝茫然,到渐渐多出几分惊讶,最后激动地红了眼眶。

可惜他全身乏力,下不了床,贴身照顾的护工也不允许他这时候下床。

费兆兴嘴唇张了又张,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急切得不知从哪里开头。

他望着停在门口的费慎,仿佛生怕他离开一样,轻轻拍了拍病床旁的栏杆,神态小心翼翼的。

“……小慎,过来、过来……”

这个场面落在费慎眼里,要说完全无动于衷,那必定不现实。

可要说他多么有感触,却也不至于,内心深处更多的是复杂,一种物是人非的复杂。

身形伫立于原地,不知过了多久,费慎才重新迈开步伐。

带来的礼物放进储物柜,护工递了条凳子给费慎,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随后离开病房,给叔侄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费慎拎着凳子放在床边,自己却没坐,反而去了离病床更远的单人沙发上。

费兆兴面色不由一僵,心中有些难过,暗暗叹气,替双方找了个台阶。

“沙发软,坐着舒服,小慎你就坐那吧。”

费慎没吭声,倒是把沙发挪了个方向,开口那端正对准病床,也不知道算不算接受了这个台阶。

少顷的沉默,费兆兴主动寻找话题:“回来多久了?”

“两天。”费慎总算出声。

费兆兴心底小小松了口气,能开口就好,愿意开口至少还有聊下去的余地。

“家里住得习不习惯?”他又说,“我吩咐过佣人了,除了打扫卫生,谁都不能进你那间房,要是住得不习惯,你就跟他们说,让他们给你换。”

费慎淡淡道:“从出生那天就住着的地方,没什么习不习惯。”

费兆兴愣了一下,连忙改口:“对对对,你看我,都病糊涂了,那里永远是你的家,家里怎么会住得不习惯。二叔睡太久了,病糊涂了,你别和二叔一般见识啊小慎。”

费慎又没声了,垂下眼神情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费兆兴打算再换个话题,对方突然抬起眼皮,目光平视过来,眼底不见波澜。

“你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我是来探望你的。”

对方直截了当,费兆兴一噎,要出口的话搁置在嘴边。

无言良久,最终化为一道叹息,偏过脸在床头柜边摸索。

“我渴了,先喝点水啊……”

他手指细微发颤,在柜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水杯,翻来覆去地找,找不着也不换方向,可其实水杯在另一侧床头柜上。

费慎明白,对方是不想转过来让自己看见他的眼泪,他都明白。

沙发挪出刺耳响动,脚步声渐远,费兆兴心脏捏紧,以为费慎走了,立即抬头去看,却看见了储存柜旁的背影。

费慎翻找着自己带来的礼物,里面有一兜新鲜水果,挑了个雪梨出来。

“吃不吃梨?”他问道。

费兆兴来不及思考,忙不迭道:“吃,我吃。”

关上柜门,去洗手间把雪梨洗干净,费慎熟练地使用水果刀,完完整整把果皮削成长条形,切了一小块递到费兆兴嘴边。

费兆兴差点忍不住老泪纵横,就要张嘴去接,对方又突然收回了手。

“确定你现在能吃这个?”费慎皱眉疑惑。

费兆兴点头,费慎不信他,找了干净盘子把雪梨放好,又去翻箱倒柜地找榨汁机。

高级疗养院就是这点好,凡是想到的想不到的,什么都能找出来。

等洗干净榨汁机,再把雪梨一块块扔进去后,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

费兆兴翻涌的心绪慢慢恢复平稳,趁着费慎离自己近,他歉疚道:“小慎,是叔叔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亏待你了,你父亲他……”

这句话被榨汁机运作的响动覆盖,不清楚费慎听没听见,总之他的表情冷淡而平静。

盛好的梨汁插入吸管,杯底装了个手托,这会儿总算能喝了。

费慎盯着对方喝了几口,清甜的梨汁入口,费兆兴眼神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没来由的,费慎忽感一阵无趣,突然就不想在这待了。

“我走了。”

说完,他毫不犹豫拔掉榨汁机的线。

费兆兴的喜悦戛然中断,很想说点什么挽留,紧接着又听对方道:“明天再来看你。”

心情忽上忽下,身体就大病未愈,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费兆兴顿时更虚弱了。

费慎扔下一句好好休息,准备离开病房,被对方一句话喊住。

“小慎,你还记不记得……”费兆兴毫无缘由问,“小时候救过你的那个人,叫邵揽余。”

费慎蓦地怔然,花了好半晌确认,对方说的确实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没错。

他转过身,表面不动声色。

“你问谁?”

谁料费兆兴却挥挥手,轻飘飘一句带过:“没什么,二叔问错了,你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