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这番信息含量颇大的话,直接让宴会厅的气氛更加下沉了一个度。

众人面面相觑,不停用眼神来回交流。

过分肃静的围观人群与激烈的争吵,再加上工作人员对宾客们持续不断的急救,强烈的对比之下,形成了诡异割裂的画面,让人心脏突突地发紧。

穆夫人情绪崩溃,双手揪住安向的衣领,一个劲儿地哭喊。

“你还我女儿命来……你还我女儿的命!”

费惕不悦拧眉,使了个眼色,一位城警得到指示,立即上前将悲痛欲绝的穆夫人扯开。

安夫人那边也终于反应过来,三两步走去自己丈夫身边,替他将皱巴巴的衣领抚平,冷声责骂穆夫人:“你在这里发的哪门子疯?科谟谁不知道你女儿风风光光嫁去了大西洋,她的性命与我们何干?!”

过度激动的情绪,令穆夫人难以支撑,唯有依靠着城警肩膀才能站稳。

她五官难过地皱成一团,指着安家两夫妇俩,颤声说:“杀人犯,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

安向没有出声反驳,变得异常缄默,不为人知的心底深处,却悄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面上寻不见丁点表情,一双略微泛灰的眼珠子,如同老旧年迈的扫描仪,迟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宴厅里的人自己几乎全认识,名门世家、商界大亨、官员权贵甚至军委首长,曾经或多或少都有过接触。

可惜此情此景,没一个人站出来帮他说话。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和安家不对付。

在费兆兴患病住院期间,科谟发生动乱,首领之位岌岌可危时,他们要么选择站在费家那边,要么保持中立态度,不去搅那滩混水。

而今天,费兆兴将他们全部聚集于此,做了这场可笑闹剧的看客。

至此,安向算是彻底明白,无论自己今天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投毒也好害人也罢,背后的真相通通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会有个罪名扣在他身上。

因为这场盛大的寿宴,就是特地为安家准备的鸿门宴。

想明白后,安向忽地笑了起来,望着费兆兴所在的地方,笑声颇有癫狂之势。

“费兆兴,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安某人啊!”他边笑边说,“做了这么多准备,绕了这么大一圈弯子,仅仅是为了反咬我一口,你累不累!早就看不惯我安家了吧?这么着急想将我置之死地,你好大的本事啊!”

费兆兴与他记恨的目光对视,神色和语气一样威严。

“老安,虽然我们是多年亲家,但此事关系到这么多人的安危,身为首领,我不能徇私枉法,没调查清楚事实真相前,谁都不能随意下定论。最近恐怕需要委屈你一段时间了,我费兆兴再次担保,一定会还今日在场的诸位一个公道!”

铿锵的话语不容置喙,眼见局面已无挽回的余地,安夫人慌了阵脚,病急乱投医,只能抓着一旁的费惕泣声恳求。

“孩子你说句话、说句话!你帮帮你父亲,帮帮我们好不好?我和你父亲平时是怎么待你的,你不能忘啊!小娴失踪到现在,我们从来没说过你一句重话,没有怨怪过你,就当是一报还一报,你父亲这么大年纪,受不了那个折腾啊——”

安夫人一向心高气傲,甚少有求于人,此时却当着众人面恳求出了眼泪。

只可惜人老无用,乏力的手心渐渐抓不住费惕衣袖,对方不留情面拒绝了她。

“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做不了这个主,抱歉。”费惕平视前方,宛如局外人,神情间没有丝毫动容,“如果父亲真是无辜的,真相会还他清白

安夫人倏然脱力,心死如灰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绵长的警报声突响于大楼外,乍然震彻心底,救护车姗姗来迟。

有中毒迹象的宾客们分别抬上救护车,医护人员带着专业仪器,在车厢内便开始实施抢救。

安向被政府军单独押走,为了防止另生事端,费惕吩咐温回将安夫人也送回

随后,费兆兴再次向众人表达了歉疚之意。

并且郑重声明,无论是否出现身体不适,过后都将对各位进行一定程度的补偿,也会对因为此事造成的身体影响负责到底。

没人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说不同意,剩余的宾客在城警的护送下,接二连三地向费兆兴道别,纷纷往自己家里赶。

今日这场突发状况,内容信息含量太大,任谁都需要回去好好消化一番,提前预估未来的局势变化,以免日后不小心站错了队。

毕竟当前局势复杂多变,谁也不知道,指不定这热都哪天就要换主了。

很快,人群便散得不剩多少了。

前不久还热闹纷繁的宴会厅,瞬息间变得冷清寂然,独留一种喧嚣过后的孤独感。

场内还剩下几位善后的工作人员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以及费家父子叔侄三人。

外面人多眼杂,不好说话,三人离开宴厅,移步到了旁边的休息室里。

刚一进去,费慎也没管别人,直接找了个沙发坐下。

费兆兴走去落地窗前,费惕则一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两人站定,须臾后费惕说:“父亲,抱歉。”

他声音不高不低,传遍了休息室里每个角落。

沙发上的费慎一挑唇角,兴致盎然,俯身夹了块茶桌上摆放的糕点,送进嘴里。

一晚上没吃饭,刚才又陪着站了那么半天,胃里空得慌,属实有些磨人。

费兆兴背对身后人,语气风平浪静。

“你跟我道什么歉?”

费惕说:“今天是您五十岁寿辰,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这是我工作上的失误,没部署好人员。”

话音刚落,前面费兆兴忽地转身,猝不及防一巴掌扇向了费惕左脸。

“跟我道歉有用吗?有什么用!”费兆兴毫无征兆发起了火,指着他鼻子痛骂,“你该向那些中毒的客人道歉,向副首领和穆先生他们道歉!如果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你付得起这个责吗?!当初将城防部门交到你手上,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会护好热都里每一位城民的安全,结果呢?前段时间我生病住院,热都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在干什么?你身为城防部长,有没有任何作为!今天晚上,我再一次信任你,把宴厅所有人安危交给你,可还是出现了纰漏!现在你跟我说失误?你哪来的脸说这句话?!”

费兆兴的怒吼铿锵有力,如一盆滚烫的开水,兜头向费惕泼去。

后者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训懵了,脸偏向一边,表情不见愤怒或窘迫,眼神出奇的平静。

他抬了抬眼,目光落向沙发边,正在吃东西的费慎身上。

对方好像压根听不见这边的动静,慢条斯理进食,仿佛与另外两人身处在不同的世界,模样惬意又悠闲。

强烈的对比让人觉得极度讽刺,费惕眼底涌现一抹很淡的自嘲,把脸回正,垂首再次说了句——

“对不起父亲,我知道错了,您想怎么惩罚我都行。”

这句毫无意义的认错,自然又换来了一番淋头痛骂。

费惕平静承受着对方的滔天怒火,像尊无动于衷的木偶,耳边无休止的责骂,也化为了一股不起眼的烟尘,没有半点痕迹地散去。

晚宴中毒事件发生后,他负责去查监控。

然而当时监控室里的工作人员,却如同会未卜先知,早早将那个保存了视频的U盘准备好,直接递交到他手上,并下出结论。

“监控拍到只有安先生接近过蛋糕,他有很大的嫌疑。”

费惕将信将疑,想要自己先证实一番,跟随而来的政府军却直接返回去抓人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都不在预料范围之内,政府军不归城防部门管,除了听命行事,他什么也干涉不了。

费兆兴的责骂以一句“我对你太失望了”结束,费惕抬起头,直视对方盛怒的脸,良久后开口。

“您如此大动肝火,真的是因为今晚上的事吗?”

费兆兴的目光不经意冷冽几分,尚未接话,旁边突如其来插进一句:“难不成你还有其他能让二叔生气的事?”

两人怔愣须臾,同时扭头朝沙发上看去。

便见费慎放下手中筷子,挪了个方向,姿态散漫地倚着沙发靠背,眉宇间的神态好像饶有兴致般。

“还是说,因为安向是你的岳父兼养父,所以你想徇私枉法护着他们?”

费慎特意加重了“养父”俩字,立刻看到费惕表情变了,一张脸快拉到了地上去。

费惕双手垂在裤腿边,暗自捏紧了拳头,额头青筋隐隐显露。

无论费兆兴如何骂他怪他,自己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费慎不行,这个从小就和自己不对付、永远把别人痛苦当成消遣的少爷,没有资格对他发表任何评价。

只可惜,现下费兆兴在场,哪怕他再生气,却仍旧得保持谦逊的态度。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你不要信口雌黄,如果有什么怀疑的地方,那就拿出证据来。”

费慎付之一笑,吊儿郎当道:“我就开个玩笑,随口一说而已,堂哥这么紧张干嘛?”

一句堂哥,顿时让费惕心里更膈应了,恨不得立马翻脸。

“好了,小慎你少说两句。”费兆兴适当出来制止,又望向费惕,下达最后通牒,“安家既是你岳家,避嫌是应该的,调查审讯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但穆家那边还有其他中毒的客人,你必须负起责来,为你那些所谓的“失误”买单,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费惕深吸一口气,敛眉垂目,一副顺从听命的模样。

“明白,我会把事情办好的,请父亲放心。”

费兆兴冷哼了声,扔下一句“好自为之”,甩手出去了。

费慎也跟着不疾不徐起身,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迈出休息室。

而独自留下的费惕,面色一点点变得晦暗,摸着自己发疼的左脸,冷郁的眼神沉到了极致。

没同费兆兴一起,费慎避开工作人员,重新上楼,返回锁住邵揽余的那间房。

然而打开门后,房内空无一人,对方不知用什么办法离开了。

浮在半空的心情陡然冷却,费慎拉开房间窗户,视野投向大厦外的街道。

这会儿夜晚九点多,不算太晚,不远处川流不息的商业街发生了一起车祸。

追尾的两辆车横亘在路中间,引起了后方长龙一般的塞车。

街上人声鼎沸,声音混杂在一起糊糟糟的,车灯不停闪烁着,与马路两边的商场大楼交相辉映,形成一副五光十色的摩登画面。

清爽的晚风徐徐吹来,撩动头顶黑色碎发,费慎目光平直穿过街景,来回扫视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本以为希望渺茫,他也没抱什么期待,不料在拥堵的车流里,还真就让他找到了。

凭借极佳的视力,费慎清晰看见,邵揽余坐在一辆低调的银灰轿车中。

两扇车窗打开,车内除了司机,只有他一个人。

费慎目光凝了一瞬,掉头就走。

结果等他跑下楼,发生事故的车辆已被巡警挪走,拥堵的街道逐渐疏通,邵揽余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