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安向再次被押上了法庭,这回与他一同上法庭的,还有亲儿子安同坤。
两人以“谋杀公职人员、私藏枪支、纵火以及危害社会安全”等数项罪名,数罪并罚,当庭被判处死刑。
并且收缴全部个人财产,剥夺终身政治权利,即日执行。
至此,安家算是彻底垮台,亲朋好友皆选择与其断绝来往,往后再无翻身之日。
而此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几桩案件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自始至终却悄然隐身了。
费惕从在祖宅被带走后,后续一直杳无音讯,目前也尚未传出任何接受审讯的消息。
那日恐怕除了费兆兴,谁也不清楚他被带去了哪。
经过多番打听和探查,最后还是从温回口中,得知了费惕的具体去向。
他在第三监区。
这个答案多少令费慎有些意外,第三监区同样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而且一般是犯了死刑级别的重罪。
只不过由于犯人自身患有精神类疾病,无法正常服刑,所以统一关押在此地。
监区内设立了正规的精神科医院,如此既可以治疗疾病,又能使重刑犯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不再出去危害他人和社会。
但很明显,费惕不属于此类犯人之列,他是正常且健康的。
费兆兴把他送去那里,估计是留了最后一点仁慈,打算保他一命。
思来想去,费慎最终还是找到费兆兴,提出要见费惕一面的想法。
关于这方面,费兆兴是位比较合格的长辈,对于晚辈保留充分的尊重与信任,什么也没问,只嘱咐了句不要起冲突,便给了费慎一张特批准入证,让他去了。
第三监区禁止家属探视,也没有外出放风的机会,人一旦被关进来,便是从此与外界隔绝。
费兆兴给的准入证是内部工作证,拥有最高级别的权限。
因此费慎不但可以探视,而且可以与对方待在同一个房间,面对面接触,相互之间谈话也不受任何监视。
费惕被监狱长亲自带进来时,费慎看见对方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短短几日过去,费惕全身上下的变化属实有些大。
他先前一丝不苟的发型,已经剃成了板寸,青色头皮清晰可见,脸上胡子拉碴,显得十分邋遢,像是许久没清理过了。
从小到大强迫症一般挺得笔直的后背,此刻打不起精神似的,肩膀内扣,脊背微弯,变得有些懒散的佝偻。
手腕脚腕带着黑色电子镣铐,他垂头埋脸,拖沓的步伐,蓝色的服刑衣,一切都与此处压抑的环境浑然融合。
监狱长把费惕安置在固定座椅里,同费慎打了句招呼,便直接离开。
周围四面墙壁皆是不反光的深黑色,费惕单独坐在屋子正中间,一束强光打下,他缓缓抬头,露出了满脸的木然。
脚步声一点点放大,费慎从阴影中走出,站在了离费惕仅半米远的位置。
“堂哥,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换作以往,这句挑衅含义十足的话,早就惹来了费惕的厌恶。
然而此情此景,对方却好似压根没听见,眼神都没变化一下,无动于衷。
费慎顺手拎了条座椅过来,与之面对面坐下,好像有种要促膝长谈的打算。
“那天下午,安娴和我说了很多事,你想不想听听?”他悠声道。
提起安娴,费惕总算多了点反应,却也只是淡漠道:“滚。”
“不想听?那我们讲点别的。”费慎不甚在意,换了话题,“安向和安同坤被判了死刑,执行日期为下周三,安家所有财产被没收,安夫人病倒了,现在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交不起医药费,估计没多久就要去陪她儿子和丈夫。安家人基本上死绝了,除了你……和你的亲妹妹。”
前面几句话,费惕表现得尚算平静,直到最后一句,立即让他瞳孔皱缩,表情变得尤为恐怖。
他双目上视,仇恨地盯着眼前之人:“你说什么?”
费慎却视若无睹,自顾自讲下去:“安志,你特别恨他们吧,恨安夫人和安同坤从小欺压你,恨安向对你和你母亲不闻不问,到头来所谓的关心,其实全都是利用。你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又不得不想方设法救他们,因为除了安家,没人真正想捧你上位。”
“是又怎么样?”费惕冷嘲着反击,“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光凭你和费兆兴就想斗过费于成?做梦,痴心妄想!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爬到那个位置,费兆兴也只有任人宰割的命,你们费家人都是废物!”
费慎丝毫未被激怒,反而心平气和说:“也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达到目的,能够不择手段去干任何事,包括和自己的亲妹妹结婚生子。”
嘭——!
费惕双拳猛地砸响身前桌板,双眼瞪大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站起来殴打费慎。
“你闭嘴!闭嘴!你敢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费慎深深凝视对方猩红的眼睛,出口的话语像魔咒一样,环绕在情绪激动的费惕耳旁。
“你恨安向,不只是因为他抛弃你和你母亲,更因为他骗了你,让你做了比他畜生百倍的事。你痛苦又绝望,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不能半途而废,只能把所有秘密往肚子里咽,没日没夜的酗酒也发泄不了内心的痛苦,你觉得自己隐瞒得很好,殊不知这一切,早就被安娴发现了,她对你恨之入骨,时时刻刻都想让你死,她要你和安家其他人,一起给那个未成形的孩子陪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费惕心理防线崩溃,终于忍不住吼叫出声:“闭嘴!你闭嘴!!滚出去,滚啊!!”
沦落到这个地步,费慎仍旧不打算放过他,站起来向前靠近几步,双手将对方用力按在座位上,弯腰低语。
“其实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有一切都是他们强加给你的,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完成别人的意愿。所以你最恨的还是你自己,恨自己懦弱又无能,矛盾且自私,什么都不敢做,却又什么都做了。懦弱到无法真正狠下心对待每一个人,于是你偷偷安排了那个男人,想让他代替费兆兴去死,只可惜,他们都想要你死。”
费慎一字一句说:“安志,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废物,一无所有的废物。”
两日前,费慎拿到了纵火案死者的尸检报告,其死亡原因为“浓烟熏呛,窒息而亡”。
此报告符合一般在火场里丧命的死亡者特点,只不过唯一的疑点,死者胃里含有大量酒精,说明生前短时间内饮过酒。
但由于胃中没有其他内容物,所以被人强行灌酒可能性更大。
再结合此人身体的一些数据,身高体重年龄等等都与费兆兴接近,真实身份又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算死了几个月都不会被人发现的那种。
种种迹象均指向了同一种可能——流浪汉应该是费惕瞒着安家送去的,他不是真的想让费兆兴死,或许当时在地下隧道附近,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多年怨恨,看看费兆兴后悔的样子,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打算杀对方。
后面又通过监控,让人追查到了那些混混身上,得到的线索也很好地证明了,费慎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对于这个结果,他既感到意料之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毕竟自己认知里的费惕,头脑愚蠢又矛盾,性格懦弱而无能,一生都没法达成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成就。
否则按照对方如此痛恨他的心理,当初早该在游轮上就先下手为强了,而不是到后面一拖再拖,直至错失最佳良机。
承受不住内心涌出的巨大绝望,费惕浑身脱力,倒在了桌板前。
他神神叨叨边笑边流泪,还算周正的五官皱成一团,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
自己如今快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可悲的是,竟然从未有过一天,真切感受到来自家人与亲情的温暖。
母亲在他十五岁那年抑郁成疾,生活窘迫买不起药,身染重病死了。
她是安向养在外头的情人,目光短浅没有主见,被骗得稀里糊涂生了孩子,最后却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安向是个极度自私利己的人,薄情寡义,内心只有金钱权势与地位。
他一直都在暗中替费于成办事,兢兢业业跟伺候皇帝的太监似的。
数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终于熬到费霄死了的那天,本以为总算轮到自己上位了,结果又半路冒出来个费兆兴。
他怀恨在心不甘于此,临到这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没人管教的私生子。
连夜派手下将人找到后,先放自己家里养了一段时间,接着寻了个合适的机会,把人带去了费于成面前。
多年以来,费惕心里一直很清楚,安向对自己从来都只有利用而已,没有半分情面可言。
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别人瞧不瞧得起他,在乎用不用寄人篱下,以后还会不会听见“二奶的儿子”这句外号。
在费家生活的日子,费惕被捧得越来越高,包装得越来越人模狗样,自尊心与虚荣心都被充分填满,可是他一点也不满足。
费兆兴与安向不同,他是有感情的,会对晚辈无微不至关心,也会语重心长地教导。
费惕喊了对方八年父亲,不知不觉好像真将他当成了父亲,总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获得对方的认可和赞赏。
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许多东西终归不尽如人意,辜负了太多期盼。
费兆兴最在乎看重的,只有亲哥哥留下的那个儿子。
哪怕费慎这辈子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费兆兴照样不会弃他于不顾,反而会用自己毕生所为,尽心尽力去替他铺路,更不会强迫他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
而自己,却是费兆兴随时可以放弃的第二选择。
费慎松了手,从兜里摸出一颗银色烟珠,含进舌根处。
舌尖将烟珠抵向左边腮帮,他很随意地道:“听温回说,你在这里过得不太好,前几天饭菜里还吃出了泻药。”
费惕眼睛盯着某个方向,死鱼般一动不动,问:“他是什么时候背叛我的?”
“背叛?”费慎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表情无辜道,“温回是我爸养大的,你不知道吗?对,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们害死了他,你也姓不了费。”
倏然,费惕痴痴地笑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笑得无比夸张。
他凝望四周铜墙铁壁一般的探视室,深知自己这辈子都解脱不了,忽觉一阵心力交瘁。
自己机关算尽了二十几年,前半生都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可惜到头来,身边却连一份真心都留不住。
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他成不了费惕,也不是安志,他只是一条无父无母、没人要的可怜虫。
……
翌日清晨,第三监区秘密传出消息,费惕自杀了。
活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用了一种最痛苦的方式,毅然决然结束匆匆二十几年的生命。
费慎看着虚拟屏上的消息,内心如同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未生出半分波澜。
只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在祖宅里和安娴谈话的那个下午。
对方说完后离开,没多久又去而复返。
安娴站在亭外,阴沉的天色飘荡起阵阵凉风,她的神情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明朗。
“费于成还有后手,你们最好要小心。”安娴说,“如果可以,费先生帮我去看看费惕吧,他一个人活着太孤单了,替我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