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三更半夜,半封闭空间,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听上去确实令人万分遐想。

但很遗憾,两人的的确确也没做什么。

一来场地不合适,医院病房算半个公共区域了,外面走廊不时有护士走动,若一不小心撞见些什么,画面有多尴尬简直不敢相信。

二来费慎是个才做完取弹手术的病人,身体素质再好,也不至于马上就能翻个身起来和人天雷勾地火。

最重要的是,两人目前还没确认关系,费慎不可能如此没底线,去随意唐突自己的心上人,冒犯的事干一次就够了。

两人昨晚最亲密的行为,仅限于同盖了一床被子,肩膀挨着肩膀,连手都没牵一下,单纯的不能再单纯地睡了一觉。

无人打搅的一夜过去,邵揽余率先从睡梦中清醒。

在床上躺了片刻,心中还颇觉意外,自己这一觉睡得居然还挺踏实,昨夜满身的疲惫挥散,神清气爽。

转头看了眼,费慎下颌线分明的侧脸近在咫尺,还在熟睡当中。

邵揽余没有赖床的习惯,大脑完全清醒后,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

赶在医生查房之前,他先去洗手间洗漱,将自己打理干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洗漱完,将就着穿了昨天的外套,院长亲自过来查房了,一同而来的还有负责送早餐的护工。

费慎半梦半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回答了院长一些问题。

中间几次试图用被子蒙住脑袋,想把扰人清梦的声音隔绝在外,但都被邵揽余扯了下来。

院长笑着说:“还没醒呢,不过状态看着不错,待会儿给术口换个药,再挂几天消炎的吊瓶,差不多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又和邵揽余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院长走了,刚清醒了一会儿的费慎,再次开始昏昏欲睡。

邵揽余弯腰到他身边问:“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

费慎双眼半睁着,似乎看了对方几秒,莫名一笑,嗓音含着早起的黏糊劲儿。

“太兴奋了,不敢睡,怕睡着睡着没忍住把你抱怀里,你得跟我翻脸。”

邵揽余:“……”

行,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尽管院长建议最少一周后再出院,但邵揽余经过认真考虑,以及和费慎商量后决定,术后第二日就办理出院手续。

出院后,邵揽余将费慎安排在别墅里休养,请了专业的医护团队直接上门护理。

毕竟哪怕是医院的VIP病房,肯定还是不如自己家里舒服方便,饭菜的营养搭配和原材料的干净程度,也没家中药膳师做得那么到位。

再者,说白了这栋别墅必然会比医院更安全。

经过一周多的悉心照顾与疗养,费慎的精神状态相较前些日子,肉眼可见好了不少。

邵揽余也是说到做到,这些天几乎寸步不离陪在对方身边。

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的时候连办公都是搬了几张桌椅,待在费慎房间处理工作的。

其周到细心程度,只差没将饭菜喂进对方嘴里了。

眼见费慎一天比一天好,时不时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己面前找茬撩闲了,邵揽余的心情也比前阵子轻松了许多,身上那股疲倦更是不知不觉一扫而空。

心情一好,之前落下或者忽略的事情,便都后知后觉回想了起来。

邵揽余坐在后庭院,手里的书看到一半,忽然放下,对身旁人道:“你中枪受伤的事,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二叔了。”

费慎半躺在垫了软毛毯的长椅上,闭合双眼,充分感受着淡淡暖阳的拂照,模样惬意十足,含着懒意开口。

“这点小事,就不用去烦扰他老人家了,倒是我有件事,还想问问你。”

邵揽余将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说。”

“阿时……”费慎仿照席未渊的口气,琢磨着那两个字念了一遍,“阿时是谁?”

“乳名,小时候父母取的。”

邵揽余一边阅览着书本内容,一边回答问题,言语间没有半分不自在。

费慎好像笑了一声,而脸上看不见丝毫笑意:“你的乳名,席未渊为什么知道?”

“以前他在邵家住过几年,我们关系还行。”

“他为什么住邵家,他自己没家吗?关系好是有多好,同吃同睡还是无话不说?”

邵揽余翻页的指尖一顿,纸页边缘折出浅淡的痕迹,他侧过脸,目光慢慢平移过去。

若说前两句还是聊天式的问答,那么刚才那些话,以及问话人的语气,可就带着明显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费慎迎上邵揽余递来的视线,前者表情泰然自若,眼神却浮出一股凶巴巴的冷意。

想必若是席未渊此刻站在他跟前,他非得给对方揍一顿再来两枪,方才能解气。

望见对方的模样,邵揽余付之一笑,合上书放在旁边:“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我只想知道,你和他发生过的一切。”

费慎语气正儿八经,坐直了身体,当真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表现。

邵揽余好整以暇点点头,轻飘飘道:“他父亲是邵家的叛徒,后来被驱逐出境,终生不能进入柏苏。”

此话令费慎倏然一怔,皱了皱眉,听到的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毫无关联,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叛徒?”

“没错,邵家有一支研究军事武器的科研团队,很多年前,席未渊的父亲也是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邵揽余说这些话时,有种置身事外旁观者态度,分明与他息息相关,可用言语表达出来后,却听不出一点在乎的意思。

邵揽余说:“他父亲私藏了一批军火,并且偷了当时实验室最新研究数据,想从邵家脱离出去,自立门户,不过后面被我父亲及时发现了,我父亲要杀他,良叔出面求了情,所以只将他们父子俩赶出了柏苏。”

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包含了太多重要信息,费慎按捺住浮上心头的惊讶,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信息。

“良叔是谁?”他问。

“邵留良,科研团队的研究员及主要负责人。”

邵家的那支军事科研团队,历经几代人的改造和努力,早已和从前变得大不相同,核心人员也都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若是追本溯源,则要追溯到新代最初那几年去了。

团队里的第一批成员,来自于上世纪战争爆发过后,通过地下避难休眠仓,才幸运得以存活下来的几位军事科学

那时候他们并不属于邵家,也不属于任何一区政府,是完全独立的团队。

因为拥有高精先进技术,是以在新代纪年开始以后,团队里每位成员的地位在两大洲际中异常之高。

但凡是有钱有势的,都在想方设法招揽他们。

后来世界人口逐步增加,两大洲际面临分裂,开启了大大小小无休止的战争时期。

由于长期遭受辐射,科研团队负责人刚到中年,便不幸患上癌症,命不久矣。

临终前,他将一手建立起来的队伍,托付给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然而没过多久,那位学生却带领着团队众人,在三区分裂之后,选择了投靠柏苏邵

并且还是唯一一个改名换姓、完全归属邵家的人,即后来的邵留良。

邵留良和邵揽余的父亲邵留寻,两人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就好比今日的秦一舟和邵揽余,相互辅佐帮衬,是能完全交付自己后背的存在。

可惜好景不长,中途忽然杀出来一个席未渊的父亲,科研团队的另一位核心成员席阳。

席阳原本与邵留良的关系最好,两人为同一师门的师兄弟,学生时代便已亲如手足,工作后更是密不可分。

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妻儿还要多。

只是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团队归属邵家后,席阳与邵留良渐行渐远,反倒和家主邵留寻联系得越来越频繁。

甚至在和前妻离婚后,直接带着五岁的儿子住进了邵

而邵留良和邵留寻却多次爆发争吵,经常当着外人面吵得不可开交,虽说不上反目成仇,但双方也失去了从前的信任。

以至于那时候在邵家其余人看来,一度以为席阳迟早也会随邵姓,然后取代邵留良的位置,成为团队里的一把手。

未曾料想三年过去,邵留良的地位屹立不倒,席阳却背叛了邵

此事的走向令众人大吃一惊,刚好那会儿又遇上邵留寻的母亲病逝,他一怒之下,险些当场将席阳父子二人击毙在母亲灵堂前。

最终还是因为邵留良出面,再三求情下,才勉强保住了席阳和席未渊的命。

只不过柏苏是如何也不能待了,父子俩离开邵家,迫不得已远走他乡,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过消息。

……

无言须臾,邵揽余说:“我和席未渊,也是从那之后没了联系,两个几岁的小孩,你觉得能发生些什么?”

“几岁的小孩,”费慎重复他的话,意味深长说,“倒是能将别人的爱好口味,记这么多年,还记得一清二楚。”

费慎侧身斜倚过去,越过中间的小桌,凑近邵揽余。

“你别忘了,我也是十二岁就认识了你,对一个人有企图,你觉得和年龄有关系吗?”

邵揽余嘴边噙一抹淡淡笑意:“费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男人。”

“别人喜不喜欢男人我不关心,”费慎反将一军,“你喜欢吗?”

等了片刻,见邵揽余没反应,他又换了个问题:“不想回答可以,你最喜欢吃什么菜?这个总能说了吧,好歹我也是你的追求者,努力了这么久,虽然目前希望不大,但不至于在你心里,连个早就忘了八百年的人都比不上吧。”

这次邵揽余答得很快:“鸡丝拌面,或者说,你做的每一道菜。”

答案完全在意料之外,费慎的表情顿在脸上。

下一秒,抑制不住的喜悦涌入身体里每个细胞,转化为高效兴奋剂,使得嘴角弧度不断往上。

从未有过如此骄傲又兴奋的一刻,他几乎到了飘飘然的程度。

然而没等费慎飘两秒,邵揽余一句话,又瞬间将他拽到了地上。

“在三瑞里,司机开的那一枪,你是故意用身体替我挡下的?”

尽管用了疑问句,但语气却是异常笃定。

费慎笑容定格一刹那,随后恢复原样,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我当时注意力都在你身上,那司机没有预兆地开枪,我和你又有不短的距离,除了帮你挡,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俩都安然无恙?”

邵揽余轻描淡写说:“司机握枪姿势是错的,他那一枪甚至可能都打不到我,以你的反应速度,会轻易被这种人所伤吗?”

“你听没听过关心则乱?”

费慎闭上了眼,拒绝交流,似乎真有点生气了。

邵揽余跟着沉默下来,好半晌,整座庭院都陷入了寂静无声当中。

今日天气少见地好,凉爽的微风与不骄不躁的太阳作伴,灵巧地穿梭于庭院里的荼蘼花树中间,带来一股遥远而宁静的清香。

前些日子柏苏季节紊乱无常,昼夜温差极大,荼蘼花经受不住如此糟蹋,花瓣一夜之间枯萎,绿叶也随之掉落,成了一颗颗难看的秃树杆子。

后面腾出空闲,邵揽余特意安排了花农,移植一些新鲜的土壤过来,每日浇水施肥,又在后庭院培养了人造太阳光。

在费力费钱的精心呵护下,满院的秃树总算起死回生,有几棵已经冒出了新鲜的花苞,绿叶也紧随其后肆意生长。

密集的阳光歇落在花叶与枝头上,晕染出一层层金色光圈,形成一副美好恬静的画面。

徐缓的脚步声传来,有什么动了动,费慎蓦地感觉到,一个非常柔软的东西碰了碰自己的脸。

很轻的触感,右边脸颊那一块有些发痒,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费慎眼皮微动,倏然睁开,一片新鲜的嫩绿叶子从眼前掉落。

旋即,邵揽余轮廓柔和的脸出现在视野里,距离近到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邵揽余俯了俯身,左手搭住费慎头顶上方的椅背,慢声说:“我也喜欢男人。”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男人,但我喜欢。

费慎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四肢瞬间麻木,听力也跟着消失,嘴里的话无意识出口。

“刚刚碰了我脸……是叶子,还是你?”

“分不出来吗?”

邵揽余手肘弯曲,倾身挨近对方,像方才一样,双唇亲在了同样的位置。

“现在呢,你觉得是叶子,还是我?”

轰——

有什么东西在费慎脑子里忽地炸开,他呆愣许久,讷讷开口:“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邵揽余半蹲下身,视线与费慎齐平。

“我现在做的,不就是你这么多天做的事吗?”他一字一句说,“沉瑱,我在喜欢你。”

这句话出口之前,邵揽余本以为,以自己的心性和年龄,是怎么也讲不出这种能称之为肉麻的话来的。

可是刚刚那瞬间,那样的场景与对话下,他自然而然便宣之于口了。

费慎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就像是一个热烈而蛊惑的诱饵。

他年轻、赤诚、一意孤行,无视所有人的反对与阻拦,非要将一条路走到黑,在黑暗里却比任何一盏明灯还要耀眼。

从再次出现那刻开始,便一步一步,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不断引诱着邵揽余往布置好的陷阱里走。

邵揽余明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明知道这个陷阱一旦踏进去,很可能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到头来,他仍旧是清醒着,心甘情愿坠入了这场,由费慎处心积虑编织了多年的乌托邦美梦中。

邵揽余的指尖拂过费慎耳后,渲染出一片阳光,暧昧的温度挥之不去。

“你故意替我挡枪,想让我心软,可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因为亏欠。”

费慎被那抹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片刻后抬起手,捏住了邵揽余下颌,妥协般的感慨一句。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最爱的是钱,没想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