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诱饵

作者:鸦无渡

晋山台军营驻扎地。

医护们推着担架车,不断在营地里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进出各个营帐,争分夺秒救治每一位负伤的士兵。

军营一片兵荒马乱,堪比充满硝烟的前线,只不过这是另一场抢夺生命的战争。

带兵冲锋陷阵的乔朔,也是负伤而归,正在营帐中清理伤口。

帐帘被人撩开,谢掩风携一身料峭的寒意进来,目光划过对方后背的伤口。

“北图塔往九江城撤退了,白焰停军在娄曲,也没有要继续进攻的意思。”

乔朔紧紧蹙眉,不知道是疼还是烦的,说道:“管那群王八羔子耍什么手段,让军营里还能站着的,全部给我去守边防线,来一个杀一个,等以后回了科谟,但凡杀过三十个叛军以上的,通通封二等功。”

乔朔一声令下,身旁的副将领命而去。

谢掩风顿了顿,终究没将扫兴的话说出口,只讲了一句“少将好好养伤”,便退出了营帐。

谢掩风在账外站了会儿,望着眼前凌乱的景象,鼻尖闻到了风中掺杂的血腥气。

心中隐隐沉重,回想起这一场险象环生的交战,总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

比起晋山台的焦头烂额,临定城的驻扎基地相对平静得多。

可这种平静底下,却暗藏汹涌的危机。

毒刺派出去的那五支小队,由费慎带领的那队被维冈军前后包抄,各自分散迷失在了尤州边界的丛林中。

不幸中的万幸,钱曼文和赵林木虽然身受重伤,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在重重追捕下杀出了重围。

蛇牙则凭借多年的跑路经验,甩掉敌军包抄,并利用陷阱反杀了十几个维冈士兵。

而另外四支提前进入尤州的小队,由于迟迟未等到费慎的信号,决定自主行动,却在赶至白焰大本营时,发现附近的叛军异常之多,压根无从下手。

几个队长不敢贸然打草惊蛇,在又一次未联系上费慎后,无奈选择先行撤退,还差点被白焰的人察觉,好在最后成功撤回了临定。

四支小队到达临定后不久,蛇牙三人也陆续赶回,只是三个如出一辙的狼狈。

钱曼文和赵林木两人,刚到军营门口就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吓得军医护士赶紧抬担架救人。

蛇牙是几人中伤势最轻的,好歹是自己立着走进去的,只不过在缝制伤口时,摆着一张死了爹妈的苦大仇深脸,看得何潭也跟着止不住地皱眉。

“没打麻药吗?”何潭怀疑道。

蛇牙依然是那个表情,半晌后道:“kin很可能失踪了,情况很危险。”

何潭虽待在临定,但对前线的战况也在时刻关注。

第一时间得知了娄曲的撤军战报,谢掩风和乔朔那边出师不利,便猜测费慎路上十之八九也会受影响,结果还真让他猜对了。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何潭脸色不禁严肃起来,饶是他不了解雇佣兵,可也听闻过毒刺的大名,知道这家公司执行暗杀任务的成功率是出了名的高,旗下雇佣兵也是经过重重筛选的,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样的惨烈的地步,连费慎自己都失去了联系。

蛇牙简单将任务经过讲了一遍,重新复盘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小队执行任务的过程是互相保密的,别说其他人,就连另外四支队伍,也不清楚他们这队的具体踪迹。

除了他们自己,这世上还能有哪个人,对小队行动的轨迹和习惯了解得如此清楚?

蛇牙心头鬼使神差冒出了一个猜测,但又很快否认。

不可能,那人早该在几个月前就死了,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哪来的机会出卖他们?

除非对方能起死回生。

蛇牙心事重重,连身上颇为严重的伤势都感觉不到疼了。

何潭内心挣扎了会儿,还是将费慎失踪一事,告诉给了远在柏苏的邵揽余。

然而没想到,对方反应出奇地冷静。

单单回了一句“不要轻举妄动,原地待命”后,便没了下文。

百思不得其解的何潭并不清楚,邵揽余非但比所有人都早知道费慎的踪迹,而且已经在这一两天时间内,四两拨千斤,让息川城内掀起了惊涛骇浪。

将邵凌姿接回来没多久,岳家发生了一桩惊天丑闻。

岳崇的侄子岳韬,也就是当初与施灼势不两立的那位暴发户少爷,于前日凌晨,强奸并害死了柏苏军委副主席的孙女,一位名叫周月霏的女孩。

周月霏下了夜班走在路边,被人打晕后带去酒店,强行灌入大量兴奋剂类药物,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遭到了虐待和侵犯。

事后岳韬将人丢在酒店,殊不知那女孩对某类药物过敏,病发时无人知晓,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就那样赤裸着满是淤青的身体,屈辱地死在了凌乱的大床上。

通过法医解剖尸体,检查出是因为过敏继发性休克,进一步导致气管水肿,最后窒息而亡。

由于岳韬作案时极度嚣张,酒店监控清晰拍下了他的身影,刑警迅速将其捉拿归案。

岳韬狗仗人势,刚开始仗着自己后台硬,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还大肆叫嚣要把几个刑警整死。

后来一听死者身份,怂得比谁都快,吓唬两句立马交代了原委。

原来这一切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岳韬的堂姐岳妍爱慕着一个名叫李守的男人,可李守早已有了未婚妻,正是周月霏。

李家是柏苏贵族之一,李守年轻有为,没有依靠家族,自己经营了一家医药科技集团,又因相貌出众,在一干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不意外成为了各家丈母娘眼中的金龟婿。

然而金龟婿已经名花有主,对方还是出身军人世家的千金。

周家从祖上开始便一直世代从军,周月霏自己也是军医,与李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家庭背景更是门当户对,从小到大的感情羡煞旁人。

多数人都是抱着羡慕祝福的心态,而同样爱慕李守的岳妍,却始终心有不甘。

在得知他们即将结婚后,某日岳妍向堂弟岳韬哭诉了此事,岳韬又无意中看见了周月霏的照片,顿时被那张明媚阳光的脸勾出了恶毒歹意。

他告诉岳妍,自己有办法让他俩婚事吹了,要岳妍放心大胆地去追求,以后李守就是她的了。

只是那时候,岳韬并不知道周月霏是军委副主席的孙女。

事发之后,岳家陷入了巨大的舆论风波当中,不仅是岳妍,连岳崇这个首领都遭到了无数谩骂。

李周两家联合起来,要求法院必须将岳韬判处死刑,并在暗中不断打压岳崇的势力。

更为严峻的是,周月霏身为军医,前阵子柏苏被维冈侵略期间,义无反顾跑去前线支援救人,没日没夜地努力,在战火中抢回了不少人命。

至今金润口那几座边城里,还有不少百姓记得她,感谢她的付出。

事情迅速发酵,越来越多的城民加入进来,从一开始讨伐杀人凶手,到后面逐渐演变成批判岳家一大家子,以及那位刚刚上任还不到两个月的首领。

前阵子尚未平息下去的风浪,再次被更激烈地掀起来,颇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征兆。

岳家人一夜之间变成过街老鼠,全躲着不敢出门。

岳崇急得焦头烂额,每天有处理不完的问题,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快保不住了,再没心思去找邵家麻烦。

局势瞬息万变,息川城里每天热闹得如同一锅沸水,所有人都在沸水里折腾挣扎,邵揽余好像反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个。

自从那日费慎的玉玦送到他面前,便再没有了后续消息。

但邵揽余心里很清楚,费慎就在席未渊手上,并且对方等着他主动求上门。

他并不计较那几分不值钱的面子,费慎失踪当天,立刻叫人发了电子邮件,希望能和席未渊见一面。

只是对方虽没有拒绝,却将答应见面的日子往后推了三天。

三天后,邵揽余简单带了几个随从,如约而至。

和前几次不同,这回双方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一座湖泊附近。

赶到的时候,席未渊坐在湖水边的小凳上,身前放置着钓鱼竿和鱼饵,鱼线已经没入水中,也不清楚钓了多久。

席未渊带来的人都守在外围,离湖泊有些距离,邵揽余让自己的随从也等在外围,独自走了过去。

“冬日户外垂钓,席先生好兴致。”

湖泊边只放了一张凳子,邵揽余站在一旁,长身玉立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骄不躁。

席未渊没有像往常那样贴心招待邵揽余,双眼一秒不离面前的鱼竿。

“冬季严寒,鱼类都躲在湖低不肯出来,我一直等在这,就是想看看,愿者上钩是不是真的。”

对方显然话里有话,邵揽余对答如流:“愿者上钩,也得有它愿意上钩的筹码才行。”

“阿时说得对。”席未渊敲了敲身前的鱼饵桶,“那你帮我看看,这些筹码够不够?”

邵揽余半垂眼眸,视线扫过那两桶满满的鱼饵,一桶是新鲜的活蚯蚓,另一桶却是最廉价的人造鱼饲料。

“不够,”邵揽余慢条斯理道,“也许这些都不是对方最终想要的。”

席未渊眼神含上了兴致:“那他想要什么?”

邵揽余收回落在鱼饵上的目光,无声片刻,轻描淡写开口:“费慎是费家人,很受费兆兴重视,你弄死他,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席未渊有点疑惑,却又像是故意反问。

“没记错的话,费兆兴好像已经公开通缉他了?”

“你比我清楚,那只是权宜之计而已。”邵揽余语气平平,“席先生,到了这一步,再装傻没什么意思。”

席未渊笑起来:“难不成阿时是想告诉我,以邵家如今的实力,还会忌惮自身难保的费兆兴?”

邵揽余说:“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没人会嫌自己助力多,费慎是件很好用的武器,听话聪明,我暂时不打算舍弃他。”

席未渊眼底掠过一丝玩味,问道:“既然都是利益关系,那为什么阿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难道在你眼里,忏摩会比费家差?”

邵揽余几乎冷笑一声,面带上位者的威严:“如果席先生记性差,我不介意提醒你,不是所有东西都理所应当成为你的垫脚石,在动郁南镇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了。”

被人口头教训,席未渊丝毫没有生气,反倒好像更愉悦了,只是口吻有点无奈:“你误会了,我确实让苏典调查过郁南镇,但郁南镇被炸毁,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然而邵揽余似乎只是顺带提一嘴,并不打算就此事纠缠下去。

“有没有关系不重要,郁南镇已经毁了,我该还的也还回去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席未渊顺着说:“是为了费家那小子?”

邵揽余纠正:“为了邵家的未来。”

席未渊做了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邵揽余却没有长篇大论,语速平稳流畅,简明扼要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我愿意恢复与忏摩的合作关系,继续原先中断的交易,包括以后席先生想要施展什么宏图大业,邵某也一定会鼎力相助。条件是不管忏摩以后有多大成就,都得分成两份,另一半必须是邵家的。至于费慎,费家还有用处,费兆兴那边需要给个交代,你把他全须全尾送回来,这两个条件达不到,直接免谈。”

席未渊凝望着他,眼神似乎充满了专注,良久过后,他突然开怀大笑。

“阿时,其实你不用说这么多的,你在我这,永远都有特权和例外。”

邵揽余目视对方边笑边转身,抬手握住鱼竿,将没入湖水的鱼线抽上来。

鱼线末端挂着鱼钩,钩上空空荡荡,压根没有鱼饵。

永远都是一片黑暗的刑室里,费慎脑袋无力垂落,躬身跪在地上。

四天了。

这四天以来,除了被人强行喂过水,他滴米未进,一直在同样的位置,维持同样的姿势。

费慎闭着眼,脑海里默默计算分秒,这样既能逼自己保持清醒,也能不混淆时间。

门锁开启的声音传来,他以为又是斑鬣来发泄了,然而一阵刺眼的光源过后,门口站了好些人。

费慎有气无力抬头,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两个,是席未渊和易绛。

他扯动嘴角,想开口说话,却感觉嗓子眼里糊满了铁锈味。

全封闭的刑室味道大,席未渊用手帕巾抵住鼻尖,举手投足皆是一尘不染,站在了离费慎两米远的位置。

“……躲了这么久,现在才敢露面,是怕我死后缠上你吗?”

费慎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可仍旧能听出里边的嘲讽之意。

席未渊一语不发,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一遍。

费慎全身看不见清晰的伤痕,皮肤被成片干涸发黑的血液糊住,形成混乱狰狞的纹路,手腕禁锢着玄色铁链,仿佛从血海炼狱里爬出来的囚徒。

右胸口上那一朵荼蘼花瓣刺青,却在血色晕染下,变得极为妖冶醒目。

席未渊的目光停留在刺青上,许久未动,脸上有片刻的走神。

阿时,你说他只是你的武器,是真心的吗?

可一把明码标价的武器,怎么会有独属于你的印记?

席未渊内心泛起无可救药的怒意,面容却越发平静,朝身旁的易绛微微一扬下巴。

易绛掏出一支录音笔,走近几步,在费慎面前摁了播放键。

声音流畅地传了出来——

“费慎是件很好用的武器,听话聪明,我暂时不打算舍弃他。”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刑讯室内,费慎怔愣片刻,那一秒,抑制不住的思念从骨头缝里边渗出来,将他蚕食殆尽。

可惜易绛只播放了一遍,把录音笔收了回去。

席未渊无奈开口:“我倒是想让你少受点折磨,但阿时说还用得着你,我也只能任由他高兴。”

费慎轻眨了下眼,嘶哑的嗓音忽然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席未渊,别说武器了,他就是把我当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都可以,但你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费尽心思向他摇尾乞怜,可惜正眼都得不到,你比乞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语戛然而止,转化为一句撕心裂肺的嚎叫。

费慎面容极尽痛苦,生理性眼泪打湿眼睫,模糊的余光里,易绛拎着一柄滚烫的铁烙,面无表情按在了他右胸口的刺青上。

荼蘼花连同血肉皮肤,一起溃烂在了刑具之下。

席未渊徐徐迈步,半蹲下身,拧眉注视费慎痛苦挣扎的模样,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荼蘼花独属于阿时,我不喜欢别人也用,只好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