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车队前方,道路皆被清退,一道道城门徐徐打开,如兽口吞吐猎物。

马车是清一色的青篷朱轮,唯中间一车黑篷描银,锦缎是上好的紫琉锦,在织金般的暮色下泛着柔光,华贵无匹,连那车夫也是玄袍斗笠,银质狮纹护腕折出几许冷光。

南楚王宫侍卫军,银狮军。

长街将尽,刹那间,数十黑衣人从宅邸后凌空而起,弯刀急掠而来,齐刷刷逼向黑篷马车——

刀光森寒,上淬剧毒,照亮长街如白昼,满树惊弓之鸟振翅逃亡。

“轰!”

一声巨响,紫篷车一分为二,待尘灰散去,里面竟空无一人!

“中计了,撤!”

车夫微微勾唇,压低斗笠帽沿,拿出袖中匣子,机关“咔哒”一声按动,银针如暴雨将至,分毫不差射向黑衣刺客。

银针穿透他们肩膀、脖颈,划出细细血痕。为首黑衣人冷哼:“雕虫小技。”

他们刷刷点了穴道止血,正欲凌空而起撤离,骤然爆发出一阵惨叫。只见那些人脖上一根根青筋暴起,体内似有怪物翻滚,状貌诡异至极。

“嘭嘭嘭——”

黑衣人身体一个接一个炸开,血肉连同五脏六腑飞散,乍然如红梅乱舞。

车夫摘下溅上血的斗笠,露出一张俊美昳丽的脸,五官深邃,一双眼如幽深黑潭,没有丝毫涟漪,似乎眼前的惨烈之景与他毫不相关。

“清理干净,谁派来的给谁送回去。”

男人声音清而冽,在暖阳下听着令人遍体生寒,侍卫首领罗察不敢多言一字,只躬身垂首称:“是。”

乌椤奚翻身上马,朝王宫方向疾驰。银狮军半跪,待主君离开,轻车熟路将尸体装车、血迹抹去,干净整洁的街道恢复如初。

……

晟使们入了城,被安置在城西驿馆,城内依山傍水,气候潮湿,曲水通城,往来多用舟楫。

苗人依山而居,就势建房,房楼多为二层三檐,下层开阔无碍,不设隔墙,以作畜棚之用,或置杂物,房之四周皆设挑廊,向外延伸,如飞翼展翅。从廊的这边看过去,青瓦花窗,曲廊绕楼,颇有意趣。

沈黛先将行李送到了冯秉才几人屋内,才得空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阵忙活后,已是明蟾高悬。

推开菱花窗通风,清风沁入堂屋,她抚平发丝,遥遥可见远处巍峨晟宫,灯火通明,掩映在森森林木间。

不知此行能否顺利,她心里隐隐生出忧虑来。

桐州学派被屠杀殆尽,师门典籍付之一炬,数月前,她得到消息,乐琅城地下坊街内兴许有拓本,于是不远万里赴京,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当是时,那书斋掌柜摩挲着雕花骨瓷,眼皮也不抬一下:“明学典籍?没听说过。”

沈黛往他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听闻这条街上数您门路多,要什么样的书都有,钱不是问题,还请掌柜帮忙寻上一寻。”

掌柜掂了掂那袋银子,又细又小的眼睛转了转,将银子推了出去:“公子,真不是银子的问题,我看您往这儿跑了三日了,实话告诉您罢,您就是找遍整个晟国也找不到您要的东西。”

“此话何意?”

“这些年啊,市面上所有关于的桐州学派的书,甭管是残本还是拓本,都被一年轻公子高价收购了。”说罢老板便低下头,继续研究手里宝贝。

沈黛顿了顿,将一袋银子重新塞到他手里,“此书对在下至关重要,还请掌柜告知,对方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在下不胜感激。”

“诶呦,您看您,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板脸上横肉挤在了一堆,笑呵呵收了钱,压低声音道:“俺们这行当有规矩,看公子是个实诚人,就告诉您吧。那公子年岁跟您大差不差,自称刺罕,苗人长相,瞅那相貌,啧啧,仪表不凡,通身贵气,护臂上刻着狮子样的图案。”

“狮子图案?”

“不错,他虽然刻意遮住,但还是被老夫看到了半截。老夫不会认错,此乃南楚王室才有的标志,公子不若去楚宫寻一寻,指不定就找到了。”

说罢,从书架上拿下本古书,翻至其中一页指给她看,那是一幅银狮祥云图,雄狮四足踏云,威严赫赫。

苗人,南楚王室,银狮纹……

沈黛眉头蹙起。

虽说黑市老板没有理由骗她,但她桐州学派之物,为何会被一个苗人购走?此人意欲为何?

桐州与南楚相距千里,老师也从未收过苗族学生,若说唯一的联系,便是承平十年楚军扰境,王先生和老师带兵镇压,重创楚军,保边境二十年安稳。

此事虽是苗人理亏,但经此一战,苗人视师祖和老师他们为死敌,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莫非,此人是为了报国仇,欲将明学一脉彻底斩断?

沈黛愈想愈怕,拳头不知不觉攥紧,清风微凉,额上却渗出了细汗。

必须尽快找到此人,她心里这么想着。

怀揣着不安,堪堪一夜过去,沈黛几乎彻夜未眠,及清晨,她顶着疲惫至院中洗盥。

苗人临水吃水,院中修几丛青竹,再用几支细长的竹笕引一泓清泉至院中,掬一捧清冽沁凉的泉水,困意顷刻消了大半。

“清安贤弟。”

听见有人唤她,沈黛拿汗巾擦了擦脸,见张赫面含微笑着朝她走近,“冯先生昨日受了凉,染了风寒,正好你今日无事,去替冯先生抓几服药来如何?”

“是冯老先生托我去的?”

张赫并不直接答话,“冯老先生一向体恤后辈,我们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冯老和我都觉着你做事最踏实,我便自作主张找上你了。”

沈黛垂眸,自登船来,这几人一向指使自己惯了,尤其是这个张赫,打着冯老的旗号矫上意,嘴里说着关心的话,实则换着花样拿他们这些年轻画师当仆从。

她本要推辞,想起自己正要出门打探消息,抓药兴许是个不错的由头,便应了下来。

张赫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将使者令牌给她:“花靖城街上多是巡逻士兵,切勿丢失此物。”

沈黛点点头,汉人打扮过于招眼,她便回屋换了苗族打扮。

苗人称衣服为“呕欠”,她挑了件蓝靛色大领镶红布窄边对襟衣,下穿宽脚长裤,腰束红色织带,以帕包发,除了五官清秀白净了些,乍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苗族少年。

长街喧嚷异常,家家户户熏香烧纸,通身戴银的孩童在桥上嬉笑逐闹,脖挂长命缕,银花插作簪,好不热闹。

沈黛估摸着今日许是什么节日,可因想着苗族商人一事,便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座石桥,至药堂,沈黛用临时学的苗语同大夫交流,那苗医开了几味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拿油纸包好,递给了她。

“掌柜,我是来京城寻人的,向您打听个事,您可听说过一个名叫刺罕的生意人?”

“刺罕?没听说过,听这名字不像是苗族,公子还是到别处去打听罢。”

沈黛有些失望,道了声谢,正要伸入钱袋拿银子结账,忽而看到什么,手上动作一顿。

不远处的柜台,一苗族姑娘脖上戴着银藤圈及双龙抢宝项圈,她从藤圈上取下一枚银环,交给柜台伙计,伙计拿戥子称了称,道:“不多不少,正好一两。”

沈黛这才想起,自己来之前曾听画师们说,苗人嗜银有来由,南楚银矿众多,且自古没有统一钱币,以足银为通货,制成银饰随身佩戴。此次晟使入苗,目的之一正是传度量衡。

也就是说,汉人用的银两尚未得到南楚官府认可,也未在民间流通。沈黛心中暗叫不好,她怎能疏忽至此,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掌柜见她迟迟未动,脸上出现惑色,沈黛干笑一声:“大夫,我今日出门不曾带足银,这药先搁在这里,容我回家一趟。”

药材都混在了一起,掌柜生怕此人赖账,借回家拿银跑遁,这一兜药便难处理了,于是面露不耐道:“公子腰上佩那物件不正是银吗,为何要多跑一趟?”

沈黛摸向腰上使者令牌,正要解释这并非银制,却听得掌柜惊呼:“晟使令牌?你是晟国人!”

话音落,药堂内所有人齐刷刷向这边看来。

昨日晟使入苗动静实在太大,听说此人是晟使,伙计放下了手里的活,刚要迈出门的主顾也停了脚步,从头到尾打量沈黛这个异族人。

沈黛谦和行礼:“在下初来乍到,随身只带了银锭,并不知苗族商行规矩,还望原谅在下的失礼之处。”

“既是晟国人,缘何要做我们苗族打扮?你们在我楚国烧杀抢掠,夺了我们的山河,如今还要我们穿汉服习汉礼,踩碎我们的脊梁!你们根本不配穿呕欠,我这药堂纵是无一生意也不会卖药给你,你走罢!”

掌柜将药包拆开,“哗啦”全倒进了渣斗,围观群众闻言纷纷应和,什么“掌柜大义”,“晟兵在城内作威作福,欺凌弱小”云云,沈黛这才意识到,两方积怨竟如此之重。

“妄想派你们这些贼人来奴化苗人,消灭我们的文化!痴心妄想!”

“对,我们宁死不做亡国奴!”

“宁死不做亡国奴!”

任沈黛说破了口舌也难消他们心头怒火,骚乱中,有一二彪形大汉拽住她的胳膊,推搡她的肩膀。

沈黛疲于招架,身子一下子向后倒去。

“哗啦——”

满桌药草,黄的、绿的、黑的四散在地,沈黛额头磕上桌角,鲜血汩汩流出,只觉脑子嗡嗡一片,苗人的吵闹声忽远忽近。

忽而外面有人高喊:“你们怎么还不上街,游神队马上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