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汉人女子?

罗察转头看向自家公子,却见乌椤奚未做声,冷沉的面容未见丝毫异样。

他朝乌椤奚行了一礼,躬身告退。乌椤奚吩咐道:“带她进来。”

宫人领了命,带那女子入殿,来人身量纤瘦,步入玉石铺成的宫殿一点声音也没有,唯洁白脚腕上系着银铃,随腰肢摆动叮咛作响。

“王兄。”

白衣少女扶着门,樱唇微启,柔柔唤了一声,一双眼眸水波盈盈,甜净柔美。

她身穿汉制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衣衫胜雪,云纱披帛曳地,云鬟绾作朝云近香髻,松松插着攒珠青玉笄,乍一看与汉女无异,唯眉心一点红,为凤鸟朝阳纹,是南楚公主才有的花钿样式。

乌椤奚眼睛未抬,拿了奏疏端看,淡淡道:“为何今日这般打扮?”

迦月扶拨了拨自己的金丝红宝石耳坠,在乌椤奚身边坐下:“王兄向来喜欢汉人文化,阿扶自然投其所好。”

她吩咐侍女将书摞搁下,端起茶盏,放于鼻下轻嗅,“今日入藏书阁,忽然想起原先的藏书阁十柜九空,自打兄长回宫,几乎装满了汉人书籍。喏,连喝茶呢也只喝日铸雪芽、涌溪火青一类,甚少喝我们苗人的油茶,再这样下去,楚宫早晚要改名叫汉宫了。”

宫人们将头深深低下,不敢多看,迦月扶公主刁蛮任性,说话心直口快,敢当众跟楚臣们对呛,甚至敢给公子奚脸色瞧,逾矩之言单是听一听便要折寿。

迦月公主之父乃麓川君,襄王第五子,先楚庄王之兄,其母为南楚迦月氏十二娘。

二人门当户对,然麓川君喜奢靡,好狎妓,与妾室联手害迦月夫人小产,迦月夫人一怒之下休夫而去,带独女迦月扶回花靖,现就住在蕊珠宫。

虽说迦月夫人母族显赫,可迦月扶毕竟不是王室嫡亲公主,楚宫人对她母女二人多有怠慢冷遇,迦月扶气性不输其母,气势汹汹连闯数道宫门,于西宫当面质问乌椤奚。

“奚公子执掌南楚推行新政,一边说刑赏分明,无论卿相、将军、上大夫皆与庶民同罪,一边又处事不公,触律法者加官进爵,仗势欺人。本公主今日来就是跟公子讨要个说法,公子所言新律是否只是一纸空话!”

乌椤奚长身立于宫阶上,问之:“何为处置不公?”

“迦月氏位卑,楚宫上下人尽可欺,与公正之说背道而驰!”

“法度亦需权柄,列贵贱以别君臣,遵等级尊卑之道,权制则威,社稷则守序而不乱。”

女子语塞,乌椤奚抬手,顷刻间几十个披甲执剑的银狮卫朝迦月扶逼近,剑光冰冷,如高阶上男子乌沉无波的目光。

迦月扶只觉手脚发软,凤银簪随身体轻颤,她抱了必死之心,从袖中拿出账本,“那若是,菩司宫非功而罔上利,手下宫人盗取内库珍宝以市利,反将脏水泼到本公主身上,奚公子当如何处置!”

她掷地有声,乌椤奚顿时喝住银狮卫,数十刀剑齐齐回鞘。

“如若属实,罪死不赦。”

八字如重剑落下,他当即下三道教令命廷理全权彻查此事,复而转向高阶下的女子。

“迦月公主擅自闯宫触犯国禁宫规,当罚,首告宫贼有功,当赏!”

不出旬日,菩司宫问斩,涉事人等一概收监,楚宫内血流成河,乌椤奚大刀阔斧将掌宫者清换,阖宫上下人人自危,唯公子奚马首是瞻。

时至今,迦月扶闯宫之举仍为楚宫众人津津乐道,公子奚执掌楚宫,杀伐果决,十个脑袋也不敢闯他的宫殿。

那日,所有人认定此女必命丧当场,然结果着实出乎意料。

不止如此,公子奚事后对迦月扶赞赏有加,吩咐楚宫上下以嫡公主身份待之。

再后来,迦月扶行事愈发大胆出格,她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敢与楚臣朝堂论法,言辞铿锵,甚至将左尹大人气得当场吐血。

两人当日争辩数个时辰,乌椤奚从始至终端坐于王座上,任他们刀枪剑戟,不发一言,岿然不动,如闭目养神。

只在左尹大人倒地不起后轻飘飘来了句:“左尹大人为楚国鞠躬尽瘁,朝闻道夕死可矣,当为国士风骨。且送回府中,好生休养。”

左尹这一休养,便再没出现在南楚朝堂上。乌椤奚为其立功德碑,亲笔题挽联:“闻道者心昭日月,凌云气青史留名。”

经此一事,朝野众官噤若寒蝉,乌椤奚对迦月扶大加称赞,此后更是一味纵容。宫人们私下皆道,楚宫将来的女主人,大概是这位迦月公主了。

此刻,迦月扶翻开一本薄书,道:“听闻汉人文人有红袖添香之乐,如今见王兄宫中丹烛明亮,倒也觉得汉人所言颇有意趣。兄长离开前,这本《晟律疏议》第三十卷读至一百八十五页,再有十页就便读完,不知兄长下一本想听什么,阿扶好提前准备。”

红袖添香,迦月扶说这话端的是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实则暗蕴暧昧之意。

身旁侍女忍不住捂嘴偷笑,自家公主这心思,想藏住都难。

这也难怪,旁人进不去的西宫和藏书阁,她进得,公子奚好收集汉人典籍,旁人连碰都碰不得,唯有公主可以随时拿来翻阅,伴读西宫,给公子奚磨墨念书。

卷帙千行,一连数年,西宫内每每传来迦月扶琅琅念书声,为君翻卷至天明。

这件事在楚宫,几乎称不上是秘密。

迦月扶笑意盈盈,等待乌椤奚的回话,谁承想,眼前男子面对佳人,神色漠然,“晟使入楚,近来朝政诸事繁忙,今夜过后,你便不必再入西宫。”

迦月扶翻书页的手骤然顿住,一滴烛油落下,滴在她手背,烫出朱砂痣般的红痕,女子却好似浑然不觉。

袅袅香雾里,她的脸色可以用难看来形容,“兄长是说……以后我不能来西王宫给哥哥念书了?”

乌椤奚微微颔首,一双眸漆黑如墨,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将书抽走,合起来,抚平卷痕。

珍视的动作落在迦月扶眼底,让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想法——乌椤奚允她入西宫念书,不是因为他看重自己,借口和自己相伴。

而是……看重这些书。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迦月扶几乎瞬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抹去,她伴读西宫多年,为乌椤奚朝堂论辩,打压旧族,她不相信自己在乌椤奚心中的分量不如这些破书。

她手收紧,几乎将衫袖攥得粉碎,强笑道:“阿扶明白了,兄长近来政务繁多,要接待晟国使团,还要处理巡城诸事。既然兄长不得空,那我便不再叨扰了。”

“对了,还有一事。”复而想起什么,她双手托腮,摆出小女儿家的娇憨态。

“兄长不让我来,阿扶便不来,阿扶这么听话,那明日晟使入宫朝见,兄长,我能去宫宴吗?”

“迦月扶,宫宴不是给你玩的地方。”

斩钉截铁而没有丝毫温度的言语,让迦月扶呼吸一滞,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为何他今日的语气……这般生冷?

若换做往日,乌椤奚定会笑着说:“在我面前还没闹够,还要跑到晟国人面前闹?”

可他方才那番话,就像是寻常长辈在教训晚辈,甚至更像是上位者在对待一个无礼的人。

仿佛生生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迦月扶咬了咬唇,仍不死心,“扶儿虽说不是乌椤一氏,可也是正经的王室血脉,出席晟使宫宴并不会让楚宫蒙羞,为何兄长连这点要求也不能答应我?”

她眼眶泛了红,眉眼仍是倔强,侍女戈兰忍不住插嘴道:“公子巡城那段时日,迦月公主日日担忧,几乎茶不思饭不想,将这本书翻阅了无数次,几乎能倒背如流。”

女人吵闹声不休,乌椤奚长指敲了敲眉心,一整日的奔波本就让他疲惫,加上方才处理朝政和宫宴诸事,仅剩的耐心也快被消耗殆尽。

眼见迦月扶还要闹下去,乌椤奚摆了摆手:“罢了,你要来便来罢,只有一点,明日晟使觐见,百官列席,兹事体大——”

“我省得,阿扶乃南楚王室公主,深知礼仪之道,明白荣辱之重,当恪守王室公主本分,绝不让晟使看轻我南楚!”

乌椤奚点头,轻声说“好”,不再言语,撑着头闭上双目,似是疲累万分。

迦月扶还想说什么,见此状只好生生咽下话头,起身告辞。

白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宫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带动鲛纱宫帘沙沙作响。银铃声渐远,乌椤奚睁开双目,望向殿门,眉眼一片清明。

楚王病入膏肓,早已是霜风枯木,太子达怯弱目浅,打压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深知自己最大的敌人,是须相一党。

须明涯老奸巨猾,自知风暴将至,称病谢客,闭门不出,实为阳奉阴违之举。此人根基深厚,楚宫内外皆有其爪牙,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偏偏乌椤奚轻易动他们不得。

只因世族拥威望,不能令其困兽挣扎,对新政大举反扑,当面撕破脸于朝政无益。但,这并不表示他会白白咽下这口气,纵容这帮蠹虫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他需要有人当他口舌,说出他未说出口的话。

他选中了迦月扶。

一来迦月氏为南楚望族,身份贵重,在众世族权臣前不居下风;二来她为王室弃女,无依无靠,只能依附强权生存;三来此人熟悉新律,辩才了得;四来经闯宫一事,她张扬大胆之品性人尽皆知,日后无论行事多出格亦合情合理。

此招明棋暗局,迦月扶是最好的棋子人选。

至于旁的,他不是不知此女心思,只是小情小爱非他所求。然今日不知为何,看迦月扶身穿汉女衣裳,手持明学典籍,心里莫名生出一丝烦躁。

他翻开《晟律疏议》,此法典非官著,乃明学弟子汇编,涉及“更法”“赏刑”“修权”等共三十卷,凡五百二十七条,承先贤遗志,囊括往代“说律之书”及“律法问答”,加入“市贩”“平教”“开科”“闺烈”等明学学说,主张四方商贸互通,开女子学府,允女子入仕,废烈女制。

推行南楚新政,此书对他多有助益。数年来,朝野内外虎视眈眈,他常夜不能寐,恨不能梦中杀人,只有读明学文章方能稍稍安睡。

只此一本便可管窥明学之高山仰止,然此千秋业明珠暗投,徒然放于架阁上蒙尘,实在可惜。

终会有人带这些书重见天日。

乌椤奚搁下书卷,手执狼毫,独对孤灯。四下寂然,烛火拉长他的影子,投在桌案旁的红漆龙头牛角鼓上。

龙头上苗文刻成的“王”字明明灭灭,闪烁着玄金色的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