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远处高楼上,有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银铃高悬宫檐,随风轻鸣,乌椤奚凭栏而望,玄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罗察道:“公子,若宋画师明日再来求见公子,公子还是不见?”

“不见。”

“是,末将明白。”

乌椤奚凝望良久,罗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四方宫殿内,回廊曲折处,一道丁香色身影潇然独绝,光色下映,拖长她消瘦的影子,像一团紫雾,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而去。

这是公子千方百计等来的明学弟子,但公子说,他不会轻易将典籍交出。

他要试探她的心志。

一试其决心,知晓典籍流落楚地,不远万里赴楚;二试其坚心,被拒之门外而心坚如石。

至于第三……

他看向身旁玄衣男子,他长身玉立,居高临下,俊美容颜冷然如霜刀,单单站在那里,九重宫阙顿时黯淡无光,似乎千里江山尽是他囊中之物。

此人绝不会泯于泛泛,当号令百万雄军,主天下大乱。

当年,乌椤奚以流放公子身份回国,召集先楚王一党,收服银狮军,在短短数月内,将如日中天的楚王和太子达近乎逼至绝境。如今新政如浪潮推行,公子奚之名,传遍南楚的每一寸山河。

南楚被大晟的长戈铁骑挑破最后一丝尊严,楚国弯下了脊梁,国耻之柱沉重压在每一个楚人心头,但眼前之人,从未向谁低过头。

罗察垂首侍立左右,不敢出一丝动静,唯恐惊扰公子思谋。

乌椤奚始终未发一言,望着沈黛的方向,见她蹲下身体,双肩颤抖。

她哭了。

乌椤奚薄唇紧抿,转身回殿,同罗察道:“撤去藏书阁周边侍卫,叫他们今日不必当值。”

“末将领命。”

回殿内,宫人来报:“公子,有一晟使自称廖敏,是晟国画师,说有要事前来向公子首告。”

罗察本要替乌椤奚回绝,谁知乌椤奚听到“画师”二字,抬手示意不必,“召他进来。”

殿门外,廖敏手忙脚乱整理了下仪容,原本听说公子奚已闭门谢客,他心里顿生郁闷,谁承想自己只是报了个名号,这位公子奚便敞开了宫门,面色不由庄重起来。

入殿内,见此处陈设非比寻常,他四处张望,瞅什么都稀奇,心道若是能住进这样的宫殿,便是住上一日这辈子也值了。

因心里想着美梦,他忍不住偷笑出声。

罗察见他走近,眉头愈发紧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精利,衲袄上还隐约可见跳蚤的血黑点,实在与“画师”二字毫不沾边,倒像烟馆里的大烟鬼。

“草民、草民……不,外臣廖敏,参见奚公子!”廖敏朝乌椤奚叩首。

今晨宫宴他几乎全程缩着头,并未看清楚乌椤奚的样貌,如今距离一下子拉进,只觉冷峻威严,压迫感扑面而来,舌头竟打了结。

乌椤奚并未看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你要向本公子首告何人?”

廖敏精细的眼睛转了转,高声道:“呃……外臣听说、听说……楚国刑律严格,驿银乃国库所出,通四方急递,维系驿站运作,不容任何人私挪,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这番话他并不全然明白是何意,是那帮秀才教给他的,他只管硬背下来,反复练了数遍,还专门请教了楚宫宫人南楚的相关律法,做足了准备才来的西宫。

乌椤奚道:“自然。”

得了首肯,廖敏瞬间有了底气,觉得那帮秀才也不是全无是处,“那,若是有人擅自挪用驿银,该当如何处置?”

乌椤奚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渐渐凌厉。

罗察制止他:“廖画师,你只管陈情便是,至于如何处置,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廖敏连忙俯首,后背冒出了冷汗,“是!外臣知罪,外臣是说……外臣知道使者里有一人,把驿银装进自己口袋,偷偷买下一堆财物,那赃物现就在他屋内,公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公子奚不改森严之色,道:“如若属实,卢司败自会会查明此事。”

“公子英明,外臣对奚公子无比敬仰,佩服得五体投地……”

乌椤奚摆了摆手,吩咐身旁楚官将证词记下,楚官问:“此人何名何姓?何时偷拿驿银,拿了多少,买了什么财物,还请公子一一告知。”

“此人姓宋名觅,字清安,昨日——就是贵国叱莲大典当日,他鬼鬼祟祟出了驿馆,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堆价值不菲的东西,银器、吃食、衣饰,外臣目测,那堆财物至少值上百两,可见此人实在胆大妄为!”

廖敏生怕这几人不相信自己,一番添油加醋。罗察将头深深低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不敢去看公子奚,也不敢想象他此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廖敏得意洋洋走出殿门,见殿外暮色正好,心道自己过不了多久便可如这灿日一样出人头地。

他朝左右宫人行了两礼,大摇大摆走了。

人走后,罗察对宫人们道:“公子今日疲累,都下去吧。”

众人告退,偌大的宫殿只余主仆二人,铃音随疾风叮咛,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裂开。

“罗察,有件事,你教我。”

罗察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脑子进水了,见乌椤奚郑重其事,他一时语塞,“公子,末将是粗人,除了舞刀弄枪,其余一概不会……您需要末将教什么?”

“教我,怎么哭。”

罗察久久沉默,只觉得自己脑子仿佛在一点点碎裂开,脸涨的通红,憋了半天来了句:“公子,哭得有一些……呃,情绪,人在痛苦悲伤的时候就会哭出来。”

乌椤奚点了点头,心里却不解其意。蛊术是庄王强塞给他的,朝政之事是他无师自通,其他的,他一概似懂非懂。

或者说是,麻木。

他被赶出南楚时,没有哭。

被地痞无赖打断腿时,没有哭。

被庄王灌下毒酒,被蛊虫噬咬五脏六腑时,没有哭。

楚王、太子达、须相……他们骂他是怪物,是没人性的畜生。

他们说得对。

他不知疼痛为何物,亦不知泫泣之滋味,就像生活在地底的臭虫,身体对他来说只是一具冰冷的空壳,唯一的本能便是掠食、杀戮。

然不知为何,女子方才瘦削的身影反复浮现在脑海中,心里像有明灭不定的火在疯狂滋生。

快要把他每一寸皮肤焚烧殆尽。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匣子,“咔哒”一声打开,掐出芥子大小的红丸,拿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红丸塞入皮肉。

“公子!”

罗察高声想要制止,为时已晚。

红丸化开,与血融为一体,乌椤奚皮肤肉眼可见地蠕动起来,体内无数条条线虫来回游走,几欲撕破他的皮肤钻出,密密麻麻,疯狂窜动。

男子冷峻俊美的脸逐渐扭曲,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幽怖的笑声,炽热与温情被扼杀在他双眸的血色中,又渐渐平息,恢复至空明冷寂。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压了下字数,明天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