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当夜,沈黛迟迟难以入眠。

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幕幕画面,王先生被锦衣卫押走,老师在雨中抛下自己离去,师兄师姐被押至刑场,脚链在地上摩擦出簌簌金石声……

刑场远处,一阵嘶鸣声震荡云霄,上百匹马齐拉缰绳,红楼土崩瓦解,尘土气漫卷。

桐州那场雨扑面而来,窒住她的口鼻,拖着她直直下坠。

身子越来越冷,沈黛裹紧单衣,几乎快要把衣领捻碎,睁开眼,再没了睡意。

见同房之人皆酣睡,沈黛平缓良久,轻手轻脚下了床,随手套了件衣裳,离开屋子。

楚宫沉寂,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声,沈黛不敢提灯,只沿着小径走,孰料没走几步便堪堪被人喝住。

“什么人!”

沈黛认出他是翰麓阁的管事宫监,并未慌乱,冷静行了一礼,将使者令牌拿给他看:“宫监大人,在下宋觅,今早与大人见过,只因夜里失眠,来园中闲庭信步。”

宫监端详令牌片刻,隐隐约约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人,可又想起他方才鬼鬼祟祟的模样,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闲庭信步?你如何证明?嘴上说闲庭信步,却偏偏来这荒路小径,我看你分明是图谋不轨!再不承认,本监就喊银狮军来!”

“在下并未欺瞒大人,大人若不信,可以看看这个。”

沈黛谄笑着,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动作甚是熟练,“此乃大晟银锭,可换大米二石,请大人莫要推辞。”

宫监挑眉,瞅了瞅手里银子,没有说话。见一锭银子打不动他,沈黛又拿出一书放到他手里,“想来大人见多了足银,此乃在下闲来无事所著,听闻楚王好佳人,后宫嫔妃众多,若是大人将此物献给王上,必能加官进爵。”

宫监疑惑翻开,翻着翻着,表情从惊奇变为惊喜,目光在书页和沈黛之间看了又看,继而会心一笑。

他小心揣好书,“宋画师真乃大才,若是王上高兴,在下一定替公子在王上面前美言几句。”

他亲昵地拍了拍沈黛的肩,俨然把沈黛当成了一路人,从他亲昵的态度,沈黛可以想象到自己的无耻嘴脸。

宫监欢天喜地走了,沈黛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肩膀,被宫监拍过的地方起了几道褶皱,不由苦笑。

永嘉二年,王先生被捕,朝野震动,明学弟子愤慨填膺,桐州、江东、中川等七大学派齐集于京,以血作墨写千张状纸,一度令京城纸张短缺。

沈黛亦跟随师兄师姐入京,在晟宫前跪了五天五夜。

第五日,她桐州学派大师姐抬棺死谏,撞棺而亡,第六日,江东学派弟子高举血书,血溅宫门。第七日,幸存的明学子弟涌入皇宫,为首数人被禁军乱箭穿心。

震惊天下的明学弟子入京请命,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千人殉难,领头者处极刑。”

后来,朝廷下发海捕文书,明学弟子杀的杀,逃的逃。她拖着残躯回了桐州,见到一手建立的万卷阁横贴数张封条,沈家也将她逐出家门。

再后来,便是永嘉三年的那场雨。

沈黛闭了闭眼。

八年来,她隐姓埋名,苦苦寻找幸存的明学弟子和师门典籍,弃红妆投身商海,在黑暗中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初入栎梁,她靠在路边卖书画为生,勉强饥饱,一边替人作画,一边走遍栎梁的大街小巷,寻找商机。

从商多年,她比谁都清楚,想要达成任何目的,金钱皆为必须之物。

栎梁位在晟楚交界,人口来往频繁,有数百家风月场所,千位青楼女子,多为风尘薄命。

救一人,便是救天下。

为了帮她们脱离苦海,她在栎梁广交商贾,起用人才,办起数家牙行,为青楼女赎身,渐渐学会了以钱财收买当权者,愈发心机深重,精于算计。

从前她曾问老师:“为一己之安而委曲求全,或为大道而舍生取义,如何择之?”

老师笑道:“若世道清明,能以直道行之,谁愿委曲求全。阿黛,无论哪种,唯求此心光明。”

此心光明,如是而已。

苦涩涌上心头,沈黛弯下身子,身子像在剧烈缩水,呕吐不已,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汲汲钱利,不择手段,一身污秽,若非老师和先生遗愿,欲以一己之力守护明学香火,她绝不愿苟活于世。

多年孑然一身,她没与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只每日笔耕不辍撰写《罪己书》,以求心稍稍安宁。

待她明学重见天日之时,她必与此书同死,让自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日后明学传承万世,没有有任何人会知道沈黛这个名字,这便是她此生最大心愿。

她余愿足矣。

沈黛努力让自己平复,往藏书阁方向走去,她随身带了许多银钱财物,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那银狮军铁血气势威严,想起那森寒刀刃便心生惧意,沈黛一路从小径穿过,步履如狸猫,生怕与之碰上。

然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走了许久也未见银狮军身影,只有一两个提灯宫人从不远处走过。沈黛有些纳罕,心道许是自己运气好罢?

一路拨花拂柳,来到藏书阁前,璧月初晴,参天古木间,百丈高的藏书阁静静立于眼前,早桂的花香与书卷墨香交织在一起,如丝如缕。

沈黛朝书阁三跪三拜,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弟子沈黛,王知慎之重弟子,杨娥之亲传弟子,桐州沈氏第一百五十三代孙,今日告慰先贤,沈黛已找到明学典籍,立誓不畏万险将它们带走,修复残本,整理成册,待来日公诸于世。”

夜风卷起她的发带,洁白而哀婉,柔柔若千尺白幡,花木掩映,女子着素衣跪于青石路上,像疾风吹荒草,石碑立于其中。

不远处,乌椤奚久久伫立,冷眼看她跪而复拜,在藏书阁前久久徘徊。

胳膊上刀伤未愈,还洇染着血,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她会一个人溜进去。”

罗察道:“宋画师虽是女儿身,却有君子之风。”

乌椤奚未言,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

他对罗察道:“下去罢。”

“是。”

罗察行礼告退,郎朗银月下,玄衣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接住一缕月光,像触碰到女子的发带,如视珍宝,小心翼翼。

……

第二日清晨,还未至辰时,西宫殿外便挤满了人。

徐御章背着手,在宫门前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待步入殿内见到乌椤奚,他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道:“外臣见过奚公子,敢问公子,楚宫中是否有明学藏书?”

“有,不知徐大人有何指教?”

乌椤奚惜字如金,并未解释,冷淡的语气让徐御章脸色一沉,“奚公子许是不知,明学祸乱朝纲,乃陛下亲批之妖学,我等来楚推行汉制,这些明学妖术,还请公子尽快销毁,以免后患无穷。”

乌椤奚听了,不疾不徐道:“徐阁老是两朝元老,与王知慎先生、杨娥将军同朝为官,如此大义灭亲,乃是不徇私情。身为外臣,对我南楚之事如此上心,乃是国之顶梁,本公子敬佩。”

王知慎与杨娥两个名字一出,徐御章怒从心起,几乎要拿刀砍在乌椤奚桌子上。

承平四年,北狄剌惕率部连破边关十五城,雁北告破,大晟最后一道防线坍塌,战火蔓延乐琅。

兵临城下,幼帝六神无主,时任兵部尚书的徐御章眼见无力回天,三请承平帝圣旨,一为割让城池,二为远嫁公主,三为南迁国都。

文臣武将纷纷应和,表示为社稷安危计,也只有行此下策。

有一女子打破满堂应和声,那番话,徐御章到死都不会忘。

“满朝匹夫,不如妇人!”

说这话的是王知慎的亲传弟子,彼时不过二十岁的杨娥。

“北狄虎狼之国,在边关烧杀抢掠烹食幼儿,无恶不作,北疆十年无宁日。尔等七尺男儿,未杀一贼而降,诸位可知,大敌当前,乐琅满城百姓无一退却?老弱携家带口扛起刀锄斧棒,妇人脱下荆钗布裙披上寿衣,指天誓地,宁死不做狗辈!”

“满朝匹夫,不如妇人!”

怒音方落,百官发难,徐御章持笏怒言以对:“若光凭嘴上功夫便能击退刺惕,老臣实在比不过杨校尉!放眼大晟,何人能与刺惕铁骑一战?”

“臣能。”

王知慎上前一步,挡在杨娥身前,“臣愿率三军,誓死守卫京城!”

刺惕军兵力是大晟的五倍,王知慎率军死守乐琅,杨娥率骠骑营以一当十,万军从中斩下北狄军先锋人头。

乐琅一战,王杨二人封侯拜将,徐御章也因为那一番退缩之言,被钉在耻辱柱上数十年之久。

徐御章的脸已经变得扭曲,再没了来时的冷静,恶狠狠道:“公子奚提此二人无非是想激怒老臣,可公子别忘了,如今南楚已属于我大晟领土,推行汉制不过时间问题,这些妖书公子现在不愿交出,将来总要交出来的。”

“徐大人所言甚是。”公子奚并不动怒,将厚厚一沓卷宗拿在手中扬了扬,“不过,你们晟国官员现在正自顾不暇,推行汉制一事,大约只能靠后了。”

“你——”

“启禀公子,晟使们已在殿外等候,求见公子。”

宫人打断剑拔弩张的两人,乌椤奚道:“徐大人请回。”

徐御章冷哼一声,甩袖离开,走至殿外,迎面与沈黛撞了个正着。

他停住脚步,上下打量此人,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沈黛平静看向他。

“见过徐大人。”她礼数周全,低下头,藏起眸中冷冽之气。

她不会忘记老师和先生是怎么被此人害死的。

因方才与乌椤奚闹得不甚愉快,徐御章并未多想,匆匆离去。

沈黛胸口起伏,努力压下心绪,转向宫人,请见乌椤奚。

此次她一大早便来,不给对方不见自己的理由,然而,却得到了与昨日一样的答复。

沈黛平静道:“敢问将军,奚公子独独不见我,是否已知晓在下所求。”

对于她的话,罗察似乎也并不意外,“宋画师,公子他知道您想要什么,他说了,您若想带走那样东西,需要拿东西交换。”

“奚公子拥一国之富,在下不过是卖画为生的书生,不知公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用不了多久,宋画师自会知晓。”

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罗察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沈黛眉头蹙起。

故弄玄虚,这是她对公子奚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