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两人,或惊疑,或探究,或不解。

离沈黛最近的几位画师自动后退,为两人腾开一处空间,躲在冯秉才身后,“冯老,这是什么情况,宋画师怎么莫名其妙成为神使了?”

冯秉才不耐烦道:“你问老夫,老夫怎么知道!”

廖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又惧于公子奚的威严,几乎把一口牙咬碎,躲在了后面。

审视打量的目光千针万刺般落在沈黛身上,她端详使者节杖,抬头,直视面前男子,“奚公子,这是何意?”

“听旨仪式须由叱莲神使卜筮祭祷,诵听神旨,自然需要神使大人亲自上台完成。”

乌椤奚答非所问,似乎在引诱她跳入陷阱,一种危险和不安感油然而生,沈黛正要拒绝,乌椤奚缓缓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若想要回明学典籍,不准推辞。”

男子气息缓缓吐洒在她颈测,沈黛打了个寒战,仿佛有毒蛇顺着他的脊背缠绕而上。

他为何,总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想法。

两人的动作落在迦月扶眼里,让她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她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大声道:“王兄,神使一职事关重大,关乎南楚安危,社稷兴衰,岂能儿戏!”

乌椤奚没有看她,亦没有回答,司天监适时向前一步,“迦月公主,诸位大人,请允许下官解释此事。”

“巡神之日,公子奚扮作叱莲神行走于花靖城内,忽而不受控制走下神轿,将蘼芜草交给这位宋公子,此事花靖城内人人皆知。公子奚此举乃是叱莲神附身,为神明之力,选择宋公子为天命之人。”

“荒唐!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神明附体,我看分明是你们祭司台做事懒怠随意,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便称作神使,如此行事,不怕我南楚被天下人耻笑吗?”

司天监面不改色道:“巡神是奚公子亲自巡神,神使也是王上亲自认可的人选,下官实在不知公主的质疑从何而来。”

王公贵族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迦月扶,仿佛她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市井泼妇。

迦月扶一向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几乎是歇斯底里道:“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本公主说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司天监之举乃是乌椤奚授意,他人还站在这里,迦月扶却质问司天监受何人指使,实在不成体统。

“扶儿,不得无礼!”迦月夫人将迦月扶扯至身后,朝司天监、乌椤奚和众人行礼,“请公子、司天监大人见谅,小女只是担心楚国国运,并非有意破坏祀神仪式。”

“母亲——”

“住嘴!王上还未反对,哪有你说话的份!破坏祀神仪式,不止你我担当不起,整个迦月氏都担当不起!”事到如今她还不死心,迦月夫人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公主,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是啊,若是延误了祀神仪式,神明必要怪罪。”

几位侍女和王室公主都在劝她,迦月扶见状不再言语,面色恨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戴着银钉螺手镯的双手缓缓垂下。

镯上雕琢着并蒂莲花,莲开并蒂,是她及笄礼当日,从王兄那里死缠烂打要到的礼物,乃工匠与其亡妻生前所锻制,全南楚唯此一对。

“诸位,可还有疑义?”

乌椤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鸦雀无声,他们深知公子奚的手段,无人敢捋其虎须。

乌椤奚看向沈黛,定定望向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黛不喜欢乌椤奚。

此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阴诡气,每次与之对视,总觉得那双俊美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清亮明净,灼然若阳,一扫往日诡谲。

他为刀俎,她为鱼肉,明学典籍在此人手里,沈黛没有理由拒绝,她叹了口气,接过使者节杖,搭上他的手。

指尖刺骨的凉意传来,沈黛蹙了蹙眉,他的手,似乎不像是人的温度。

两人在银狮军的簇拥下,从众人面前走过。沈黛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若是暴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平日里多是走在人群末尾,在画师中也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突然受到如此瞩目,实在难以适应,因此走得异常艰难,如上刑场。

只怕今日之后,在南楚,她很难隐藏在人群中了。

“宋画师在想什么?”

“在下在想,先前求见公子,公子百般推辞,今日又突然来这么一出,将在下置于火上烤……”

沈黛想起前几日自己被拒之门外的情景,此人行事不按章法,她有种被玩弄的感觉,声音不由带了冷意。

“公子到底想做什么,还请明确告知在下,以免在下哪天被公子吓出病来。”

乌椤奚听出她的怨气,往日见她总是清冷疏离,眼里结满愁绪,似乎触之即碎,这还是头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鲜活气。

他嘴角不由浮出笑意:“本公子说过,需要宋画师为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自会将东西交给你。”

“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你过几日便知。”

又是这样的回答。

沈黛顿了顿,问他:“公子可是见过在下?”

“不曾。”

“那为何——”

乌椤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向叱莲神像,“宋画师问得太多了,神明会不高兴的。”

沈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叱莲神像之下,有九座祭坛,上中下各三座,代表国家、臣僚、士庶,亦象征天神、地祇、人鬼。

祭司们高喊道:“请神使手持神使节杖扣鼓,恳祷而告。”

沈黛不懂祷告什么,转头看向乌椤奚,乌椤奚笑道:“随便说些什么即可,若是不会,我教你,‘万夜希莫,哈布迭’,是请神明降旨的意思。”

沈黛点点头,闭眼祷告,照着他说的话重复几遍,没有看到男子脸上忍俊不禁的笑意。

祭司们又喊道:“请神使大人卜筮。”

祭坛内盛满五谷,数支木牌直直插在其中,沈黛从中抽出一支,木牌上篆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她交给祭司,见他们端详许久,嘴里念念有词。

“大吉,大吉!乾上坤下,乃为泰卦!破灾降福,后世并昌!天佑我大楚,天佑我大楚!”

祭司们手舞足蹈,文武百官亦是俯身高声道:“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沈黛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相信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抽到如此好的卦文,她自诩命格不详,运气极差,才会让身边人一个个离开自己。

她看向身边男子,对方还是那副睥睨凛然,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看着,忽而,他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条银胸坠,银链穿过莲花吊牌,浮雕上刻着叱莲神像。

“只要戴着此物,无论何时,你都是我南楚最尊贵的神使。”

他双手交叉,俯下身朝她行苗礼,“感谢神使大人,为我大楚带来福运。”

风萧瑟吹过,吹过男子发间的银链,吹过女子的发带,似乎想将他们的发丝搅在一起。

听旨仪式后,上百位宫人手持明灯,放至空中,如繁星点点。

亡灵渡河,千里花靖齐辞神。

祀神礼成,就在众人以为结束的时候,楚王肃立于台上,神色郑重,面向众人道:“今日除了祀神仪式外,还有一道旨意,前日所提之,晟使与楚宫中人私相授受一案,已查明真相,卢司败——”

“臣在。”卢司败上前一拜,声若洪钟,“臣奉楚王公子奚之命,特来宣示此案。这几日有十八人前来向臣首告,经过调查,贪腐之徒已一一查明,证据确凿,无法抵赖。涉案官员,不论职位高低,依法处置,严惩不贷!”

鸿门宴。

这是所有晟使的第一想法,南楚的祀神仪式本与使者无关,将他们叫来,果然是不怀好意。

卢司败手持王令,念出一个个名字,每念一个,便有银狮军上前将那人带走。偌大的多罗台,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廖敏,告发同行画师侵吞驿银,现证实为诬告,按楚律,判杖责八十!”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廖敏登时吓得痛哭不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人,公子,饶命,饶命啊!”

方才见众人高呼神使之名,廖敏便觉得不对了,只是心存侥幸,想着能躲过一劫。

事到如今他简直想抽自己几巴掌,自己察觉不对的时候就该逃跑的!

银狮军逼近,廖敏如溺水之人寻找救命稻草,大声喊道:“清安弟,你救救为兄,救救为兄!你我同行多日,怎能见死不救啊!”

冯秉才几个画师也上前求情:“宋贤弟,此事原是廖时柏对不住你,但罪不至此啊!八十杖责,廖贤弟岂有活命可言?”

往日里对沈黛颐指气使的画师们苦苦恳求,说的全是“同行”“情谊”之类的词眼。

乌椤奚问她:“神使大人,你说呢?这个人,你想如何处置?”

沈黛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几乎是毫不犹豫道:“贵国自有律法。”

她行事低调,不代表人尽可欺。

乌椤奚目光带了欣赏,面前女子与记忆中的黄衣少女重叠起来,她褪去了曾经的青涩,背负着明学的重担,但一身风骨,从未被冰霜侵蚀。

廖敏整个身子绝望跪下,被银狮军架走。

沈黛垂眸道:“奚公子让在下看了一出好戏,不知还有什么惊喜没有告诉在下。”

“自然是有的。”

“哦?还有什么,请公子一并告知。”

乌椤奚想了想,笑道:“罢了,只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有两件事没有告诉她。

一是,祭坛里所有木牌的内容都一样。

二是,“万夜希莫,哈布迭”的意思是,好久不见,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