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天边雷声轰鸣,狂风哗啦啦灌入屋内,镀银双鱼香炉里飘出的伽南香雾顷刻被撕得粉碎。

沈黛将面前雕花窗关紧,平缓心绪。雨声仿若打在她心弦,额上汗珠一颗颗落下,滴在书页上,她伸手轻轻擦去,一笔墨迹淡淡晕开。

“七月十四,雷雨,黛三日夜不能寐,居于华屋,心境荒凉,若寒灰而无焰。忽记昔年先生被贬陇韶,于困顿中觅大道,处逆境而不失其志。吾检视己心,惭愧难当。”

“世人皆言先生之明学渊深莫测,然其要旨,实为返本归元之道。所谓明学,无他,乃顺从心中之光明,摒除心绪与私欲之干扰,行正道之学也。”

返本,归元……

沈黛对着这四字默然良久,喟叹一声,提笔继续书写,“黛拜于明学门下,往来十余年,学道粗疏,难窥圣域,实负先生与老师之教……门人沈黛七月十四日书。”

“书”字写成,沈黛顿了顿,将“门人”二字轻轻划去。

将将搁下笔,门外传来敲门声,沈黛将手中《传习偶记》小心收好,搁在书架最里层。

推开门,见冯秉才和何画师两人立在门外,手持有伞,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廊道上。

见了沈黛,两人神色有些不自然,沈黛回头看了看屋内,邀他们去不远处的凉亭坐下,朝两人行了一礼:“见过冯老、何画师,二位冒雨前来,想必有重要之事交代。”

冯秉才眯了眯眼,在他印象中,宋画师可是没少受他们排挤,先前廖敏还造谣宋画师侵吞驿银,说得有鼻子有眼,把他都给误导了。

廖敏被活活打死的惨景还历历在目,宋画师转头就当了苗族的神使,地位比他们高了不止一头。风水轮流转,他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趾高气扬的人,至少也该或多或少看到一些……上位者的姿态。

可眼前之人,并未对他二人闭门不见,态度也一如既往地谦和,除了眉眼间有些苦涩,看上去毫无异常。

他紧绷的脸稍稍松了一些,咳了一声,“何画师,此事还是你来说罢。”

“是。”何画师朝沈黛拱手行揖礼,“宋画师,今早徐大人来派人传话,今日午时,众使臣随徐大人一道,入西宫询问公子奚为何不授予官职,要楚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沈黛迟疑道:“何兄,请容我确认,徐大人的意思是……所有的使者都要去西宫,质问公子奚?”

何画师颔首,“不错。”

雨声哗然,夹杂着花叶摧折声。

这声音原是沈黛的梦魇,然此时此刻,她甚至希望雨声再大一点,盖住何画师的话,让她什么也听不到。

“冯老,何画师……此事非同小可,即便公子奚没有给使者授官,怎能煽动诸使入宫当面质问,此举……与逼宫何异啊?”

冯秉才有些不耐烦:“这都是徐大人的安排,你我身为晟使,自当唯徐大人马首是瞻。何况此事是楚人有错在先,我们不过是跟公子奚要个说法,如何就是逼宫了?”

沈黛紧抿双唇,半晌不言,冯秉才看出她有拒绝之意,火气上涌,再没了方才的耐心,几乎是拍案而起。

“宋清安!老夫提醒你一句,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劳什子神使我们便奈何不了你!你现在仍是晟国人,仍归徐大人管,也总有回晟国的一天!若你不去,老夫便如实禀明大人,将你即刻遣送回栎梁,按晟律治罪!”

何画师赶紧上前拉住他:“冯老,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何必大动肝火呢。清安贤弟,你可能不知,使者们早已准备好文书奏疏,此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我不过是跟着吆喝两声,掉不了二两肉,何苦与众人为敌呢!”

沈黛强压下心底冷笑,跟着吆喝?

徐御章此举无非是给自己加筹码,打着为晟使求官的旗号让他们冲锋陷阵,他自己作壁上观便可收渔翁之利。

毕竟此人一贯作风便是广结朋党,挟民以自重,若逼宫不成,他位高权重自能脱罪,沈黛一类的秀才画师们却平白作了垫脚石。

多年的圆滑让她没说出如此直白的话,只冷冷道:“冯老先生,何画师,我知你们是奉命行事,找在下也只是知会一声,并非征求意见。只是在下这几日感染风寒,不宜出门,更何况在下入苗不为求官,只想安分守己,保此行平安。”

她隐晦提醒了一番,面前两人却丝毫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冯秉才指着她,手上下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好好,亏得老夫还对你有所改观,想不到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何画师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宋贤弟,冯老在栎梁这么多年,连县令大人也要亲自上门拜访,从未亲自上门请过谁,你就当给冯老个面子。”

两人满口都是“不知好歹”“贪生怕死”“同行之谊”一类的词,毫无新意。沈黛看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只淡淡来了句:“若徐大人怪罪下来,在下无话可说,自当领罚。”

“你、你!你简直是——”

二人见她顽石一般,愤然甩袖离去,嘴里还在骂咧不止,在宫廊上整骂了一路话。

“这个宋清安简直混蛋,贱没廉耻的骨头!亏老夫还觉得他受了廖敏的污蔑,心里对他有几分愧疚——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何画师一路好声相劝,劝冯秉才不必对此人计较。两人这么说着,迎面撞上一个小侍女,侍女“诶呦”一声,手里东西撒了一地。

“见、见过两位晟使大人,都怪奴婢不长眼,都怪奴婢不长眼……”

面前侍女衣裙半湿,相貌青涩,神情慌张,显然是刚入宫,生怕自己得罪了哪位贵人,说话哆嗦不止。冯秉才没好气瞪了她一眼,“罢了罢了。”

侍女“欸”了一声,擦了擦眼角,将撒落一地的书卷收拾好,冯秉才突然看到什么,道:“等等!”

冯秉才从地上拾起一张纸,那是一幅未完的山水画,纸张边角沾了雨水,墨迹向外洇开,模糊错杂,可细细一看,此画笔锋凌厉遒劲,点染精妙而极具章法,布局脉络飞扬且灵气逼人,定是高手所画。

此乃汉人画法,他细细端详,面色凝重,问那侍女:“此画何人所作?”

侍女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支支吾吾道:“这……奴婢是翰麓阁负责洒扫的宫人,方才是管事嬷嬷将这个字纸篓交给我,让我拿去处理掉……”

“老夫是在问你,这是何人所画!”

“奴、奴婢是……是刚调到翰麓阁的,实在不知!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侍女吓得几欲落泪,何画师不知为何冯秉才如此大动肝火,往前凑了凑,觉得他手里的画作有些眼熟。

“冯老,这画在下见过,似乎是……宋画师所作。”

“宋清安?”

“对,我先前入他房间,见他书桌上堆满了图纸,清一色山水画,正是您手里这幅。”

冯秉才紧锁眉头。

他作画几十年,走遍大江南北,搜尽奇峰打草稿,几乎过目不忘,只凭寥寥几笔便能认出是哪派画法。

这幅画旁人不知,他却认得,是桐州画派的画法。

而且,上面所画乃是桐州的翠微山,明学滥觞之地。

他沉思良久,将画纸折起来,收进袖中,对面前侍女道:“你下去吧。”

“是、是……”

侍女虽不解他要这丢弃之物作甚,可她无暇多想,收拾好东西便小跑着离开了。

长长的宫道上,侍女的青面绣鞋踏碎积水,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泞。

侍女方过,宫门外脚步杂沓,身穿汉人服制的一行人手持文书和使者节杖,神色凝重,一路踏水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