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

作者:溪吾

当夜,沈黛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巍峨楚宫,在夜色下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高台上,一紫衣男子居高临下俯视于她,目光森寒。夜风吹起他发间银饰,他身后,是高耸入云的藏书阁。

他示意她过来,指向身后楼阁,“你想要么——”

“明学典籍,你想要么?”

嗓音低沉,像是来自九幽之下,在宫墙内外回荡。

“我想要……”

她受蛊惑般向男子走去,对上那双黑潭般的眼睛。

他开口道:“求我。”

沈黛缓缓下跪,匍匐在他脚下。

头上传来男子嘲弄的笑,他俯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冰冷的气息在她脖颈间缓缓游走,似乎下一秒便要露出獠牙,咬开她脖子上的血管。

皮肤激起酥麻的触感,沈黛身体战栗不止,直到他终于停下,在她耳畔低语。

“抱歉,还是不能给你……”

周遭响起“噼啪”的火烧木柴之声,硝烟的味道令她几乎窒息,他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头。

火光映面,梁木爆裂声响彻夜空,藏书阁在烈火中轰然倒塌,书册付之一炬。

哭喊声正要破喉而出,脖上的手却骤然滑向上,捂上她的嘴,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视线最后一幕,是男子唇角阴寒的笑,还有他额上银饰映出的熊熊火光。

沈黛从梦中惊醒,摸了摸脖子,察觉到梦中冰冷的气息并未染上她的指尖,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她常常彻夜不眠,即便做梦,也皆与桐州、明学有关,这还是第一次有其他人出现在她梦中,还是这般……屈辱的梦。

擦了擦眼角,发现双目氤氲着水雾,竟是哭出了泪。

回想梦中男子那森寒的目光,她眉头蹙起,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个劳什子乌椤奚,连做梦都不放过自己。

虎狼之子,她在心里啐骂几声。

一道声音唤回她的思绪:“公子,你醒了,要不要用些饭菜?”

沈黛穿好衣服起身,屏风后,阿鹿将早餐备好,桌上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糯米饭,一碗用肉和焦米汁腌制的焦米肉,还有几碟小菜。

阿鹿手上还缠着布条,手捧脸巾递给她,动作熟稔亲近,不像是第一次见她,倒像是伺候了她很久的下人。

她目光投向少年被水沾湿的手,蹙眉道:“阿鹿,我不是说过,你的手不能碰水。”

“区区小伤不打紧,伺候公子才是我的第一要务。”

这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沈黛有些无奈,心道罢了,慢慢来,自己总能慢慢改正他的习惯。

她仔细擦了下脸,坐到桌前,唤他:“阿鹿,你也一同坐下罢。”

“不,我站在一边服侍公子就好。”

少年的脸有些青涩,带着些惶恐不安,沈黛问他:“对了,你哪来的足银?”

“回公子,我行走江湖多年,积攒了不少钱,公子无须担心银钱问题。”

沈黛手中筷子一顿,看向他,迟迟没有说话。

原先她还以为,阿鹿是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所以才会如此执着地想要跟着自己。

现在看来,此人似乎……没那么简单。

她想起古书上所写的内容:“蛊师取蛊虫炼毒,或为财利,或为私怨,使人病,令人疯,致人死……蛊毒游走中蛊者体内,噬其精血,数日后只余骨架。”

胃里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吃不下饭,沈黛将筷子搁下,“阿鹿,你坐下,有话我要同你说。”

阿鹿乖乖坐下,沈黛正色道:“我知蛊术险恶,从前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定是有诸多不得已。过去你怎么样都无妨,你若不愿意说,我此生都不会过问,只是你跟了我以后,切不可再干害人的生意。”

“我收你为仆,理应对你负责,教你君子之道,把你引上正途。从今往后,你害人,便是我害人,你杀人,便是我杀人,你若犯错,我必代你受过,你若行事光明,我便此心甚安,你——能听懂么?”

乌椤奚有些怔住。

内心翻江倒海涌上许多话,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接近她,一是为了掩盖行踪,二是知道她在查银矿之事,想要借机铲除那帮作乱的狗贼罢了。

却不想,她竟如此认真对待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与从前,那个认真对待路边乞儿的沈黛,没有任何区别。

他知道她变了,变得屈服于权贵,汲汲于名利。原来,人从尸山血海淌过,仍能苍山不染,不论她是世家小姐,还是市井一无名画师。

可惜,他选的注定是另一条路,他的山,早已荒芜一片,布满血腥和卑劣。

沈黛见他哑然,唤了他几声,少年粲然一笑,“阿鹿明白,请公子放心,我不会让公子深陷险境,亦不会让你为难。”

“好,你看着我,我问你,你现在可有仇家?”

阿鹿对上她的眼,道:“没有。”

“手上可沾着人命官司?”

“没有。”

“可还有债未偿清?可有债主催逼?”

“没有。”

少年三次摇头,沈黛全程紧盯他双眸,试图捕捉到眼神中的一丝涣散,或是一丝躲闪之意,无论怎么观察,少年眼中只有一片澄澈的乌黑。

没有愧意,未曾动摇。

她点点头,紧绷的脸终于松下来,眉眼轻弯,朝她温和一笑,“阿鹿,我问这些并不是怀疑你,也不是不放心你,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求个心安罢了。得你这些话,我便放心了。”

正是主仆交心之时,少年袖中的小青蛇却不合时宜钻出,来回看了看两人,最终选择转向沈黛,昂首吐信,鳞片闪烁着灵动的荧光。

沈黛怔了怔,见它模样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小青蛇顺势将头凑过去。

熟悉的冰凉触感传到指尖,仿佛梦中男子的气息。

心头陡跳,她触电般缩回了手,颈后一阵发麻,小青蛇却好似不觉,人来疯似的呲溜顺着她胳膊往上爬,在脖子上缠绕一圈又一圈。

“不可!”

乌椤奚将蛇一把扯下,掐住头就要摔在地上,被沈黛一把拉住,拍了拍他肩膀,“好了好了,我没事。”

他眉眼垂下,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公子,我不该……”

沈黛道了句“无妨 ”,拉他坐下,将筷子递给他:“再不吃饭菜就凉了,今日还要出门。”

嘴上这么说,实则狂跳的心脏尚未平复,方才那一下,她何尝不是吓得没了魂。

谁让她心软收了个蛊师,只是希望,今后不要再像这般刺激她了。

沈黛心里这么祈祷着。

顺了顺毛,少年终于是乖巧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只能听到饭菜的咀嚼声和筷子碰撞碗壁的声音。

青蛇盘桓在少年手上,见沈黛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他垂下眼帘,瞥向那蛇。

手摩挲着青蛇的皮肤鳞片,脑海里全是想着方才它缠绕她脖子那一幕。

眼底一点点淬上杀意,手上力道随之加重,小青蛇亦察觉出不对,上下扭动着蛇身,求饶般看向他,只恨自己是冷血动物哭不出声。

乌椤奚用眼神警告它:若再敢犯,剖了你的蛇胆。

小青蛇浑身一抖,讨好又乖巧地舔了舔他的手,乖乖蹿回他腰间袋子。

用过饭,两人收拾了下行装走出门,一前一后下木梯,听到楼下几个客人在高声议论。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晚岐长老寿宴上出大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了?”

“听说寿宴开到一半,不知从哪闯来不少黑衣人,先是把画舫上的亲兵给杀死,还往船舱内扔进一堆包裹!里面装的,全是蛊师的残肢啊!”

众客惊呼,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如此残忍之事,“寿宴上杀人还抛尸,什么人干的啊,这得是多大仇!”

“我说今日外面多了那么多巡逻晟军,还有一些氏族亲兵,原来是在找凶手啊!”

“诶呦,画舫里的可都是南楚的大人物,还有不少前来投靠的蛊师,个个绝顶高手,扔尸?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吗,这下子哪路好汉还敢投靠岐氏啊?”

惊叫声不绝于耳,沈黛下楼梯的脚步渐渐凝顿,突然想到什么,后背一凉。

与岐氏有如此大的怨仇,放眼南楚,除了乌椤奚外,别无二人。

早听闻此人手段狠辣,此事,会是他干的么?

乌椤奚在楚宫内处治晟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想起那人冰冷森寒的眼神,沈黛脚下一空,身子就要朝前倒去,堪堪被一双手扶住。

身侧温凉清冽的少年音传来:“公子,当心台阶。”

他伸手扶住她,胳膊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让沈黛感受到一丝真实,从冰冷的梦中抽身,落地人间。

“多谢。”

眼下的路,才是最要紧。

客栈外,清风徐来,风夹杂着桂花的馥郁香气,抚过两人的发丝,向远处飘去。

花香掩住风的肃杀,此时,寨东一高阁内,檐下银铃传来清脆之音,带着颤抖和悲鸣,似乎在诉说着昨夜的惨剧。

晨曦透窗而入,照不亮阁内阴霾,空气中蔓延着浓重的铁锈味,四壁血迹斑斑,地板上留着不少人的断指和残肢,血已经发黑,凝固。

黑衣蛊师以面巾遮面,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巡视许久,每一步皆重若千钧。

几只蛊虫听到脚步声,从墙角下、陶罐中争先恐后钻出,像是受了惊吓,头上触手上下攒动,围着黑衣蛊师“嘶嘶”叫着。

哈卡周身散发着杀气,双目如利剑,“可记下那人气息?”

蛊虫上下弓着身子,似在点头。

“去,把人给我找出来。”

蛊虫得了令,扭身爬出即炼阁,钻入草木里、墙缝中,隐匿于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