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主

作者:苏珊·桑塔格

“不,”有一天,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跟安德斯太太的关系显然还没有断。我在等她。”

安德斯太太回来了,脾气变得出奇的暴躁,她陪丈夫出差谈生意,结果倒好,这次出差被她丈夫搞成了环球旅行和第二次蜜月。“这世界多么死气沉沉,”她吼道,“人是多么腻味!我以前那么欢快,那么热爱生活。现在呢,每天早上醒来,我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我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我怂恿她跟我走,离开她丈夫,离开他的金钱,离开女儿,离开她主持的沙龙。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极少和丈夫待在一起,这次却整天厮守一处。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才有这样的想法。她同意了我的提议。安德斯太太希望最后见丈夫一面,好谴责他一直疏忽她,结果逼得她有了一次次婚外恋,但我提醒她别把见面演成惩恶扬善的情节剧。一开始,我没能说服她,但我坚持了我的观点,因为我意识到,假如我们要在一起生活,我就必须马上拿出点权威来。最后,她居然也接受了这一点,这多少让我有点吃惊,毕竟,她生来就是个飞扬跋扈的女人。我们一直等机会,终于,她丈夫又出差了。她跟女儿说要去她老家走亲戚。我俩悄悄离了城,除了让·雅克,没人知道我和她同走。

踏上旅途后,我才发现我的情人忍受枯燥乏味的能力可真了得!她需要不断有乐子,一个一个城市玩起来就像使用纸巾,全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掉。她酷爱异国情调,胃口大得根本无法满足,因为她惟一想做的就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一番,马上赶下一站。我尽力让她开心,同时也竭力让她对我们的关系有一个新的认识。我前面说过,在她外出旅行前,我一直感到特别的失意。安德斯太太不明白我和她的关系,也不明白我对她的感情。我清楚,我们的关系比她认为的要认真——我很后悔当时没能给她带去快乐,因为那个时候根本花不了我什么,只要向她吐露真情就成,这种唾手可得的犒劳!她一定意识到我对她缺乏浪漫的兴趣,但我希望她懂得我是多么深深地,尽管不带个人感情色彩,感到她是我与梦之间充满激情的关系的一种体现。通过我一厢情愿的梦,她激起了我的欲望,在她之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样,也许以后也不会有了。

旅行了几个月,一路急行军似的,花钱也似流水,安德斯太太感到非常满足,心情也平静下来,可以对我有点儿信心,能安稳一阵子了。我们在一座小岛上住了下来,白天,我待在船边,与渔民和采集海绵的人聊天,在暖暖的、蓝蓝的海水里游泳。我非常喜欢岛民,他们身上有着一种城里人已经失去的尊严,同时,又有着农村人从来都不会获得的世界性。傍晚,我回到我们租住的房子里,和我的情人抓紧时间欣赏落日余晖。晚上,我们俩坐在码头边岛上的三家咖啡馆中的一家,喝着苦艾酒,和其他外国游客聊着来访的游艇有多豪华的话题。偶尔,也会有个肩披斗篷、头戴漆皮花结帽的警察从边上大摇大摆走过,外国游客就会不再聊天,转而称赞起警察的行头,着实满足了一下他的虚荣心。在岛上,我的感觉变得非常敏锐,因为有阳光,有海水,有性满足,还有神聊,这些真是充实可靠的生活内容。我的口味,譬如晚饭吧,原先没有用橄榄油和蒜泥作调料的菜肴我就不吃,现在,我渐渐变得能适应各种各样的味道。听觉也是。十点钟,岛上就停电了,点上煤油灯,这时,我能分辨出数英里外那些不同的铃声,能讲出譬如驴子脖子上较重的铃声与山羊项圈上尖细的铃声的差别。午夜时分,小镇后山上的修道院最后的钟声一敲过,我们就上床睡觉。

安德斯太太远离了她在首都的客人们机智风趣的神聊,而且又发现(一开始还抵制)我对孤独有一种需要,显然,她感到了厌倦。我提出建议,既然现在四周静悄悄,她倒不妨学学沉思。这个主意似乎让她精神一振。但是,没过几天,她坦白对我说这是瞎忙乎,她请求我同意她离开一会儿,去写点什么。我不情愿地同意了。我不情愿,因为我对她的头脑没有信心,我觉得她最好的品质是她的甜美和固执,这些品质只有在她本人不经意的时候,才会充分表现出来。我担心,写东西,让她相信自己是个作家,这会使她失去已经不多的实事求是的自我评价。“可别写诗啊,”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写诗,”她答道,而且对我话里有话很感冒,“能让我感兴趣的只有哲学。”她决定以书信体的形式把她对世事的洞见传达给她女儿。我们离开首都的时候,她女儿已经抛开老指挥,扑到中年物理学家的怀抱了。

“亲爱的柳克丽霞,”我们躺在阳台上晒日光浴时,她会发出这样的叹息。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她又要写信了。她一般会进屋,拿起香味信纸和红自来水笔,写几页她的思考。一写完,她又会出来,读给我听。我会真诚地建议她修改某处,但对我的意见,她基本上不予采纳。

“亲爱的柳克丽霞,”我记得有封信是这样开头的,“你注意到没有?男人感到有必要去证明自己是男人,而女人就不用强调自己的女性特征来证明自己是女人便能被人认可,你知道个中缘由吗?请允许我以一个母亲和一个女人的智慧来点拨你两句。做女人,就是要成为人们指望人类应该成为的样子,即充满了爱和宁静,”——写到这里,她会轻抚我浓密的头发,表示安慰——“而做男人,就意味着要尝试某种非自然的东西,某种自然从未打算要有的东西。做男人的任务过度地使用了机器。”——请读者注意,她把自然与机械方面的比喻混淆在一起——“而这机器老是出故障。男人们在虚荣地证明自己的时候不惜诉诸暴力、鲁莽行为和计谋,一切可悲的弄虚作假的手段,这些竟被尊崇为‘男子汉行为’,没有这些,他就不是个男人。当然不是!”

我会承认,假如有人要抬举我,把我当男人看,我倒宁愿这个人是让·雅克,至少,讽刺的习惯冲淡了他的傲慢,而对于所有玩性别身份游戏的人来说,讽刺的习惯是他们的第二天性。但是,我又怎么能生安德斯太太的气呢?她的冒失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那么滑稽。即使生气了,我也会忍住的,因为我想自己无权对这个女人做出评判,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从未能了解。

“亲爱的柳克丽霞,金钱会戕害精神。一旦开始崇拜物质,虚假的价值观便产生了。名誉也一样。除了不干涉,除了允许我们追求自己的快乐,我们还应该向社会索要什么?”这是另一封信的主题,这封信力图模仿我的淡泊名利的态度,让我为之倾倒;现在,我常常在安德斯太太面前流露出这一态度。

“亲爱的柳克丽霞,别害怕你的肉体,它是全世界最可爱的肉体。要敢于抛开一切错误的谨小慎微,就像你明智的母亲劝你的这样,及时行乐。哦,要是所有的母亲一直都这样教导她们的女儿,该有多好!世界会变成一个多美的乐园,一个多美的天堂啊!别让宗教那死寂的手禁锢你的感觉。你伸手去拿,就会有东西给你。别理睬你身边那种谨小慎微、算着钱过日子的人!要敢于索取更多。”

她把这些话念给我听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她母亲这是在把她想像成一个高级妓女。我为柳克丽霞感到伤心,也恨她母亲远在这里还为她扮演着老鸨的角色,尽管仅仅停留在理论上。但是,我匆匆忙忙下的这种判断后来要更改,因为在后来的年月里,我才发现柳克丽霞从来就不是一个世故的母亲带坏的单纯女子;如果真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柳克丽霞日后解释给我听的那样,事实倒正好相反:是女儿放荡不羁的青春年华使她那柔情似水又天真烂漫的母亲开始了追求性自由的生涯。不过,当时,我是看见她母亲在激动地告诫她,由此来确立对她的认识的,正如以前我是通过老指挥对她的欲望来认识她一样,因此,我把她看成是他们两人的受害者。

“亲爱的柳克丽霞,世上只有一种交流,即本能的交流。两千年来,本能始终受到精神那些假惺惺的规范的重压,但是,我发现一种新的袒露正在出现,它将把我们从合法和规范的旧枷锁中解放出来。在文明的重压下,我们的感觉已经变得麻木。世界上的黑人还聪明地知道事情的究里,而我们白人完蛋了。为机器、智力、科技所困的白人在女人的直觉和黑人的感官力量和残酷面前将会彻底垮台。”

够了——我不想再说什么,免得读者厌烦。我也不想给人留下印象,好像因为我和安德斯太太成天贪婪地厮守在一起,我对她的感情就耗竭了。我和她在卧室独处时,我对她的理论测试过,发现她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顺从过。我是一个干劲十足的情人(尽管我是白人),但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发觉她的情欲很容易满足。我开始把我们的关系弄得复杂些。岛上有个青年渔民成天像条丧家犬一样在我情人身边跟前跟后,而我向她挑明我不是个嫉妒的人。她开始怀疑她对我是否有控制力。这使她大为焦虑起来。我则沐浴在肉体的,如果不是精神的,安详之中。

在岛上住了一个冬天之后,有一天,我建议我们该撤了。很快,我们就继续南行,来到安德斯太太自称特别喜欢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方。一路上,有很多“土特产”叫卖,但是,我旅游起来不喜欢为行李所累,行李是越少越好,我就建议把买下的东西邮寄到我首都的住处。安德斯太太把这些物品严严实实地包扎好,我一个人拿到邮局,写了个子虚乌有的地址寄了出去。

一天,我们来到一座阿拉伯城,我说服了安德斯太太,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个十四岁的男孩在我们旅馆门口主动搭腔,我们在他的陪同下游览了该地区。根据他们的宗教规定,这时候正值一年一度的禁食月,在这期间,要求所有的信徒节欲,并在日出到日落之间禁食。我们在苏丹王宫(现已对游客开放)喝味美的薄荷茶,品尝从市场上买来的黏黏的蜂蜜蛋糕,这时候,少年便呆呆地看着我们。安德斯太太让他吃蛋糕,可没成。为了不让她继续逼孩子对神不虔诚,我提出来,既然他不让我们给他带去一种被禁止的快乐,那就让他给我们找点好了。安德斯太太向他打听什么地方有毒品买,我们知道这座城市的毒品是有名的。他高兴起来,这是我们雇他后他第一次喜形于色。他把我们带到当地一家类似药房的地方,我们买了两个黏土烟斗,五包粗绿粉,拿回旅馆,品尝起来。我不赞成吸毒——至少我觉得不需要,而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感觉迟钝——但是,我很想看看我的情人吸毒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很快,她就躺倒在床上,开始格格直笑。毫无疑问,她是在向我发出做爱的信号。但是,我想看些新鲜玩意儿。我抓住她的手臂,跟她说,还是得出去,今晚这座城市会是她的情人,它会在我们面前整个地膨胀起来,慢慢地变得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肉感。她让我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还对我打的领带大惊小怪了一番,接着,她就半倚在我身上,站稳了,慢慢朝电梯走去。

日落的炮声正响着。我们雇了辆车,让车夫把我们送到港口边一座破旧的木楼处,那里开了一家酒吧,水手们和寻欢作乐的外国游客全聚集在里面。老板是个魁梧的阿拉伯人,我们喝过一巡酒付钱的时候,他按了一下我的手。乐队演奏了爪哇舞曲、弗拉门戈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我们坐在桌旁,看着跳舞的男男女女。一小时后,老板走过来,给我们介绍老板娘,她也是阿拉伯人,但一头红发。她把手搭在安德斯太太裸露的肩膀上,低头跟她耳语一番。我注意到我的情人向老板娘投去的狡黠又尴尬的眼神,紧接着,又朝我茫然并有点自鸣得意地瞥了一眼。

“亲爱的希波赖特,他们邀请我们在酒吧打烊后去和他们喝一杯。就在他们楼上的住处。真叫人开心,是不是?”

我说是。

于是,等到闹腾结束,老板把柜台木头面子上用粉笔记的最后几笔账收了,我们就来到楼上他们光线黯淡的住处。老板又让喝酒,我没喝。老板那块头很大、脸上痘痕斑斑的妻子勾引安德斯太太,我没有帮忙。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所要做的只是在我的情人——我想是怕我嫉妒并且责备她清晨做这种冒险的事情——动摇的关键时候,不反对就行了。我和老板坐在客厅里,他边弹吉他,边为我朗读诗。我无法全神贯注看他表演,我的注意力不时地被我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吸引过去。兴许,我还是有点嫉妒的。

第二天早上——确切地说,是下午——安德斯太太声称对她的冒险之举很满意,但我听得出来,这不是心里话。通常,她在期望满足一种她不能完全感受的情感时,就要想女儿。“亲爱的柳克丽霞,”她坐在旅馆狭窄的写字台面前,开始写信,“爱超越一切疆界。我早就知道,也曾经鼓励你自己去发现,爱跟年龄没有关系,两个年龄悬殊的人相爱,照样能互相得到满足。亲爱的孩子,现在我想加上一句,爱跟性别也没有关系。还有什么比两个男子汉之间的爱,或者比在北半球气候里长大的我们这些优雅女士与异教世界里一个娇小的黑女孩之间的爱更美妙的呢?彼此能学到许多东西。如果你发现自己心底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性趋向,别害怕。”

第二天,安德斯太太外出购物的时候,我把这封信烧了。我给让·雅克写了封信,对我情人做了许多让人厌倦的性格分析,但我仔细想过之后,把信给撕了。一信还一信。尽管我痛下决心,但还是身不由己地一次次提出酷评,我真感到后悔。我又一次努力去思量安德斯太太性格中好的一面,对她自己,对我。

可以肯定,她正滋润着呢。在我眼里,她甚至更加迷人了。对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来说(她永远都不会告诉我确切年龄),她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好看的。现在,在南方阳光照耀下,在吸毒带来的种种幻想的亢奋状态中,她正像花朵一样绽放着,她衣着打扮自然起来,还让我看到她不施粉黛的样子。这并没有让我对她有更大的欲望,她对我每次小小的冲动都百依百顺,但我却烦她这样,但是,随着我激情耗尽,我倒更喜欢她了。

我要让她知道我做的梦,这样,我就会给自己的激情最后一次机会。她慵懒地听我说梦,一声不响。说完这几个我当作宝贝的梦之后,我就后悔。“希波赖特,我的宝贝儿,”她叫起来,“这些梦真美妙。知道吗,你可是个色情诗人啊!你做的梦全是色情梦,神啦!”

“我看,”我神色黯淡地说,“它们全是羞耻之梦。”

“宝贝,没什么好羞耻的。”

“有时候,我为自己做这些梦而害臊,”我回答说,“要不是这些梦,我生活中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让我感到难为情的了。”

“瞧你说的,宝贝儿!”她柔情似水地说。

“那请你证明给我看我可以对这些梦引以为豪。”

“怎么证明?”

“我准备跟你讲件事,”我回答得很平静,“如果我对你说,每次拥抱你,我所关心的不是你开心不开心,也不是我开心不开心,而仅仅是为了这些梦,你会作何感想?”

“产生幻想完全正常,”她很伤心,却拼命掩饰。

“如果告诉你我一个人沉湎于幻想已不够了,我需要你自觉地参与进来,和我一起做梦,这样好继续爱你,你又会怎么想呢?”

她表示愿意做我让她做的事情——这不正合我意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就给她演示我梦中情景。她扮演穿泳衣的男人,第二个房间里的女人,演她自己,即非常派对上的女主人,芭蕾舞演员,牧师,圣母马利亚像,还有已经驾崩的国王——一场场梦中所有的角色。我们的性生活成了梦的排练,而不是重演。但是,尽管我悉心指导,她也愿意取悦我,可就是哪里不对劲。我想问题应该是出在她过分愿意上;我需要的是一个对手而非同谋,安德斯太太排演起来缺少了我的梦所要求的那份确定。卧室这个戏台满足不了我,因为尽管我的情人出借身体给我,让我能将梦中的各种角色都演示出来,但她已经不再以其先前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对待我了。

话说回来,谁又能够参与到别人的梦里去呢?毫无疑问,这完全是我自己愚蠢的、幼稚的计划,失败了,也怨不得安德斯太太。后来,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感到安德斯太太其实对我的痴迷已经是够专心的了。她因此遭罪不浅,这是真的——她知道我不是把她当人爱,而是当成我梦中的角色来爱——但她并不认为我荒唐,而是毫不设防就把自己全交给了我。她是爱我太甚。我不怕她见笑,但这个事实并未减少我对她的信任,她摆脱了所有的陈见来接受我,如果还不理解我的话。幸运的是,我并不是那种怕人嘲笑的人,至少在我那些神秘的梦之外是这样;但是,以我的阅历还是不难看出这一点的。

从她答应认真对待我的梦开始,我就认为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她才公正。但我得承认,她那么天真,我比不上;我自己努力想把她的幻想变为行动,这种努力有时让我感到好笑。我到现在都不能宽恕自己当时摆脱不了的病态的轻浮。你要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会被认为是对她的一种残忍,但我的本意却并非如此。

我们开始在当地人的住处过夜,这主要是安德斯太太的意思。时值夏天,即使又大又美的沙滩让这座城市增色不少,在沙滩待上一个下午,也无法保证我们会有一个凉爽的夜晚。因为我的情人在酒吧和咖啡馆用起钱来大手大脚的,所以,我们所到之处总是受到热烈的欢迎。她继续吸着大麻,因此性感十足,脾气极好;同时,她也热情洋溢地给柳克丽霞写信。她女儿现在跟那位黑人芭蕾舞演员好上了,并在回信中稍稍暗示了一下她是多么成功地在替母亲当沙龙女主人。安德斯太太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但还不至于连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再生气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似乎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偶尔还大发脾气。

我明白,让她更充分地品尝她已经为之着迷的带有异国情调的激情,对她会有好处。有天晚上,我刚买了点大麻回旅馆,有个商人主动跟我搭讪起来。

“先生,你妻子呢?”他开了腔,“我儿子很爱慕她,得了相思病,整天茶饭不思。”

“我妻子知道的话,会很高兴的。”我心里有点不安地说。这个人的坦率——这是我最赞赏的品质——让我放松了警惕,但他任何礼节都不讲,上来就直奔主题,说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假如不能如愿以偿,他可能会动粗的。

“开个价吧。”他说。

“一万六千法郎。”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价位合适,读者得记住这是三十年前的法郎。

“哦,先生,不可能,”他边说边后退,还拼命打着手势。“太贵了,太贵了。你们欧洲人给自己的女人定的价太高。另外要说一点,我儿子究竟想和你妻子待多久,我可不敢打保票。”

我心里明白我的语气一定要坚决,跟这些人不讨价还价是要吃亏的。“我必须告诉你,”我说道,“再过整整一星期,我就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回国。假设我不带妻子回国,那么,今晚我和妻子去你家,你就得付我八千法郎作为订金,另一半,从今天算起,一周之后必须付清。”

他把我拽到一个白色门道边,“先付五千——也许——一切顺利的话——另外五千一周后付清。”

“先付七千,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付同样数目。”我回答说,同时挣脱他抓着我膀子的手。

我们最后谈妥当晚付七千,一周之后再付六千。在我看来,租我情人一周或少于一周,应该比无限期地买她贵,这才公平,因为一周不那么厌烦。但是,我很有风度地向他抗议说,她的价值要远远超过这笔不起眼的小钱。

“你要保证,你不会让你儿子伤害她。”

“我保证。”他欢快地说。

这时候,我忽然感到根本就没有儿子这档子事。我的商人朋友不过是自己要装装骑士风度而已;看到我那迷人但不再年轻的情人和一个长相还算可以的年轻人在一起,他是希望向我表明她并非在做一笔对她不利的交易。可我认为一个年轻的阿拉伯人不管他一身黑肉是多么想征服白人妇女,他总不至于要找一个开价不菲的中年欧洲女子吧。所以,我猜想是这个身材肥壮、头发花白的商人自己要。我怎么如此肯定?禁欲的这个月结束后,谁知道人们有什么怪念头等着要满足呢。我已经清楚性趣味是难以预料的:我自己不是也要过安德斯太太吗?安德斯太太不是迷倒过酒吧老板娘吗?这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在船家我就明白了,对安德斯太太产生欲念的是一个雄性十足、长着一口白牙的阿拉伯小伙子,而她则高高兴兴地委身于他,心想终于摆脱了她讨厌的希波赖特,连同他的梦,他的不满。至少,我希望如此。我认为对那个永远充满期待的身体不会有暴力、恐怖、强奸和摧残行为发生。

她没有紧跟着我回城,这个时候,我就想她很快乐——后来也有证明——她在给柳克丽霞的信中终于了解到轻率情感的真相。因为她写的句句都是实话。但是,安德斯太太就有本事在说出真相的时候让真相听起来跟假的一样。她的信是纸上谈兵;我让她付诸了行动。

她喷了香水,但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我把她送到那个商人家门口。她当着我的面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悄悄地关上。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让她清楚歪曲了欧洲男女间关系的那些对妇女表现出的正式礼节的真实价值。假使男人在女人前面进门,假使进门不分先后,那么,情况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我在屋前鹅卵石铺成的街头等着。过了半小时,商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信封,里面装有七千法郎。他在我双颊上吻了吻,又进了屋。我待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

显然,一切进展顺利。一周后,我的朋友来到码头,又递给我一只信封,又吻了我,让我对安德斯太太的健康放心,说她挺满意的,又以诗一般的语言对她这个人做了一番赞美。

我搭船直接回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