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主

作者:苏珊·桑塔格

在忙房子的这段时间里,我和安德斯太太一般每周见一次面,地点通常在动物园。我的这位老友情绪非常不稳定,一会儿横眉竖眼,一会儿又兴高采烈、风情万种。我有个把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她,间隔时间越长,接下来见面时的情况就越糟,这说明她去诊所做外科整容了。尽管如此,即使是在她最为恼火的时候,一见到笼子里的动物,她就立即感到宽慰。

“和动物在一起,我感到心平气和,”一天下午,她向我透露。我注意到她偏爱大动物:狮子、大象和大猩猩等。“我以前可从来都不喜欢它们,”她接着说,“一直到——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又能怎么说?我明白她是指自己被囚禁起来的时候。

我自己对她的感觉是充满柔情但又害怕。我怀疑她对我的温情;我弄不明白她对我的火气为什么不更大些。我害怕这种火气,可我又总在等着它爆发。我宁可让它爆发出来,我不喜欢现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顺和平静。动物在那里踱步、挠痒,有人隔着栅栏喂它们的时候,她满怀柔情。她会用她那只好膀子挽住我,我们就在笼子前一声不吭地溜达。这时我感到最不自在,我觉得她在向我求婚——我敢承认吗?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散步中,我想打破沉默,因为这越来越把我朝安德斯太太那边束缚过去,我想说点什么来界定一下我们俩的关系。她的宽恕、她期待的心情,正在使我窒息。

“你知道,我父亲去世了。”我开口说道。

“知道。”

“你记得吗,我答应过在他死后要送你点东西?”

“我等着呢。”她说。

“嗯,我不能把我的计划全部透露给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我想先透露一点,我父亲在城里留给我一栋漂亮的房子,等准备好,我想请你住进去。我只说这么多。”

她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但什么都没说。“我要用这栋房子来抵还被我烧毁的那栋。”我又说。

“我希望它能抵还得更多。”她说。

“是多得多,”我让她放心。此刻,我想的是我为这栋房子所做的精心设计。到时候,这不仅仅是一栋普通住房,而是我想像的杰作——一座隐居与康复之宫。


我们聊这些的时候,房子早已开始翻修,一条大河将这座城一分为二,我的房子就坐落在河畔一个安静的小区,是一座三层楼的老式宅邸。有那么一刻,我都想把楼拆掉,在它的地基上树起一栋全新的什么房子来,但是,经过仔细察看,我认为房子可以保留,所要做的只是在结构上作些改动。我对这栋房子的基本想法是,它必须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非常独特的统一性。但是,我决不希望这种统一性来自一个主房间,譬如舞厅或者书房。因为我改造的是一个古老的复杂结构,我也不想把我对某种特定材料——比如砖头、玻璃、木头或者大理石——的喜好强加到它身上。它们的统一性要靠其目的来体现。这才是我必须提供的东西。安德斯太太想拿这栋楼做什么呢?我的回答是她想享受不受侵犯的自由。她想埋葬掉她的旧生活,藏匿起她的新生活中受到的蹂躏;她不想受到她已经摆脱的生活的搅扰,她不想我——她的影子、判官、同谋、主司仪和受害者——去打搅她。她不想受到她那被残酷蹂躏的身体的打搅,为的是教育她的灵魂。

我必须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将这种对不受打扰的自由的要求体现在一栋结构传统的房子上。我继承的这栋房子结构对称,有几乎两百年的历史了。它有一个临街的、但由铁栅栏围成的院子,有左右两个小厢房,以前用作办公室和马厩,后面是主楼,楼后面是一个小花园。我先改的是院子,我不希望院子这样暴露在大街上。我拆掉了铁栅栏,砌了一堵墙,连接两个厢房,又把院子围起来,这样房子结构上就完全是长方形了。这一改动以后,从街上看过来,楼房完全是老式的,好像这堵砖墙真的通向一套房间,在过路人指望有窗户的地方我让人钉上木百叶窗。接下来,我改动的是把两个厢房进入主楼的通道截断。地窖和正屋的底楼没有大动,我只是把几个前厅和小房间的门装饰了一番,使它们看上去像密室。

老房子还有两层,但我把三楼拆了。二楼要比底楼改动得多,它隔成四大间,每间四周回廊环抱。二楼的这些房间没有窗子,可以从屋后花园的户外扶梯上去,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地不受打扰。

改建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每天都去督工),我就将心思放在屋内陈设布置上面。从很多方面看,这都是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因为一栋房子的风格要真正统一协调,靠的并非是它的外表,而是它里面所包含的东西。我不是个喜欢收藏的人,也不喜欢逛商店,所以,我请让·雅克帮忙。你还记得吧,有几年我住的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家具,也没什么物品。自然,我并不想把我自己崇尚恬淡的趣味强加在安德斯太太头上,离开首都前,她可是养尊处优的。我也不想把我梦中呈现在我面前的住房的任何样子拿来与她分享。所以,我倒担心起来,怕我这栋楼像我做的“年长的资助人之梦”中的烟草大王R先生的楼宇,好在除了大小和奢华的程度相仿外,我没有发现两栋楼还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请让·雅克来帮忙,目的之一在于他来了,我就放心了,不会像我第一个梦——“两个房间之梦”——那样,把两个房间布置得一模一样。

我和让·雅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疯狂购物。我们没有漏掉城里最新开张的商店,也逛了最普通的商店。但是,我们发现我要买的东西更多的是在旧家具店,跳蚤市场的底楼,还有就是在出售旧珠宝首饰、纹章、老式家具、五金、旧衣服、乐器的商店。在这些地方,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为我的那栋房子买下任何物品,让·雅克已经自己先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戒指,由镶在金叶中的三朵珊瑚玫瑰花组成,另一样是一件水手服。

我得跟你解释一下我准备如何为房子购置物品,这样,你就会明白我心里有关安德斯太太康复的严肃认真的想法在这件事情上是如何与让·雅克的另类趣味协调起来的。

安德斯太太藉以重新演示其囚禁状况的一间屋,准备配备摩尔式家具陈设。地板上要铺上沙子,房里要有骆驼粪便味儿,一盆棕榈树,一尊穆罕默德像,一张长沙发,还有一副纸牌。

另一间屋四面墙全都装上镜子,天花板上也装上,整幢房就这间有镜子。在这间屋,安德斯太太可以好好端详自己的美貌遭毁后的模样。这间屋在让·雅克热情异常的怂恿下,还配备了梳妆台、化妆品、扇子以及挂漂亮衣服的衣橱——为满足虚荣心的陈设应有尽有了。我把这间屋想像成十八世纪小说中上流社会的一些浪荡女子住过,她们荒淫无度,结果染上天花,因此遭罪,从此只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因为自己的放荡而日渐憔悴。

二楼还有个房间做小教堂,我计划让人做礼拜。除了一般的圣坛和基督受难像外,还要挂起各种殉教圣徒的画像:包括乱箭穿身的男孩、用盘子托着乳房的女人、将自己的头颅夹在自己腋下的男人(首都的守护神)。在摩尔式房间闻多了沙漠味道,可以到这里来闻一阵焚香时的香气,精神会顿时为之一爽。

这层楼还有一间屋用来表达强烈的情感。房间里有安德斯太太的丈夫、女儿和我的照片;有飞镖、秋千,有装有榔头、锯子、剪刀等的工具箱;还有一箱假币,以及许多我想随意使用起来肯定能给人以快感的华丽家具。

楼上还有一间屋是出于性目的而安排的。我在地板中央让人安了一只浴缸,房间里还配了一张舒适的摇椅,一条毛毯,几支蜡烛,装在墙上的一些链子,黄色书刊和图片,以及一只节拍器。

底楼另有一个沙龙,风格是两个世纪以前的,布置的品位是安德斯太太以前的房子所没有的。她的老接待室被抽象画、射灯和一个白电话机给破坏了。而我这个房间有高背椅、花毯、鼻烟盒和大枝型吊灯。底楼还有两三个房间是按照我的审美观布置的……我知道这栋房子给一个人住太大,而且房间与房间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不过,我当时感到一栋房子要么就是一个房间,要么就是有若干间。它要么就是单间,要么就是房间可以不断地加上去的那么一个机体,只要你有东西往里放,譬如说妓院,或者博物馆。给安德斯太太的房子具有第二类房子的特征。它既是珍藏她的过去的博物馆,也是一座妓院,从中她可以为她的将来找乐子。

在这样装潢房间的时候,我尽量把想像的东西与显而易见的东西糅合起来,以便融入安德斯太太有限的视野。我甚至决定不告诉她这些房间派什么用,希望她自己看得出来。不过,即使这么仔细,我仍然担心自己的想像是过于驰骋了。毕竟,我进入不了安德斯太太的梦,也无法想像她能认真对待她的梦。(她的幻想,白日梦,对,她能认真对待,但不邀自来地强加在她那不设防的睡眠中的不雅的、难看的场景就另当别论了。)安德斯太太认为自己是个现代女性,因此,我把她的品位定得这么高,希望她出于感激能接受我为她选择的东西。但是,这一点我没有把握。以我对安德斯太太的了解,她也许会对我所做的感到不悦,我仍旧很害怕她的火爆脾气发作。因此,我们一天在动物园一个僻静的角落见面的时候,我跟她描述房子的进展情况,她回答说希望对我做的一切都感到满意,但我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

十一月初,房子差不多竣工了。与计划比起来,没迟多长时间。我邀请安德斯太太第二天来看看。

那天晚上,我去咖啡馆和码头到处找让·雅克,但和有时候一样,没能找着。事实上,没找着我倒反而高兴。我原来是要告诉他安德斯太太准备去看房子,我想请他也到场。但是,尽管让·雅克说过他很想再见见安德斯太太,好看看她看到房子时的第一反应,但我并不指望他俩见面。并不是我不信任这个老搭档,我是担心,安德斯太太在目前这种不幸的状况下,会不理解让·雅克那永远轻浮的风格,她会产生误解,以为她在遭到嘲笑。

第二天早上,安德斯太太在一个红发女郎的陪同下,乘小车到了,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音乐厅名演员热纳维埃芙。我的老情人蒙着厚厚的面纱,一袭黑衣,穿戴比她回来后我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华贵。寒暄几句之后,我大胆地说,“看到你这么雍容华贵,我很高兴。”

“这位受人敬重的女士已经认我做朋友了,”安德斯太太郑重其事地说。这时,女演员转过身去评说这栋楼,安德斯太太朝我无所顾忌地抛了个媚眼。我惊讶极了,不自觉地把食指压在嘴唇上。

“我一直需要保护人,”安德斯太太继续说道,她根本不管我的提醒,也不管她的新朋友是不是听到,“至少在某人不保护我的时候。”我听出她是在含蓄地指责我,她指责得完全对,我低下了头。“男人的背信弃义、青春的转瞬即逝,我都一并体验过了,我的这种体验方式无可比拟,又富于教益,我在跟她讲述,让她也受受益。”她最后说。

“我们去看看房子,怎么样?”我问。

我带着两位女士到每间房间转了一圈,在个把小时的时间里,她们一路跟着我,我向她们解释了我买的物品的起因和意义。“多棒的一件礼物啊!”热纳维埃芙几次赞叹。她看上去对这栋楼着了魔似的喜欢,一个劲地夸我。但是,我带她们转悠的时候,安德斯太太的反应比我原先指望的要冷淡。

我们看的最后一站是地下室大厨房,我们进去后,安德斯太太最后说:“希波赖特,这栋房子装修得非常有想像力,我很高兴你认为我会欣赏这样……”

“这样不错的、风格协调的楼房。”我接过话茬,替她说完。

“嗯,是的。但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我再次打断她。“补偿是一件微妙的事情,”我说,“所以,你可千万别把这栋楼看作——我相信当着你朋友的面我可以实话实说——是对我给你造成的伤害所作的任何补偿。它就是个礼物,确切地说,是对你的善良和坚韧表示的一种敬意。我不敢奢望送你一栋楼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两清了。不管你住不住这房子,你照样还可以继续跟我算账。”

“那倒不是,”安德斯太太回答说,不过,她声音比我料想在这种情境下能有的恶意还要多。

“你愿意接受房子吗?”我问道,心里想要坚强,准备她拒绝。

“你千万要接受,”热纳维埃芙欢天喜地地说,“亲爱的,你没必要使用所有的房间嘛。我要把伯纳德和让·马克,把剧院所有的人都请来,你可以开非常非常开心的派对的。”

“这我喜欢。”安德斯太太喃喃地说。

“别拒绝,”我兴冲冲地说。

安德斯太太看看我们俩。即使她蒙着厚厚的面纱,我还是能感觉到她那怨愤的、迷惘的表情。“我想,我不会喜欢一个人住在这里。”她说。

“一个人?”我说,“不会一个人的啊。你有一些新朋友,你有热纳维埃芙小姐,还有我。一直会有人来看你。我告诉你了没有,让·雅克想来看你,向你表示敬意?今天,要是我能及时找到他,说你要来的话,他就会来了。”

“我不是指来客,”安德斯太太固执地说下去,“而是指丈夫。我想再结婚。”

我和热纳维埃芙都没有回答她。

安德斯太太一边看我们俩脸上的表情,一边接着说:“我不年轻了,但我能够给予的还很多。我善良、宽容、快乐。”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我们接腔,“我不像以前那么傻,那么幼稚了——希波赖特,你还别不同意——你看,”揭开面纱,她说,“我不仅过了最美的时候,而且也过了最丑的时候。”确实如此。我知道去年她在整容,这已经在她脸上产生奇迹。她左脸颊烧伤后留下的方形大伤疤现在只是一点印记了,几乎看不出来,左眼和嘴边上的肌肉已经拉紧,只能看到一点点不对称而已。

“亲爱的,那你为什么还戴面纱?”我惊叫起来,她恢复得这么好,看了真叫人高兴。

“要让我丈夫来揭。”她说。

她对家庭生活的这种向往让人感到沮丧。我把房子装修好让她恢复,并没想到这一幕,我也没有想到她要和演戏的新朋友来开什么派对。但我不能反对。现在重要的是她接受房子,别让我为之作出的努力付诸东流。我相信她进来住上一阵子,就会看到种种适宜的用途和妙处。

“你愿意接受房子吗?”我又问了一遍。

我们下了楼,出门朝汽车走过去。

“我愿意试试。”她淡淡地说。她们提出送我,但我想让她们俩单独走,这样也许能让热纳维埃芙有机会去说服安德斯太太别那么害怕接受房子。

“明天四点我们在大猩猩笼子那边见。”我们拥抱后她说。热纳维埃芙已经坐在车里了。

“你可以在房子里等待丈夫的到来。”车从人行道边上开走的时候,我在她身后喊道。

我跟让·雅克讲了这次尚无最终结果的会面。“我认为她不会喜欢的,你难道还指望会有别的结果吗?”即使让·雅克这么说,我也不感到沮丧。

“我的确指望会有别的结果,”我反驳他说,“我想,在她学会欣赏房子的种种妙处之前,我就先装修房子,布置各种陈设,我也许犯了一个错误。在这个阶段,标好房间,开列准备放置进去的物品单子可能就够了。真布置好了的房间倒让安德斯太太无法展开自己想像的翅膀。”

“老兄,”让·雅克回答说,“除非你把一栋房子完整地展开在安德斯太太面前,否则,她根本想像不出房子的模样。我们的前资助人是一位胃口大、意志强的女人,但是,她也固执、只讲究实际,对任何东西都缺乏想像力。对这样的人来说,你惟一能做的,就是惊吓她一下;蠢人宁可受惊讶,也不愿去享受想像所带来的乐趣。”

我对让·雅克说,他低估了安德斯太太精神方面的能力,但除此之外,他的话倒让我感到高兴。如果安德斯太太不接受,我会尽力不让自己感到太失望。我不想把什么东西强加给她。

第二天,我和她,我们俩在大猩猩笼子前见了面。

“我想在你房子里等一段时间,”她严肃地说,“如果我要得更多,别以为我不知道感恩。”

“哦,我亲爱的朋友,”我深为感动地叫着她;同时,抓住了她颤抖的双手。

“别让我失望。”她含着眼泪说。

“我会一生为你效劳、尊重你。”我回答道。

不久,安德斯太太搬了进来。我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好像很快乐。她稍稍责怪我不该花费那么多资金翻修和布置房子,但是,看得出来,对我的铺张奢华,她并不感到不悦,对很多富人或者曾经是富人的人来说,心血来潮和铺张浪费均为拥有财富的一种必不可少的门面。


也许,你能肯定,对安德斯太太向我提出的进一步要求我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尽量不去思量,但是,慢慢地,我无法不想这件事了。的确,无论我赠送什么礼物,都无法补偿我给她造成的伤害,除非我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她,不过,尽管愿意作出补偿,我还是不愿把自己奉送给她。我不明白她干吗要我。但是,她的暗示是明确无误的,而我每次去看她,她所表现出的坚持不懈的努力没有丝毫的减少。

最后,我认为要让安德斯太太不再抱那令人尴尬的希望,惟一的办法就是我尽快结婚。我相信即使没有安德斯太太向我步步逼近,我也会产生这一想法,布置房子——尽管我想那是为一个我认为是单身女人布置的——使我想到一般占据房子的人,想到家庭和整个家庭关系的神圣秩序。我也想到我哥哥,我一直因为他早早地果断成婚而敬重他。多数人一直不结婚是为了等他们的最佳伴侣出现。我不结婚是出于对婚姻的淡漠。我决定加把劲儿,去结婚。

我四处找对象时,努力清除掉我在喜欢什么人方面所抱有的任何固定的模式和先人之见,无论是年龄、社会地位抑或个人长相。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根据世人的标准长相漂亮还是丑陋,是处女还是已经两次寡居,是妓女还是贵族,是女总管还是售货员,这些都没有关系。我惟一的要求是,我要娶的女人应该能在我心中唤起一种强烈的、积极的情感,我对其亦然。

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有这种感觉呢?我不想在择妻上浪费时间,所以,见到她时应该有什么感触,我心里要有点数,这一点很重要。换句话说,我必须事先决定好第一次见面有什么样的情感就足以说明这个女人值得考虑做妻子。我回想了一下我与一个个女人在一起时的不同感觉,认为我不能让性吸引成为决定因素,因为在性方面,我已经为许多女人所吸引。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将智性方面的吸引力排除在外:我生活中有好几个吸引我的女人,她们很健谈,又长于思辨,最近的例子要算是安德斯太太的女儿——柳克丽霞。我在寻找的必须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以前我从未想到要结婚。

决心已定,我就恢复了与我学生时代的几个熟人的联系,心想说不定他们有让我中意的姐妹什么的。我那些十年前雄心勃勃的伙伴现在有的成功,有的失败,知道他们的这些情况,很有趣,不过,在这些圈子里,我未发现任何女人能够唤起我等待的不可名状的感觉。与此同时,我也很细心,没有遗漏掉哪个角落里的马肉贩子的女儿、门房的侄女和所有未婚女邻居,不管她们说起话来声音有多么粗俗。但是,几番下来,我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人选。

几个月后,我担心起来,这样寻找下去恐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妻子。我怀着沮丧的心情,重新回到我不爱社交的单身汉习惯中。我都差不多要放弃结婚这个合算的计划了,可就在这时候,一天晚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加快了我寻找的步伐。那天下午,我和一个中学同学在一起,我当时还在三心二意地继续搜寻,因为这个老同学有个离了婚的表妹。晚上,我上楼时一脸的心思,心想要做成点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就在这时,黑暗中我见到一个人影,这个女人头上裹了黑围巾,坐在我门口一张随时都可能坍掉的帆布凳子上。只有一个女人能这么静、这么坚持,所以,我直呼其名。

“对,是我,”安德斯太太回答说,“我能进你的屋子,跟你谈谈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开门让她进去的时候说道。

“我有个为你制定的计划。不,是为我们。它可以解决去年我回城时跟你提出的问题——你那么野蛮又那么失败地解决了我的问题。”

“你是指杀你?”我说。

“对,我亲爱的希波赖特,你已经证明在犯罪方面你笨手笨脚。你的才能不足以完成无论是囚禁还是谋杀我的计划。”

我点点头。一个人被自己的良心看低已经够糟的了,但是,你想想,要是他准备加害的人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屈尊模样,那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你看我适合做什么?”我问她。

“你可以做个好丈夫。”

“哦,亲爱的,”我悔恨地回答说,“你这样说,真奇怪。自从我为你翻修房子,我的心思就一直在家庭方面,这个转变是艰辛的。但是,我找妻子的努力一无所获,如果我可以据此来判断,那么,我相信,比起囚禁人,或者杀人来,我做丈夫应该更不会成功。”

“我回来的时候你在交往的那位心地善良的年轻女子怎么样?”

“嫁人了。”

“你考虑过的其他人呢?”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嗯,”她说,“我给你推荐一位。她比你大,身体受了一点毁坏。但是,除了这些累赘,她与你有着长期的友谊,一起经历了许多精神探险,而且她非常爱你,所有这些都把她跟你捆绑在一起。”

“饶了我吧,我亲爱的朋友!”

“究竟有什么障碍妨碍我们俩的幸福结合?”她继续说,“我丈夫再婚了。女儿根本不管我,我也不想因为我被毁的面容和永不满足的企望去破坏她追求快乐。”

“我亲爱的朋友,”我语气更加坚定地说,“你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我们互相之间太熟悉,谁也不会给对方带来幸福的。”

“我原来以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我知道。但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我叫了辆出租车送安德斯太太回家。你也许会想,问题已经说白,我跟她摊了牌,这下,该松口气了。但是,我感觉安德斯太太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完全有理由这么认为。我设法多参加社交活动,人基本上不待在家里。

一周后,是我去和我的老情人见面的晚上。那天,我又去与人见面,但又是白忙乎。我到安德斯太太那里的时候,一脸的沮丧。她来开门。那天晚上她看上去气色更好、人更有活力,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她。对我的好话,她未做任何反应,而是一声不吭地带我进屋。她没带我去通常去的沙龙,而是带我上楼,朝备有我设计出来供她表达强烈情感的、有着照片、工具和游戏设施的房间走去。这时,我意识到事情有点儿蹊跷。

“今晚我宁愿不进这个房间,”我说,“我累了。今天心情很沮丧。”

“我就要你进去,”她答道,“我有一种强烈的情感要表达,我准备借你为我提供的途径来表达。你有权拒绝我吗?”

“没有,”我疲倦地低语一声,“只是想。”

“理由不充分,”她说,“进去。”

我们进了房间,看上去这个房间她经常用。我注意到我的照片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板上。这是不祥之兆。

“现在,”她边说边坐上了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秋千。她开始荡起来,“我要告诉你,我恨你,你毁了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把钟砸在地板上一样,我修不了了。”

听了她这些话,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沉默了一会儿,一颗心悬在那儿。

“为我疗伤。”她的语气强硬。

见我没动,她重复了一遍她的命令。我得做点什么。于是,我就朝工具箱走去,拿出锤子、锯子和一些钉子,又朝她走去。但我无法靠她很近,我怕不断朝我的脸荡过来、然后又荡回去的秋千或者她的脚会撞着我。

“那些没用。”她朝我荡过来的时候放声大笑。然后,她停住秋千,站起身来。“像这样。搂着我。”她搂住我。我哐当一下把锯子扔在地板上,但左手还紧握着锤子。“把锤子扔掉,”她说。因为害怕她,或者是想顺着她,我就扔下锤子。“吻我。”她撩起面纱,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让我着了魔。我突然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性冲动。我看见房子在摇晃。我双手钳住安德斯太太的衣服,她的衣服好像一层又一层,我想我当时心里都不敢指望在衣服下面能找到她的胴体。我剥掉了一层层衣服,把它们扔在地板上,一直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看得我第一次这么火烧火燎。

“这栋房子已经治愈了你,”我兴奋地说道。不仅是她的脸。她已经让我看到她的脸部恢复得这么好,当然,这跟我、跟房子一点都不搭界。我这时候看到她的身体是完整无缺的,没有一块疤痕,它就是在我犯下的无法解释的罪行把我们分开之前我所熟稔的那个光滑的、过分成熟的身体。我依稀记得她说她用了化妆品作为伪装以博取我的怜悯之类的话。可能吗?我脑子当然已经不大对头,我现在知道我当时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我的马,”我叫着她,同时抚摸着她有力的大腿,“我的小瘸马,”我叫她我的天鹅、我的王后、我的天使、我的梦之缪斯。我们已经滚打在地板上。就在这个关头,她从我怀里挣脱,跑到走廊上。我追过去,喊着“我的王后”、“我永远的心肝儿”,我看见她消失在我辟出来准备做性事的房间里。我朝门猛扑过去,却发现门锁上了。

“娶我。”她在里面笑着喊道。

我愤怒地砰砰打门。

“希波赖特,我在浴缸里。在等你,”她高声喊道。我把门敲得震天响,狂吼着让她开门。“开不了,”她叫起来,“我在墙边——还记得你的梦吗?——我双手被铐住了。节拍器正显示出我对你的欲望节奏。”

“我怎么能够?”我呻吟着,“我的王后,我不能娶你。”

“可以在小教堂,”她又喊道,“你可以在大厅那头的小教堂娶我。”我把小教堂给忘了。我当初干吗要弄出个小教堂来?

“没有牧师。”我对她喊。里面没有声音。我把头靠在墙上;双眼噙满恼怒、失意的泪水。她开了门,探出头来。

“亲爱的,准备好了吗?”她甜甜地问。

我麻木地点点头。她走出门来,身披一件白色浴袍,挽起我的手臂。我们进了教堂,一起跪在圣坛前。她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道:“在上帝的眼里,你一直是我的。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当时还是个满脑子书本、满脑子梦的腼腆学子——”

“梦是后来才做的,”我插了一句。

“哦,那些梦!不过,它们难道不是在你认识了我、要我之后才开始做的吗?”她带着一脸胜利者的表情问我。

“不是,”我回答道,“那些梦与你毫无关系。早知道就不跟你讲那些梦了。”

想到我的梦,就有了勇气,好像又让我恢复了常态。我跟这个贪婪女人在做什么,要跪在圣坛前面?我害怕起来,她遭的罪可别使她神思恍惚。当然,她受的罪触动了我,我刚才出现错觉,以为我对她产生了欲念。

“你千万别见怪,”我站起来的时候对她说,“我不能娶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要娶别的人,不管她是谁。”

“但是,我一直在等你,”她哭了起来。“我和这栋房子都在等,是你把我们弄成这种样子的。没有你,我们都是空的。”

“不,不,”我边叫,边往后退。“你一定要心平气和。你千万别再追我了。我帮不了你。”

“别走。”她说。非常奇怪,我刚才一直没想到要走,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只要我向自己承认在逃跑,那么,我就能走,我是自由的——行动自由。

我们是否只在有人追的时候才行动呢?是不是一切行动都是逃跑?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逃跑过,甚至都没有走过,我逃离我赠送给安德斯太太的房子、逃离房子里这位愤怒女人的时候,是平生第一次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