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公共艺术,戏剧具有很长的历史。然而,当今,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范围之外,就几乎看不到处理社会时事问题的剧作。最好的现代剧作是那些致力于发掘私人的而非公共的苦难经历的剧作。当今戏剧中的公共声音是粗糙的、嘶哑的,而且经常是优柔寡断的。
这种优柔寡断在最近最显著的例子是阿瑟·米勒的新剧《堕落之后》,该剧拉开了林肯中心专用剧场第一演出季的序幕。米勒此剧的成败全都系于其道德诚挚的真实性,系于其对“大”问题的涉及。然而,不幸的是,米勒所选择的戏剧方法,是心理分析式忏悔的喋喋不休的独白,而且他不牢靠地把观众派定为伟大的听众的角色。“该剧的情节发生在当代人昆廷的心中和记忆中。”平平常常的主人公(回想一下威利·洛曼)和没有时间、地点的内景布置把这出戏给葬送掉了:不管《堕落之后》处理的是如何令人激动的公共问题,这些问题都被当作内心的内容看待。这就在米勒的那个必须在头脑中实际地把握世界的“当代人昆廷”身上压上了一副可怕的重担。要摆脱这种负担,必须要有一个好头脑,一个非常有趣而且聪明的头脑。而米勒那位主人公的头脑并不属于此类。当代人(如米勒再现的样子)似乎深陷在一种自我开脱的笨拙表达中。当然,自我开脱就意味着自我暴露;在《堕落之后》中,这种自我暴露倒是俯拾即是。许多人会对米勒赞赏有加,因为他大胆暴露自我——作为丈夫、情人、政治人物和艺术家。但自我暴露只有具备了能让他人从中学会看待自身的那种品性和复杂性时,它在艺术上才值得赞赏。在该剧中,米勒的自我暴露只不过是自我沉溺。
《堕落之后》并没有展现行动,而是展现了有关行动的想法。它的心理学看法更应归功于弗朗茨布洛,而不是弗洛伊德(昆廷的母亲希望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以通过儿子来报复自己生意场上春风得意但终究鄙薄无文的商人丈夫)。就该剧的政治思想而言,在政治还尚未被对待精神疾患的那种仁慈态度所软化时,米勒仍在左派报纸讽刺漫画的层次上写作。完全是为了通过检查,剧中昆廷年轻的德国女朋友——此乃五十年代中期——被证明原来是七月二十日军官密谋活动的情报员;“他们全都被绞死了。”昆廷的政治勇气表现在他挑衅地打断众议院非美行动调查委员会主席言辞激烈的讲话,质问道:“在你们充满爱国主义的街区里,你们准许多少黑鬼投票?”《堕落之后》的这种理智上的优柔寡断,正如它经常的情形那样,导致了道德上的不诚实。《堕落之后》声称自己描述的不过是现代人对他自己的人性的追问——在哪一点上是有罪的,在哪一点上是无辜的,在哪一点上负有责任。我所反感的不是该剧奇怪地把各种问题扯在一起,显然这都是二十世纪中叶的典型问题(如共产主义、玛丽莲·梦露、纳粹的灭绝营),也是在全剧中假扮律师面目出现的业余作家昆廷一再自我谈及的问题。我反感的是,在《堕落之后》中,所有这些问题都处在同一层次上——这并不出人意料,因为这些问题全都处在昆廷的思考中。在该剧的一些场景中,玛姬玛丽莲·梦露并没有扮演角色,但她线条优美的尸体却始终躺在舞台上。同样,在舞台的后方,一直高耸着一道由灰泥和带刺铁丝网构成的歪七扭八的长方形的物体——它代表了集中营,我姑且这么认为——每当昆廷的独白闪回到纳粹或诸如此类的话题时,它就被聚光灯照得通亮。《堕落之后》对待罪与责的准精神病学方法抬高了个人悲剧,却降低了公共悲剧——降到和死亡相同的层次上。无论昆廷是不是该为玛姬的堕落和自杀负责,无论他(现代人)是否该为集中营的不可想象的残暴行径负责,这些,从某种角度看——荒谬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似乎都没有什么两样。
让剧情在昆廷的脑海里展开,这实际阻碍了米勒对他的题材进行严肃的挖掘,尽管他显然认为这种技巧会“深化”他的剧情。真实发生的事件变成了意识的点缀物和间歇发热。该剧结构尤其松弛,重复拖沓,迂回曲折。“场景”忽行忽止——忽儿跳到过去,忽儿跳回现在,不时闪回到他的第一次婚姻、第二次婚姻(与玛姬)、他对他的德国准妻子的三心二意的追求、他的童年、他的歇斯底里而又压抑的双亲的吵闹以及他作出的那个痛苦的决定——为一个身份为前共产党员同时又是他自己的朋友的法学院教师进行辩护,而他的对手也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说出他们的姓名”的人。所有的“场景”都是一些由于不堪痛苦而从昆廷的内心中挤压出来的支离破碎的碎片。只有死亡,那些必定发生在舞台外的死亡,才似乎在推动昆廷的生活:那些犹太人(在该剧中“犹太人”一词从未被提及)早就死了;他的母亲死了;玛姬服用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那位法学教授在地铁里卧轨了。在整部剧中,昆廷似乎更像是一个受难者,而不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个主动者——然而米勒却恰好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从来不把昆廷看作自己的问题。相反,他以最传统的方式持续不断地为昆廷(也含蓄地为观众)开脱责任。尽管有这些令人烦恼的决定,尽管有这些令人痛苦的记忆,米勒仍给予昆廷以相同的排遣道德内疚感的溶解剂,相同的安慰。我(我们)既有罪,又无辜,既对此负有责任,又对此毫无责任。当玛姬责怪昆廷冷酷、不宽容时,她是对的;但昆廷抛弃贪得无厌、精神错乱、自暴自弃的玛姬,又有正当理由。在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面前拒绝“说出他们的姓名”的那位教授是品行端正的;但那个与非美调查委员会合作、出庭作证的同事也有某种高贵之处。此外(也是昆廷所有那些想法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当昆廷与他那个德国女朋友同游达豪集中营时,他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或许曾是那个地方的一个受害者;但我们每个人也或许曾是那个地方的迫害者之一。
该剧的氛围以及舞台演出,带有某种扭曲的现实主义的痕迹,它强化了该剧中的那种糟糕的信仰,即那种并行不悖的倾向。那个巨大的绘成石灰色、空无一物的倾斜舞台,如同当代人的心理,是如此触目惊心地光秃荒芜,以至当老是坐在前台一只盒子形状的东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的昆廷突然把烟灰弹进台边的那个虚设的微型烟灰缸里时,人们禁不住跳了起来。当人们看见装扮成玛丽莲·梦露的样子而且在形体上与梦露有某些相似之处(尽管要酷似梦露,她还不够丰满)的芭芭拉·洛顿在舞台上模仿着梦露的种种习惯姿态时,人们再一次受到震动。然而,也许现实与戏剧的最令人吃惊的结合,在于《堕落之后》是由伊利亚·卡赞执导的,谁都知道他是那个在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前面“说出他们的姓名”的同事的原型。当我想起米勒与卡赞之间大起大落的关系史时,我感到了那种与我头一次观看《日落大道》时相同的恶心之感,此剧是对东山再起的昔日的电影女皇葛罗莉娅·斯万松和已被人遗忘的大导演艾里克·冯·斯托海姆的真实生涯和昔日风流韵事的讽刺模仿和大胆影射。不管《堕落之后》拥有的是怎样一种勇气,它都既不是理智方面的,也不是道德方面的;它是一种个人反常行为的勇气。但它比《日落大道》要逊色许多:它不承认其病态,不承认其个人开脱的性质。《堕落之后》似乎自始至终地执意于严肃性,执意于处理重大的社会和道德主题;若以此来审视,它必定令人沮丧,显得在理智和道德两方面都缺乏诚实性。
由于《堕落之后》执意于严肃性,我怀疑它将和林肯中心专用剧场上演的第二部剧作、奥尼尔的《马可百万》现在的情形一样,在数年内似乎就显得啰嗦、老套、过时了。两部剧作都因与它们声称予以抨击的东西之间的令人沮丧的(尽管,人们猜测,没有被意识到的)同谋关系而受到扭曲。《马可百万》对美国商业文明的平庸价值发起的攻击本身也散发出浓厚的平庸气;《堕落之后》是一篇称颂严于待己的冗长的布道文,但它的论点像烂泥一样软绵不支。的确很难在这两部剧作或其演出中作一取舍。我不知道哪一部更笨拙:是马可·波罗对中国的种种令人惊叹的物品的巴比特式的过分表白呢(“可汗,你这儿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宫殿啊。”——瞧,美国人不是粗野的和讲究物质生活的吗?),还是米勒的主人公昆廷时而显得诗意盎然、夸张做作,时而显得像是WEVD电视台的肥皂剧的奇里奇怪的长篇大论(瞧,美国人不是苦恼的和复杂的吗?)。我不知道从舞台演出来说,哪一个更乏味,更不讨人喜欢:是小雅逊·罗巴德扮演的神情倦怠、笨手笨脚的昆廷,还是哈尔·霍尔布鲁克扮演的孩子气十足的马可·波罗。我几乎分辨不开那个老是纠缠着昆廷、语无伦次地想从他那儿获得去做鼻子整形手术的勇气的布朗克斯小妞儿卓娜·兰贝尔与《马可百万》中那个被认为是高雅的、因失恋而憔悴的东方之花库卡钦公主卓娜·兰贝尔。的确,艾里亚·卡赞执导的《堕落之后》显得僵硬、现代和繁复,而何塞·昆特罗执导的《马可百万》则显得巧妙、精致,而且还得益于伯尼·蒙特勒索设计的可爱的服装,尽管舞台上灯光太暗,你拿不准自己到底看清了什么。不过,当你考虑到卡赞曾费劲地执导过一部糟糕的剧作,昆特罗也曾执导过一部过于幼稚以至无论多出色的表演都无济于事的剧作,那么就他们对以上两部作品的执导而言,其差异就似乎无足轻重了。林肯中心专用剧场团体(我们的国家剧院?)令人失望至极。很难相信它幸免于百老汇商业主义的那种高度自由所带来的一切,只是这些差强人意的演出:米勒的这部拙劣的剧作,奥尼尔的一部糟糕得甚至引不起历史兴趣的剧作,以及S·N·伯尔曼的一部愚蠢透顶的喜剧——与它比起来,《堕落之后》和《马可百万》倒像是天才之作了。
如果说作为严肃剧的《堕落之后》因其理智方面的软弱而失败的话,那么可以说罗尔夫·霍赫胡特的《代表》的失败,则是因为其理智方面的简单和艺术方面的幼稚。但后者的失败是另一种类型的失败。《代表》译得笨拙,而且霍赫胡特显然不怎么顾及亚里士多德的诗比历史更有哲学意蕴的观点;霍赫胡特的人物不过是一些用来揭发历史事实和展示道德原则的冲突的喉舌。但考虑到米勒将所有事件都转化成主观反响的那种方式,那么《代表》的不足之处就显得几乎可以容忍了。《代表》具有阿瑟·米勒的那部剧作所缺乏的与主题的直接性。它的优点恰好在于它拒绝以隐晦的方式对待六百万犹太人被屠杀这一事件。
然而赫尔曼·逊林所执导的《代表》与霍赫胡特的原作之间的距离,就如同原作与伟大剧作之间的距离。霍赫胡特的这部纪实剧若搬上舞台的话将长达六到八个小时,虽然粗糙但却有感染力,在经过逊林的百老汇班子的改编后,最终以一幅两小时十五分钟的舞台连环漫画的形式出现,而且是一幅乏味的连环漫画——变成了一个相貌英俊、出身高贵的英雄人物、数个恶棍以及少数骑墙者的故事,被取名为《芳塔纳神父的故事》或《教皇会开口吗?》。
当然,我并不是在固执地认为必须把这六到八小时全部搬上舞台。该剧剧本颇多重复之处。但那些愿意耐着性子看完奥尼尔剧本长达四个小时或五个小时演出的戏剧观众,肯定能被劝说耐着性子看完霍赫胡特剧本的长达——假如说吧——四个小时的演出。而且不难想象,四个小时的版本是对原作的恰当处理。从眼下的百老汇版本中,人们可能永远也猜不出那个品行高尚的党卫队中尉君特·格斯坦(实有其人)是一个与耶稣会神父芳塔纳(一个以那个时期两位具有英雄气概的神父为原型组合而成的人物)同样重要的人物,同样作为《代表》的主角。艾希曼、臭名昭著的赫特教授以及那位军工企业家——在霍赫胡特的剧本中,他们可都是些重要角色——在百老汇的版本中全都了无踪影了(在那些被裁掉的场景中,人们尤其忘怀不了第一幕第一场,即艾希曼做东的那个聚会)。由于逊林只关注芳塔纳徒劳地向教皇呼吁的故事,他在埋葬历史记忆的方向上就走得太远了,而这种记忆恰恰是霍赫胡特剧本旨在复活的东西。不过对霍赫胡特的历史观点的这种严重的简化,还不是逊林版本的演出最糟糕的过错。最糟糕的过错是他拒绝把一切看到就会大感痛苦的东西搬上舞台。《代表》中的某些场景读来令人痛楚。所有这些——恐怖和酷刑、令人毛骨悚然的夸耀和逗弄、甚至是难以想象的统计数字的不断重复——在逊林的版本中悉遭删除。六百万犹太人被屠杀事件的整个恐怖景象,被减缩成了警察讯问一些皈依天主教的犹太人的一个场面,再加上一个在全剧中出现过三次的单一意象:一行佝偻着身体、衣衫褴褛的形体步履沉滞地穿过昏暗的舞台后方,舞台中间背对观众站着一个党卫队军人,朝那一行走动的人嚷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往前走!”。这是一个老套的意象,一个全然迎合观众口味的意象,一个既不令人感到震动、又不令人感到厌恶或恐怖的意象。甚至芳塔纳的长篇独白,那个在驶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铁路货车上滔滔不绝地演说的场面——即被逊林删改得只剩下八个场景的版本的第七个场景——在演出行将开始的那个晚上也被撤掉。现在,该剧从教皇与芳塔纳神父在梵蒂冈的冲突一步就跨到了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最后场景,在这个场景中,所剩下的也只是已戴上黄颜色的六角星并选择在毒气室里殉道的芳塔纳与那个魔鬼般的党卫队医生之间半生不熟的哲学争论。格斯坦与芳塔纳的重逢、他们惊讶地发现雅可布已被逮捕、卡罗塔遭受的折磨、芳塔纳的死——这些都被略去了。
尽管逊林从《代表》删改而来的这个版本已经给该剧造成了重大损害,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该版本在舞台上的演出大部分情况下也不是恰如其分的。鲁本·特拉鲁图里安的那些稀稀落落、充满暗示的舞台布景,像是为另一个导演准备的;它们在完全缺乏最起码的细腻感或风格化的表演中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演员们的表演与百老汇的中不溜的演员班底一样笨拙、生硬。照旧是那些使美国的戏剧表演显得低劣的千篇一律的情感夸张表达、千篇一律的单调动作、千篇一律的口音大杂汇和千篇一律的平淡风格。那几位来自英国的主演在天赋上似乎要稍胜一筹——尽管他们的表演显得单薄。扮演教皇庇护十二世的厄姆林·威廉斯在动作和台词上表现得犹疑僵硬,大概是特意以此来展现教皇的庄严气派,竟使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就是那个后期的教皇,此刻从坟墓爬了出来,一副处在可以理解的脆弱状态的样子。至少,他看起来酷似摆在圣帕特里克天主教堂入口处玻璃后面的那尊真人大小的庇护十二世塑像。扮演芳塔纳神父的杰瑞米·布莱特的形象讨人喜欢,嗓音漂亮动听,尽管当他不得不表现真正的绝望或恐怖之情时显得笨拙失当。
近来的这些戏剧演出——以及其他一些戏剧演出,如《迪兰》,要是它落到了默默无闻的境地,倒是一件憾事——又一次表明美国戏剧受制于那种对理智方面简单化倾向的非同寻常的、难以遏制的热情。每一种思想都可被减缩为一句陈词滥调,而陈词滥调的功用在于阉割思想。理智方面的简单化倾向如今有了自身的用途和价值。譬如说,它对喜剧来说绝对不可或缺。然而它对于严肃戏剧是不利的。就目前来看,美国戏剧的那种严肃性比轻浮还要糟糕。
对戏剧中理智的期望,不能通过传统的“严肃性”来实现,无论这种严肃性是以分析的形式(其糟糕的例子是《堕落之后》)出现,还是以纪实的形式(其欠缺的例子是《代表》)出现。我认为,它大可通过喜剧来实现。在现代戏剧史中对这一点最心知肚明的人物是布莱希特。然而,喜剧也有其巨大的风险。这里的风险倒不是与风格和趣味方面的欠缺相当的那种理智方面的简单化倾向,而是并非所有的题材都可以用喜剧的形式来处理。
当然,风格和趣味与严肃题材的合适性问题,并不局限于戏剧。在纽约最近上映的两部影片——请允许我暂且转入电影讨论——中,喜剧的长项和喜剧的独特困境都可以找到出色的说明。这两部影片分别是查理·卓别林的《大独裁者》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或我是如何学会不再忧心忡忡并开始热爱上原子弹的》。对我来说,这两部影片的长处和欠缺似乎奇特地可以加以比较,而且不无启发。
就《大独裁者》来说,问题一眼就看得出来。喜剧的整个观念根本就不适合该片打算再现的那个现实,若以喜剧再现,就会让人感到痛苦,觉得受了羞辱。片中的那些犹太人还是犹太人,生活在卓别林称作“贫民窟”的地方。但他们的压迫者们却没有显露出纳粹的田字标志,而是显露出双十字标志;那个独裁者也不是阿道夫·希特勒,而是一个留着一团唇髭、名叫阿德罗伊德·海克尔的舞步灵巧的滑稽角色。在《大独裁者》里,压迫表现为身穿制服的恶棍们朝小波娜·戈达尔德扔西红柿,扔了那么多,以至她不得不把刚洗过的衣物又统统重洗一遍。在一九六四年观看这部影片而不联想到影片后面的可怕现实,是不大可能的,观众们会因卓别林的政治观的浅薄而感到沮丧。当人们听到那个小犹太理发师替下德尔·弗伊,爬上台座高呼“进步”、“自由”、“兄弟情谊”、“一个世界”甚至“科学”时,结尾处的这个令人困惑的演说令人直皱眉头。再看一看小波娜·戈达尔德,她仰头望着曙光,泪眼透出了微笑——居然是在一九四〇年!
《奇爱博士》的问题更复杂一些,尽管二十年后,它大有可能看上去与《大独裁者》一样浅显。如果说《大独裁者》结尾部分那些充满肯定色彩的断言是轻率的,是对其主题的亵渎,那么,《奇爱博士》所展示的充满否定色彩的思考也将立刻(如果不是已经)显示出同样的轻率。然而这解释不了它眼下的吸引力。那些在去年十月和十一月已经观看过《奇爱博士》的多场预演的自由知识分子惊讶于该片的政治胆量,担心它会遇到可怕的麻烦(如类似“美国联盟”的乌合之众将捣毁电影院等等)。结果,从《纽约客》到《每日新闻》,每一个人都撰文为《奇爱博士》说好话;没有出现抗议者;该片在票房上倒正在创纪录。知识分子和黄口小儿都热爱这部影片。然而那些排队去看这部影片的十六岁的孩子们比那些不吝溢美之辞的知识分子更好地理解了该片及其优点。因为《奇爱博士》实际上根本不是一部政治影片。它利用了左翼自由派认为可以攻击的那些靶子(防务、得克萨斯州、口香糖、机械化、美国式的粗俗),却从一种完全是后政治的、《女子杂志》的观点去看待它们。《奇爱博士》其实是一部非常欢快的影片。它的生气勃勃与卓别林那部影片的衰老过时(从现在的角度看)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由于虚无主义是我们当代道德提升的形式,所以《奇爱博士》的结尾部分——展示的是一幅写实的大灾变意象,配以嘈杂的音响效果(“我们会再见面的。”)——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消除了我们的顾虑。如果说《大独裁者》表现的是一种“人民阵线”的大众乐观主义,那么,《奇爱博士》表现的就是一种大众虚无主义,一种庸俗的虚无主义。
《大独裁者》的可取之处是那些孤立的不乏美感的单人表演,如海克尔与那只气球地球仪的共舞;再就是“小人儿”的幽默,如在犹太人按顺序抽签决定谁去自杀时,卓别林最终抽到的签上居然同时写着生与死。这是一些常用的但被卓别林加以发挥的喜剧因素,涂在了这幅令人不快的政治漫画上。同样,《奇爱博士》的可取之处与另一种常用的喜剧资源有关,即心理的脱离常规。该片中最出色的部分是神经错乱的将军杰克·D·里帕(其扮演者斯特林·海顿演得极为精彩)所渲染的那种核污染幻觉,巴克·图吉逊将军(由乔治·C·司各特扮演)这个林·拉德勒笔下的那一类商业军事人物的那些非常美国化的陈词滥调和他的身体动作,以及奇爱博士(皮特·瑟勒斯扮演)这个自己的右手老是和自己过不去的纳粹科学家以折磨人来取乐的撒旦行径。默片喜剧(《大独裁者》基本上仍然是一部默片)的独特之处是优雅、蠢行和怜悯的视觉交叉。《奇爱博士》采用了喜剧的另一种经典路径,其听觉的重要性不下于视觉——这便是幽默的观念(因此,《奇爱博士》里的人物起了一些可笑的名字,恰如本·琼生剧作里的情形)。但必须注意,这两部影片都采用了同一种间离观众情感的技巧:以同一个演员来扮演数个重要角色。卓别林既扮演那个小犹太理发师,又扮演独裁者海克尔。瑟勒斯既扮演那个相对来说神智还算正常的英国军官,又扮演那个软弱的美国总统,此外还扮演那个纳粹科学家;当初他本来还要扮演第四个角色——即后来转由斯林·皮肯斯扮演的特克桑这个角色,该角色指挥一架战机,投下一枚氢弹炸毁了苏联的“末日机器”。如果不采用这种由同一个演员扮演道德上格格不入的不同角色并因而不知不觉地瓦解整个情节的现实感的技巧,那这两部影片中对道德丑陋之处或令人恐怖之处的具有喜剧色彩的超脱态度所具有的不牢固的优势感将会失去。
《奇爱博士》在比例方面的失败最为明显。在我看来,该片众多(尽管不是全部)的喜剧成分是重复的、幼稚的和拙劣的。当喜剧因素落空时,严肃性就开始重新渗透进来。人们开始就那种只可能出自对人类的憎恨之情才会把大规模灭绝的主题看作喜剧因素的观点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对我来说,这个冬季所上映的惟一成功的处理公共问题的影片,是一部既是纯纪实片又是喜剧片的作品——即丹尼尔·塔尔波特和爱弥尔·德·安东尼奥把一九五四年军方麦卡锡听证会的电视纪录片改编成的那部九十分钟的电影。从一九六四年的角度看,该听证会给人以一种非常不同的印象。所有的正人君子都暴露出坏蛋的面目——陆军部部长史蒂文斯、参议员斯敏顿、律师威尔希以及其他人,他们看上去像是呆子、道貌岸然之人、笨伯、道学先生或机会主义者——而该片颇具诱惑性地鼓励我们从美学上赏识这些恶棍。在该片中,罗伊·柯亨脸色黝黑,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着双排钮扣的条纹西装,看上去像是从三十年代早期华纳兄弟电影公司的一部犯罪电影里走出来的具有那个时代特色的阿飞;麦卡锡却胡子拉碴,烦躁不安,满脸痴笑,其外貌和举止活像是W·C·菲尔德斯所扮演的那些最嗜酒如命、道德败坏、满嘴不堪入耳之言的角色。就《秩序尖兵》将一个重大的公共事件美学化而言,它是本戏剧节真正的黑色喜剧,也是最好的政治戏剧。
一九六四,春
2
大多数社会态度和道德态度所采取的交换媒介,是那种古老的戏剧技法:拟人化、面具。心灵为戏剧同时也为道德教诲树立了这些简单而确定、其身份能轻易道出并能迅速引起爱憎的形象。面具是定义善恶的特别有效、便捷的方式。
“黑人”曾经被当作一个怪物,一个冥顽不灵的形象——愚昧无知、无法无天、淫荡好色——但现在这一形象正在迅速转变为美国戏剧中头等重要的美德面具。由于外形上明显的特征,黑人甚至取得了超过[与地道的白种人相比——译注]只具有一些模糊的辨别性身体特征的“犹太人”的优势(犹太人不必长得像“犹太人”,这已成为有关犹太性的开明立场的一部分。但黑人总是长得像“黑人”,当然啦,如果他们不是货真价实的黑人,则不在此例)。仅仅由于苦难和遭受迫害,黑人就比美国的任何其他民族在道德竞争中获得了更大的优势。仅仅在短短几年内,以犹太人为其典型形象的老自由主义就受到了以黑人为其英雄人物的一种新的好战精神的挑战。不过,即使那种使新的好战精神——以及作为英雄角色的“黑人”——得以从中产生的时代倾向的确在鄙弃自由主义观念,自由主义感受力的一个特征却依然挥之不去。我们仍然倾向于从我们的受害者中寻找我们的道德形象。
在戏剧中,正如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一般美国人中,自由主义遭受到了一种不明不白的溃败。诸如《等待老左》、《守望莱茵河上》、《明日世界》、《深处是根》以及《萨勒姆的女巫》——百老汇自由主义的经典之作——这些剧作中那些长篇累牍的道德说教和布道,现在是难以为人所接受了。但从最当代的角度看,这些剧作的问题,与其说在于它们想感化观众,还不如说在于它们只想愉悦观众。它们太乐观了。它们认为各种问题都可以解决。詹姆斯·鲍德温的剧作《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也是一篇布道辞。鲍德温为了使该剧显得正式,说该剧受了厄麦特·梯尔一案的零星启发,人们可以在印有导演名字的剧目单上看到一行献辞,“谨献此作以纪念梅德加·厄维斯及其遗孀和子女,纪念伯明翰早夭的孩子们”。但这是一类新的布道辞。在《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中,百老汇的自由主义被百老汇的种族主义所压服。自由主义鼓吹政治——这就是说,鼓吹解决之道。种族主义却把政治视作皮相之物(并且寻求更深刻的层面);它强调那些不可改变的东西。“黑人”的新面具,即富于男子气概、坚忍不拔但易受伤害这些特征,在跨越一条终究无法跨越的鸿沟时,遭遇到了它的对手,另一个新的面具,即“白人”(“白人自由主义者”是其亚属)——他面部松弛,不知羞耻,满嘴谎言,性生活乏味,冷酷残忍。
心智正常的人没有谁希望那些旧面具卷土重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新面具就因此令人深信不疑。不管是谁接受这些新面具,他都应该注意到,只有以强化种族对立的致命性为代价,“黑人”的新面具才能显示出来。如果D·W·格里菲斯可以把他那部反映三K党起源的著名的白人至上主义电影称作《一个国家的诞生》的话,那么,以更公正的眼光看待《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的政治信息(“查理先生”是黑人俚语,指的是“白人”)来看,詹姆斯·鲍德温大可把他那部剧作称作《一个国家的死亡》。鲍德温该剧的情节发生的地点是南方一小镇,以主人公、那个鲁莽而受戏弄的黑人爵士音乐家理查德的死开场,以他的谋杀者、一个名叫里尔的愤愤不平、口齿不清的年轻白人花花公子的无罪开释以及当地的自由主义者帕内尔的道德崩溃结束。对这种痛苦结局的强调,同样也见于眼下正在百老汇以外剧场上演的勒罗瓦·琼斯的独幕剧《外国人》,甚至表现得更明显。在《外国人》中,一个坐在地铁里读报、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情的年轻黑人先是被一个焦躁不安的年轻妓女勾搭,继之被她大肆嘲弄和奚落,终于按捺不住愤怒,可她突然抽刀把他杀死了;当其他白人乘客正忙着隐藏他的尸体时,那个妓女又盯上了一个刚刚上车的年轻黑人男子。在这些新的后自由主义道德剧中,美德的失败是基本的要素。《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和《外国人》都展现了一起令人震惊的谋杀——尽管就《外国人》而言,该起谋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以前类似的行为都多少具有一点现实目的,它似乎是不加掩饰的(有戏剧性)、附带的、任性所为的。只有谋杀才使人摆脱中庸的律令。颇有戏剧色彩的是,这类剧作的另一个基本要素是白人为赢家。谋杀使作者的愤怒显得正当了,也消除了白人观众的道德顾虑,他们得弄清楚什么样的命运将临近在他们身上。
因为该剧所宣示的说教的确非同寻常。鲍德温对把美国白人野蛮虐待美国黑人这一无可置疑的事实搬上舞台不感兴趣。他所展示的不是白人的社会罪恶,而是他们作为人的劣势。这主要是指性方面的劣势。理查德嘲弄自己与北方白种女人们之间不愉快的性体验,其结果倒显得惟有黑种女人才具有那种激荡人心的时而淫荡、时而浪漫的激情——该剧中两个重要的白人角色里尔和帕内尔感受了这一点。因而,白人对黑人的压迫变成了尼采所描绘的那种嫉恨的一个经典案例。坐在位于第五十二街的安塔剧场里,听到观众——黑人为数不少,但大多数仍是白人——每当舞台上说出一句诅咒白人美国的台词就兴高采烈、忍俊不禁、热烈鼓掌时,真是令人大惑不解。毕竟,遭到诋毁的人并不是来自来海外异邦的某个他者——如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中的贪婪成性的犹太人或背信弃义的意大利人,而是观众自己中的绝大多数。社会罪恶不足以解释这绝大多数人何以如此默认对他们自身的谴责。毫无疑问,鲍德温的剧作正像他的文章和小说一样,触动了一根并非政治性的神经。只有通过敲打困扰大多数受过教育的美国白人的那种性方面的不自信感,鲍德温的恶毒之辞才会显得如此合情合理。
然而,在掌声和欢呼之后,又怎样呢?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提供的是一类异国情调的、梦幻般的、并不当真的面具。莎士比亚的观众不会狂呼大叫地奔出环球剧院,去杀死个把犹太人或吊死个把佛罗伦萨人。《威尼斯商人》的道德观不是煽动性的,它不过使事情简单化了。但《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为我们的嘲弄提供的那些面具是我们的现实。鲍德温的修辞是煽动性的,尽管它是在一种谨防火患的状态中表达出来的。其结果不是任何有关行动的观念——而是从发泄在舞台上的怒火中获得的一种无疑隐含了焦虑感的间接快感。
《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在艺术上搁浅的原因,与它作为宣传品抛锚的原因相同。鲍德温或许可以更好地处理他的剧作的宣传计划(高贵、英俊的黑人青年学生与愚蠢、败坏的城镇白人进行斗争),对此计划本身我并没有什么异议。道德的简单化也产生了一些最伟大的艺术。但鲍德温的这个剧作陷入了重复、不连贯以及情节和主题各方面松散的境地中。举个例子:在一个为民权方面的激忿之情所包围、并出现了一起种族谋杀的小镇,帕内尔这个白人自由主义者居然能自由自在地从一个社区迁移到另一个社区,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另一个例子:当帕内尔使他的至交里尔被控谋杀罪的起诉成立时,里尔及其妻子居然没有感到困惑和愤怒,这令人难以置信。也许这种非凡的冷静应归功于爱在鲍德温的修辞中的地位。爱总是会如期而至的,是一个几乎具有帕蒂·莎耶夫斯基风格的万灵解决之法。再举一例:从展示给我们的发生在理查德与约尼塔之间的罗曼司——仅仅发生在理查德被杀前几天——来看,难以令人信服的是,约尼塔居然宣称她从理查德那里学到的是怎样去爱(事实看起来倒像是理查德刚开始从她那儿平生第一次学着怎样去爱)。更重要的是:理查德与里尔之间的全部冲突,那种带有明显的男性之间性竞争色彩的冲突,作者给出的冲突动机似乎并不适当。理查德似乎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在他出现的一切场合都引入性嫉妒的话题,除非是作者硬要他这么做。若暂且不考虑其中所表达的那种情绪的话,那么,当腹部中了三弹的理查德爬到里尔的脚下说出的临死前的那一席话,也显得奇怪,有人情味,像在演戏:“白人!我没有什么可求于你。你也没有什么可给予我!你说不了话,因为没有人愿意跟你说话。你跳不了舞,因为没有人愿意与你共舞……好吧,好吧,好吧。别让你的娘儿们出门,听见了吗?别让她接近黑鬼。她会丢了魂的。你也会丢了魂的。”
也许《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以及《外国人》——之所以出现这些看起来牵强、可笑、令人难以信服的东西,其根源在于该剧的真正主题被以相当复杂的方式替换掉了。种族冲突本应是这些剧作的话题。此外,在这两部剧作中,种族问题也主要是从性态度的角度加以描绘的。鲍德温对这样做的理由向来直言不讳。他指责道,白人美国已剥夺了黑人的阳刚气。白人拒绝给予黑人的,也是黑人汲汲以求的,是性方面的认可。拒绝给予这种承认——或相反的做法,把黑人仅仅看作性欲之物——是黑人的痛苦的核心所在。正如鲍德温那些文章所表达的,这种观点击中了要害(而且这种观点并不妨碍人们去考虑黑人受压迫的其他后果,政治的和经济的后果)。但人们从鲍德温最后一部小说中所读到的东西,或在舞台上表演的《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中看到的东西,却不那么有说服力。在我看来,在鲍德温的那部小说和那部剧作中,种族处境似乎成了性冲突的一种符码或者隐喻。但性问题并不能被全然掩盖为种族问题。其中牵涉进了种种不同的情感色调,种种不同的情感特征。
事实上,《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并未真正表达它声称要去表达的东西。它谈论的本应该是种族冲突,但真正谈论的却是遭到禁止的性渴望的痛苦,是因这些渴望受阻而引起的身份危机,是试图克服这种危机而采取的激忿和毁灭(常常是自我毁灭)。简而言之,它有一个心理主题。表面也许是奥黛特,内里却是货真价实的田纳西·威廉斯。鲍德温的所为,是接过五十年代严肃戏剧的头号主题——性痛苦——并把它发展成一种政治戏剧。隐藏在《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里的是五十年代的那个屡获成功的情节:一个年轻英俊、具有阳刚之气的男子被那些嫉妒他的阳刚之气的人们残酷地谋杀。
《外国人》的情节与此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它还附带了一丝焦虑。《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中遮遮掩掩的同性恋烦恼到这里变成了阶级焦虑。作为其对黑人的性神秘的贡献,琼斯提出了成为真正的黑人的问题——而这一问题,《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不曾提及(鲍德温该剧的情节发生在南方;也许只有在北方,人们才会有类似的问题)。《外国人》的主人公克雷是来自新泽西州的一个中产阶级黑人,他上了大学,希望像波德莱尔那样创作诗歌,他有一帮黑人朋友,个个都带着英国口音。在该剧开始部分,克雷还处在善恶的中间状态,但到了剧末,由于受到了露拉的当头棒喝,克雷摆脱了一切,找到了真正的自我;他不再想做一个优雅、谈吐文雅、通情达理的人,他获得了他的完整的黑人特性:这就是说,他显示出黑人内心对白人的那种欲置之死地的仇恨心理,无论他们是否把这种仇恨心理付诸实施。克雷说他不想杀人。于是,他被人杀了。
当然,《外国人》是比《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略逊一筹的作品。它继承了斯特林堡戏剧中描绘的那种不共戴天的性斗争的主题,尽管它是一个独幕剧,只有两个有台词的人物。它最好的部分,即露拉与克雷早期交往的一些场景,显得巧妙而富于感染力。但作为一个整体——从剧末所显示的那种令人吃惊的幻象来反观全剧——它总的说来太过激、太夸张。罗伯特·胡克斯在扮演克雷时还显出几分细腻,但我觉得詹妮弗·韦斯特所扮演的露拉在表现性爱时肢体神经质地扭动,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在《外国人》中,有一种相当啰嗦的充满野蛮情感的新风格味道,由于没有一个更好的名称,我姑且称之为“阿尔比式的”风格。当然,我们应该看到,它不只是这些……与此相比,《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则是一部篇幅很长、甚至过长的作品,散漫芜杂,实际成了一部类似选集的东西,一部过去三十年间美国严肃大剧的各种时尚的大全。它包含了大量的令人在道德上大感振奋的东西。它使那场本已顺利进行的在正统舞台上说脏话的战斗获得了新的辉煌的胜利。此外,它采取了一种复杂的、做作的叙事形式——故事以笨拙的闪回方式讲述,舞台上装点着一个对剧情不起任何作用的合唱队,舞台右侧还坐着一位颇有世界潮流风格的流行音乐主持人,头戴麦克风,整个晚上都在拨弄他的那些设备。由博杰斯·梅瑞蒂斯执导的演出本身也摇摆于几种不同的风格之中,而其中现实主义的部分表演得最好。该剧的后三分之一部分,即发生在法庭里的场景,一塌糊涂;逼真性的所有伪饰都被抛开了,甚至连在最黑暗的密西西比州都能看到的那些法庭仪式在这里也表现得极不真实,剧作由此碎裂成了片断的内心独白,而其主题则与眼下发生的事(里尔的受审)没有什么联系。在《献给查理先生的蓝调》的最后一部分,鲍德温似乎决意要把该剧的戏剧力量葬送掉;导演只需步其后尘则可。尽管该剧被导演得松松垮垮,却有不少富有感染力的表演。里普·托恩把里尔演成了一个性感的、爱寻衅滋事的角色,比其他演员更出彩;一看见他出场,观众就来了情绪。小阿尔·弗里曼扮演的理查德也颇有吸引力,尽管他受累于一些显然感伤的台词,尤其是在“获悉父亲的真相的时刻”这个屡见于五十年代百老汇严肃剧中的固有场景的场面中。属于本地最可爱女演员之列的戴安娜·桑兹把詹妮塔这一描写得不充分的角色表演得颇为到位,除了在那个最为人称道的表演部分,她站在舞台正前方、面向观众像唱咏叹调似的诉说对理查德的哀痛之情的场面,我认为极为做作。男演员帕特·辛格尔似乎摆脱不了自身的习性,他扮演的帕内尔仍带着他去年在演员剧场扮演《奇异的插曲》中尼娜·里德的丈夫、一个犹豫不决、动作迟缓的可爱角色的影子。
在过去几个月里,最出色的戏剧作品,是那些随心所欲地纯然以喜剧方式利用面具即人物的俗套的作品。
在三月底的两个星期二晚上,在东四道的一家小剧场,上演了两部短剧,一为弗兰克·奥哈拉的《将军归去来兮》,一为勒鲁瓦·琼斯的《洗礼》。奥哈拉的这个短剧是一系列幽默小品,描绘的是一个麦克阿瑟类型的将军带着他的大批随从没完没了地在太平洋周边各地巡游;琼斯那部短剧(像他的《外国人》一样)开始时是现实主义的,但结尾却陷入幻觉中了;它谈论的是性和宗教,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一座福音派教堂。作为剧本,奥哈拉和琼斯的这两部作品似乎都不怎么有趣,不过,它们的舞台形式要比它们的剧本形式(这就是说,文学形式)有趣。对我来说,它们的主要趣味在于它们是特意为身兼诗人和“地下”演员两重身份、演技好得不可思议的泰勒·米德量身定做的(他曾经出演过容恩·莱斯的《花贼》)。米德是一个皮肤很薄、头发稀稀落落、大腹便便、双肩浑圆、神情沮丧、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像是哈里·朗顿那一号一脸痨病相、搞同性恋的角色。像这样一个身体上自惭形秽、长相上无甚可取的家伙怎么会在舞台上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倒难以解释。但观众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他。在《洗礼》中,里德创造性地扮演一个穿着红色长衬衣、在教堂外露营抗议的同性恋者,在教堂里圣事正在进行时,他却一会儿欢欣雀跃,一会儿妙语连珠,有时管管闲事,有时调情卖俏,演得有趣,令人忍俊不禁。在《将军归去来兮》中,他却是一副非常不同的面孔,甚至更让人着迷。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一个角色,不如说更像是一系列的噱头:将军行军礼时,裤子掉了下来;将军追求一个像飘渺的影子一样老是突然出现在他的旅程中的寡妇;将军发表政治演讲;将军用他的轻便手杖刈倒了满满一块地的鲜花;将军费力地爬进一只睡袋;将军训斥他的两个副官,如此等等。当然,米德并不在表演自己,而是以梦游患者的那种全神投入来表演。他的艺术的源泉,是一切源泉中最深、最纯的那种:他只是让自己全部地、没有保留地沉浸在某个奇异的与现实隔绝的幻象里。对自己的存在浑然不觉,这种品质鲜见于四岁以后的人。但哈泼·马克斯却拥有这种品质;朗顿和基顿在他们最伟大的无声喜剧中显示出了这种品质;披头士演唱组的那四位松松垮垮、衣衫不整的英俊小生也是如此。坦米·格林斯在眼下正上演的那部根据诺尔·柯华德《愉快的心情》改编而成的尽管不那么出色的百老汇音乐剧《无忧无虑》中非常风格化和令人兴奋的表演,也多少显示出了这种品质(演技绝妙的女演员碧·利莉也在这部音乐剧中担任角色;但要么是该剧没有给她的表演天赋以足够的发挥余地,要么是她还没有找到表演的感觉)。
从巴斯特·基顿到泰勒·米德,所有这些表演家所拥有的相同的品质是:在追求某种纯粹虚构出来的情节时,他们全然丧失了自我意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自我意识,表演的效果就会受到损害,变得不可信、不地道甚至怪异。当然,我这里谈到的是某种比表演才能更罕见的品质。由于剧场工作的那种日常状况使演员们滋生了大量的自我意识,人们或许只有在那些非正常的环境中才能发现这种品质,如在上演《将军归去来兮》和《洗礼》的那些地方。我不敢肯定泰勒·米德若换了一个场景,他的表演是不是会成功。
近几个月来我最感兴趣的一个戏,没有落入从半业余演出向外百老汇戏剧转变的套路;至少,在我最后一次观看它时,它仍是如此。《家庭电影》于三月在华盛顿广场外的雅德逊纪念教堂的唱诗班厢席首演,最后演出地点挪到了普罗温斯顿剧社。场景是一个家。人物如下:一个玛格里特·迪蒙式的母亲,一个体格非常健壮、留着唇髭的父亲,一个身形干枯、焦躁不安、待字闺中的女儿,一个女孩子气的小伙子,一个双颊泛红、戴着一条惹人注目的围巾的诗人,一对分别叫做谢南尼根神父和塔丽亚嬷嬷的趾高气扬的教会人物,一个带着一支足有一尺长的粗铅笔的和蔼可亲的黑人送货员。剧情的指导只规定了某些示意动作:一家人都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和女儿因他的死不见尸而悲恸,家庭的朋友们和教会人士前来安慰他们,而中途父亲却装在一只衣柜里被送回来了,活着,在衣柜里乱踢乱踹,但这没有关系。在《家庭电影》中,只有“当下”是存在的——有吸引力的人物在舞台上来来往往,以种种不同的造型倚坐着,互相唱着歌。罗萨林·德克斯勒创作的剧本灵活而机智,其中最陈旧的陈词滥调和最奇妙的想象都故意以同一种庄严的口吻娓娓道出。“这就是真相。”其中一个人物说。“对,”另一个人物答道,“一个可怕的真相,像出疹子一样可怕。”《家庭电影》的雅致而柔缓的风格,甚至比其机智更令我感到愉快;这或许是阿尔·卡麦斯(雅德逊纪念教堂的助理牧师)为该剧创作并由他本人在钢琴上演奏的美妙音乐带来的效果。最好的几支曲子分别是:由塔丽亚嬷嬷(申蒂·托卡耶扮演)和谢南尼根神父(阿尔·卡麦斯扮演)演唱并共舞的一支探戈曲,由皮特(弗雷迪·赫尔柯扮演)表演的那段令人忍俊不禁的脱衣舞和他与韦尔顿小姐(格勒特尔·卡明斯扮演)演唱的二重唱,以及那位闺中女子维尔莉(芭芭拉·安妮·梯尔扮演)引吭高歌的那首歌名为《花生薄脆糖》的歌曲。《家庭电影》妙趣横生,而舞台上的那些人看起来也在愉快地表演自己的角色。除了出色的剧本、出色的演员和出色的表演外,人们在剧场里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呢?有了这些东西,人们就有了活力和欢乐;这些东西似乎更可能出现在那些地处偏僻、名不见经传的舞台上,如雅德逊纪念教堂或纽约世界博览会的西里亚·列奥拉展馆,而不是在纽约市中心的剧场甚至外百老汇的剧场里。严格说来,无论是《家庭电影》,还是《将军归去来兮》或《洗礼》,都不是剧作。它们是“用完便扔”一类的戏剧活动——是一些快快乐乐、逍遥自在的把戏,充满了对“剧场”和“剧作”的不敬。相似的情形也正发生在电影里:梅斯勒斯兄弟拍摄的那部描绘披头士的美国之行的影片《发生了什么?》比这一年美国所拍摄的所有的故事片都更有生气,更有艺术性。
最后,而且我想是最不重要的,三言两语地谈一谈莎士比亚两部剧作的演出。
从约翰·基尔古德发表于一九三七年的出色的论文《哈姆雷特传统——关于服装、场景与舞台的若干评论》中,人们可以推断出基尔古德目前在纽约执导上演的《哈姆雷特》一剧的大部分独特的失误。例如,基尔古德在论文中告诫人们别把第一幕第二场——即哈姆雷特、克劳狄斯和格特鲁德第一次出场的那一场——演成一次家庭争吵,而应该是一次正式的私人的政会,是克劳狄斯继承王位后(根据传统)举行的第一次政会。然而,基尔古德在纽约执导的演出却正好表现为一场家庭争吵,在那个场景里,克劳狄斯和格特鲁德看上去像是一对忧闷不乐的郊区夫妻,与被宠坏的独子吵了一架。另一个例子:就那个鬼魂的呈现方式,基尔古德在论文中以雄辩的语气反对使用从幕后传来的麦克风声音来强化鬼气,而应该借助舞台上、能被观众看见的演员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必须服务于使鬼尽可能像鬼这一目标。然而,在当前的这场演出中,基尔古德却把那个鬼魂的全部实体存在扔掉了。这一次,鬼可真像鬼了:录制的声音(基尔古德自己的声音)在整个剧场空空回荡,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投射在舞台后方的墙壁上……但去寻找该演出的这个或那个特点何以如此的理由,却是白费时间。它给人的整个印象是一塌糊涂,就好像根本就没有真正经过导演之手似的——但人们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惟有某些愚蠢之处,至少是视觉方面的愚蠢之处,才像是刻意而为的。服装方面也有问题:多数演员,不管是廷臣,还是士兵,都穿着发旧的宽松长裤、套头衫和防风衫,尽管哈姆雷特的裤子和衬衫还算搭配(均为黑色);此外,克劳狄斯和波洛涅斯穿着整齐的日常服装,格特鲁德和奥菲里亚身着长衬衫(格特鲁德还套了一件貂皮外衣),而剧中剧一幕里假扮的国王和王后则穿着漂亮的服装,还戴着金色的面具。这种愚蠢的矫揉造作似乎是该演出的一种理念,被称为“以彩排的服装来演出《哈姆雷特》”。
该演出只有两处令人感到愉快。约翰·基尔古德录在磁带上、甚至因而具有立体效果的声音,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韵文以优雅而巧妙的语调道来是何等优美。再就是扮演掘墓人这个出场不多的角色的乔治·罗斯,他的出色的演技把莎士比亚散体文的轻松活泼穷形极相地表现出来了。其余的表演只给人带来不同程度的痛苦。每个人台词都说得太快;除此之外,有一些表演还达到了平庸的高度,而另一些表演——例如雷奥狄斯和奥菲利亚的表演——则以其幼稚之极和毫无感觉而堪称出类拔萃。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艾林·赫尔利在这场演出中把格特鲁德演得勉勉强强,但在十五年前出演奥利弗同名影片的同一角色时,却演得令人称绝。此外,尽管扮演哈姆雷特的理查德·伯顿把这一角色演得全不是那回事,却的确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纠正一下:在哈姆雷特之死那一场里,他表演时自始至终站着,而他本应该坐着。
但人们刚从基尔古德完全直露、不作任何诠释地呈现莎士比亚这部戏的放肆劲儿中恢复过来,莎士比亚另一部戏的演出便接踵而至,而该演出若无其事地任凭自己毁于过度的阐释和过多的思想。这便是皮特·布鲁克两年前在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特福镇上演的驰名遐迩的《李尔王》,它在巴黎、在整个东欧、在俄罗斯演出时名声大振,此外还——多少有点不为人知——搬上了位于林肯中心的纽约州立剧场(现在才弄清楚,该剧场其实是为音乐剧和芭蕾剧设计的)的舞台。如果说基尔古德的《哈姆雷特》没有思想或者风格,那么,布鲁克的《李尔王》则满载着观念。人们了解到,布鲁克似乎是受了波兰从事莎士比亚研究的学者扬·柯特最近写的一篇比较莎士比亚和贝克特的论文的启发,才决定把《李尔王》演成《终局》。基尔古德今年四月在英国接受采访时曾提到,布鲁克曾告诉他,他眼下的这部戏的基本思想正是来自他[指基尔古德自己——译注]一九五五年上演的颇有争议的那出“日本味的”《李尔王》(舞美和服装由野口设计)。通过询问一九六二年该戏在斯特拉特福镇上演时担任布鲁克助手并扮演李尔的查尔斯·马罗维茨,我们还可以找到该戏的其他影响来源。然而,所有这些被塞进演出中的思想终究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看到的以及但愿听到的是什么。我所看到的相当沉闷——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说是“阴沉”——和武断。我看不出与原作的情感高潮过不去——布鲁克把李尔情绪激烈的长篇大论弄得平平和和,把葛罗切斯特的剧情弄得和李尔的剧情几乎不相上下,再就是把诸如里根的仆侍去帮助双眼刚被弄瞎的葛罗切斯特以及爱德蒙撤销对考狄利娅和李尔的死刑令(“我想违背我的天性做些善事。”)这些“人道主义”段落删去——有何得益。有不少优雅而灵活的表演——如爱德蒙、葛罗切斯特和小丑的角色。但所有的演员似乎都在一种几乎可感觉得到的限制下表演,又想明白表达意义,同时又想有节制地表演,正是这种限制使布鲁克在“暴风雨”场景里让光秃秃的舞台被灯光照得通亮,此乃该戏演出中最离奇的那些选择之一。保罗·司各菲尔德对李尔的表演,说明他令人钦佩地仔细研究过这一角色。考虑到李尔年迈——他此时变得自私,动作笨拙,胃口不佳——那司各菲尔德的表演就尤其显得出色。但我看不出他以随意的说话风格弱化李尔的台词的情感力量,从而丢掉李尔这一角色的诸多特征,例如李尔的发疯,到底是何意图。对我来说,惟一幸免于——甚至成功地超越于——布鲁克强加于演员们的那种奇怪的、有害的阐释的表演,是艾林·沃斯扮演的复杂、有时不乏同情心的高纳里尔这一角色。看起来沃斯小姐研究过这个角色的方方面面,而且,不像司各菲尔德之于李尔,她从这一角色中所发掘到的要比其他人以前所发掘到的更多,而不是更少。
一九六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