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作者:严歌苓

自从何小曼救了那个男护理员,包扎所宣传股就预感到,不起眼的何护士将是块做英雄文章的好材料,必须把何护士保护起来,不能再把她留在前线。就这样,刚参加了一个礼拜战争的何小曼被送回了川滇交界山沟里的医院院部。说起来,何小曼拯救战友的事迹比她人先到达,等她从火车上下来,政治部主任已经带着两名军区报纸的记者来迎接她了。

她一路小跑,大叶桉树夹出的甬道两边,全拉起红底金字的横幅大标语,标语上全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前面全是赞美词儿:英雄护士,救死扶伤的天使,白求恩式的白衣战士……她越走越急,被子弹追着似的,幸亏院部的人跟她不熟,一时还没有把她的模样和名字对上号。她觉得心脏在喉咙口跳,在太阳穴上跳,手指尖,眼皮上,睫毛尖到处传导着心脏的跳动。父亲曾经在白底黑字的标语丛中,也是这样跑,被子弹追着一样。她跑到护士值班室门口,推开门便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护士值班室坐了五六个人,见了她一起从凳子椅子上站起来。她又遭到了伏击。人们伸出双手跟她握手。她还是那句话,对不起,迟到了。五六个人都说不迟不迟,我们都在等你。

她想,怎么不迟呢?她当了两年护士,从来没迟到过一分钟。现在迟了二十分钟了,让夜班护士替她多值了二十分钟的班,头上的发髻,脚上的半高跟,脸上的薄粉,身上的衬衫,她生怕他们看出来,那迟到的二十分钟被她用去做什么了。五六个人中的一个是医院政治部的,就是几天前到火车站迎接她的年轻政治部主任。

年轻的政治部主任向她介绍另外几个来客,都是省里新闻单位的,希望能邀请何护士到省里的学校和机关去做报告。何小曼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过分的亮,都在给她打追光,而她却拼命地在想台词。她大概是说了句什么词儿,因为五六个人马上都做出反应,说她“太谦虚”。年轻的主任叫她小何,说:小何今天就不上班了,啊?回去准备准备吧,啊?明天一早的火车,成昆特快。年轻的政治部主任官腔够老成。等到省里来的人离开,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稿纸塞在她手里:“这是做报告的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好了,提词儿的来了。

何小曼用了一整天时间排练稿纸上的台词。稿子是有关她在“背着受重伤的战友向着生命的岸爬去”时的心理活动,说她多少次地动摇,绝望,恐惧,有那么一刹那,自私和贪生的闪念出现了,她甚至想到一个人逃生,但看着战友的无助,听见他因伤痛而发出的呻吟,她战胜了那个自私贪生的自我。这稿子,只能当台词念。

战斗英雄报告团中,只有何小曼一个女兵,真正的一颗掌上明珠。她和所有报告团成员一样,军装的前胸没一块地方空着,军功章、纪念章,还有一朵比她脸盘还大的丝绸光荣花。所有英雄都被打扮得可以坐进花轿。

火车站的高音喇叭在唱《再见吧妈妈》,火车车厢里还是《再见吧妈妈》,到了成都大马路上,听的看的呼吸的都是《再见吧妈妈》。何小曼上前线之前没跟妈妈再见,她跟妈妈最后一次说再见是一年前的长途电话上。长途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叫她为继父买一种藏药。那次“再见!妈妈”之后,她决心再也不见了。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对出征的战士,母亲象征了太多太多。空气里全是《再见吧妈妈》的歌声,我想象小曼的心是如何的空,那是母亲的位置空出来之后的空。戴着大红光荣花的小曼,坐在战斗英雄的主席台上,她是否恍若隔世地想起我们那段朝夕相处的青春?是否想起我们共有的那些不上台面的小毛病?女兵们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地吃零食,或者是零食大会餐,各自把五湖四海的零食集中起来,很少有人请何小曼的客。小曼之所以把馒头掰成小块儿,用纸包起来,一点点地吃,是因为那样她就也有零食吃了。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

谁会悄悄流泪?小曼有的是让女儿悄悄流泪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