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云·肆

作者:黄易

胡节水师布在前防的百艘斗舰上,士兵均弯弓搭箭,备好擂石火炮燃火待发,准备对驶来的怒蛟帮那载满火油的众艇迎头痛击。

怒蛟帮那方忽地擂鼓声响,艇上的怒蛟帮人纷纷跃入水里,消没不见。

这边厢的胡节和众将丝毫不觉惊异,那批敌人绝不会留在艇上等候屠戮。

奇怪的是那批无人小艇速度不减反增,加速往他们直冲过来。而怒蛟帮更不知使了何种手法,艇上的燃油开始由艇尾泄入湖面,在艇尾拖出一道又一道黑油的尾巴来,随即不住扩散。

胡节双目亮了起来,哈哈一笑道:“怒蛟帮技只此矣,给我投石沉艇。”

一声令下,前防的百艘斗舰立时万石齐发,蝗虫般投往那些进入射程的小艇投去。

这时喊杀连天,炮声隆隆中,怒蛟帮两翼的部队,以竟然高速,由中路两侧回师,顺书风向对胡节两翼的水师发动最狂猛的攻势。

甫一接触,在射程内胡节水师的几艘掉头迎来的战舰立时起火,害得船上的人慌忙救火,一片混乱。

怒蛟帮人射出的箭都是特别铸制的“十字火箭”,近箭簇处有小横枝,成“十字”状,射中敌帆时受横枝所阻,不会透帆而去,只会附在那里,而因“十字”的中点包着易燃的火油布,对方纵有防燃药,时间一久亦要燃烧起来。

在一般情况下,处在逆风的船舰均应把帆降下,只由掣掉孔伸出船浆改以人力操舟,可是胡节两翼的部队本是处于上风优势,现在突然由顺风变成逆风,仓猝下哪有时间把帆降下,故一时陷于挨打被动之局,兼之怒蛟帮的船舰无论速度、灵活性和战士的质素经验,均优于胡节的水师,所以胡节舰艇的数冕虽多上数倍,仍处于劣势里。

火弹拖曳着烈焰,漫天雨点般顺风往他们投去。

怒蛟帮的中队在主舰怒蛟的带领下,开始以高速往胡节旗舰所在的水师冲刺过去。

万桨齐施,打起一团团的浪花,煞是好看。

小艇纷纷被投石击得碎片横飞,和着燃油浮在湖面。

胡节无瑕理会两翼的战事,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看着横互前方湖面长阔达数里的燃油和碎木。

旁边一将道:“这些人定备有气娃,故可在水底换气。”

胡节有好气没好气地瞪了那副将一眼,暗忖这么简单的事谁不知道,下令道:“水鬼队下水准备,防止敌人凿艇。”

命令立时以擂鼓声发往前防的百艘斗舰。

胡节看着以高速逆风向他们驶来的三十多艘怒蛟巨舰,神色出奇地凝重。

身旁另一偏将讶道:“怒蛟匪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若驶进燃油的范围内,只要我们投出两颗火弹,即刻会化成火海,他们还哪能活命?”

胡节额上泄出汗珠,喝道:“蠢才闭嘴!”

他原本的计划是希望占着上风之利,以雷霆万钧之势,借着数目众多的舰队以车碾螳臂的姿态,正面迎击敌人,岂知对方来了这一着,使他们由主动变被动,只能采取守势,已大感不是味道。而现在怒蛟帮逆风攻来,更使他大惑不解,怎能不暗暗心惊。

两翼的喊杀声更激烈了,双方的先头船队开始近身接战,一时擂石火箭火弹漫天飞舞,惨烈至极。

胡节布在中队前防的百艘斗舰忽地乱了起来。

胡节等一齐色变,这时才看到那些浮在湖面的燃油碎木,正迅速往它的前防部队飘浮过去。

胡节骇然大喝道:“全军退后三里,在怒蛟岛外市防。”

那边的凌战天听着对方号角和战鼓声,仰天长笑道:“胡节你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洞庭湖这时节在怒蛟水域的暗流,现在始懂退师,不嫌太迟了吗?帮主,下令吧!”

上官鹰兴奋得俊脸发着亮光,高喝道:“火弹伺候!降半帆!”

一时万道烈焰,齐往前方的燃油投去。

“蓬!”

两军间的湖面立即化作一片火海,而因火海在水流带动下,转眼把胡节前防的百般斗舰卷了进去。

这火海还迅速往乱成一片,待要掉头逃走的胡节水师移去。

此时两翼的战事亦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武功高强、训练充足的怒蛟帮徒,借着飞索之便,纷纷跃往敌舰,杀人放火,尽情施为,完全控制了局面。

当怒蛟帮的主力闯入火海的边缘时,火势减弱了少许,可是百艘胡节水师的斗舰全部燃烧起来。而胡节七百多艘大小战舰的其中近百艘亦被火势波及,陷进火海里,乱作一团,舰上兵将进退两难,留在船上既不是,跃入满布烈焰的湖面则更不是。

怒蛟帮方再一阵连天的战鼓声,三十多艘战舰灵活地改变方向,共分两路,斜斜地沿着火海往横切去,由后两侧抄往胡节水师的侧翼,显示出高度的灵活性和机动力。

勉强逃过火烧,正掉头往怒蛟岛驶去的胡节恨得咬牙切齿。

他娘的!连正式交战还未开始,眼睁睁便损失丁近四百艘战船,去了数千条人命,若还不能取得最后胜利,他顶上这头预定然不保。幸好以他目前手上的实力,仍足可使他平反败局。

就在这时,“轰轰轰!”数声巨晌,惊碎了他的希望。

随师而返的百多艘战船里,已有多艘在船底处,爆出火光木片。

胡节等才记起对方早先滔入水里的想蛟帮徒,不过已是迟了。

轰隆爆破之声不绝于耳。

数十艘战船遭到水底的破坏,纷纷倾侧下沉。

胡节水师军心已失,再不成其队形。

所有船舰无心恋战,只顾逃命。

再传来几声然巨晌,一时慢天都是火药烟屑的气味。

就在此时,怒蛟帮队形整齐的舰队,分别出现在胡节败退的水师左右方半里许处,以高速迫至。

敌我双方,一逃一截,都处在逆风里,可是胡节的水师仍是满帆,而怒蛟帮都是风帆半下,这情况下纯斗瞥力划桨,水师兵又哪是武功高强的怒蛟帮徒的对手?

加上水师楼船级的巨舰占了百艘,船身笨重,机动力和窍活性远及不上怒蛟帮,眼看便要被追上。

胡节咬牙喝道:“全力应战!”

战鼓喧天里,五六百艘战船纷纷掉头,准备仍趁顺风之利,迎击敌人。

追来的凌战夭摇头失笑道:“胡节真丢尽朱元璋的面子。”接着大喝道:“拦江岛!”

拦江岛在怒蛟东三十里处,凌战天下令往拦江驶去,便是要趁胡节回师的混乱时刻。改变方向擒往胡节的左后方,只要早一步到达那里,便会由逆风变回上风,在海战的策略上,确是无懈可击。由此亦可知凌战天赁比胡节高明得多,不斩制造新的形势,瓦解敌人各方面的优势。

怒蛟帮的战舰一齐喷出浓浓的黑雾,把两队船舰隐形起来。

胡节的水师勉强掉头布起战阵时,四周早陷进一片黑雾里,完全失了敌舰的位置。只有远处仍在着火焚烧的船舰,传来叫喊逃命之声。

当怒蛟帮的舰队再出现时,早到了他们的后方,还不住喷着黑雾,借着风势,往这群变成了驾弓之鸟的水师舰队蜂拥过来。

火箭火炮雨点般打过来。

这时连逃都逃不了。

“皇上驾到!”

数百名朝臣一齐跪伏地上,额头触地。

韩柏因代表高句丽正德王,原被安排了坐在离皇座低两层的台阶上,比群臣高了一级,这时亦慌忙起立,跪伏地上。

韩柏偷眼向范良极瞧去,只见这老小子口中念念有词,正在奇怪,耳边响起他的传音道:“有什么好看,我正在诅咒朱元璋的历代祖宗。唉!今早又忘记了方便后才来。”

纵使在这么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韩柏仍感好笑,真想狂笑一番作减压之用,可是当然不能如此放恣。

步履声响起。

韩柏只凭耳朵,便知道有三个人在与他们同一台阶对面跪伏下来。据陈令方说,能在奉天殿里有座位的,只有四类人,第一个当然是皇帝老儿;第二类人就是诸位皇子皇孙,他们中又分两级,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可坐在最接近朱元璋那一层的平台上;第三类人就是像他们这种国外来的贵宾,与其他封王的皇室人物同级;第四类人却只一个,就是“鬼王”虚若无,可与继位者平坐,于此亦可见虚若无的地位是何等超然。

韩柏并不担心会见到虚若无,因为陈令方说他老人家已多时没有上朝议政了。

接着是轻巧的足音,在上一层的台阶处响起来,不用说,是皇太孙允炆那小孩儿驾到了。

韩柏心中涌起一阵怜悯,想来童稚那无忧无虑的天地,定与这继位者无缘了。

大殿忽尔肃静了下来。

有力的脚步声在最高的台阶晌起来,接着是拂袖和衣衫摩擦的声音。

满朝文武连呼吸都停止了,空广庄严的奉天殿,静至落针可闻。

那气焰高张的蓝玉,跪在武将的最前排处,这样看去,并没有和其他众官有何分别,不过可肯定这架筋鸡驯的人绝不会服气甘心。

在极静里,朱元璋生人龙椅上的声音因此亦分外清晰响亮。

朱元璋充满自信和威严的声音在大殿的一端干咳两声后,悠然道:“众卿家身体安和!”

殿内立时拉轰然响起高呼“万岁”的颂词。

倏又静了下来,那充满压迫惑的气氛把人的心也似压得直沉入海底里去。

朱元璋“的”一声弹响了指甲。

一把声音唱偌道:“赐皇太孙、秦王、晋王、燕王坐!”

谢恩后,太孙允炆和那三位皇子生入椅里,然后轮到韩柏,范良极亦沾光免了跪灾,“昂然”立在他身后。

其他文武朝臣仍跪伏地上,头也没有机会抬起来。

韩柏故意不望往对面燕王棣等人,反望往高高在上的朱元璋,只见他安坐宝座之内,头顶高冠,身穿龙袍,背后为贴金雕龙的大屏风,页有说不出的华贵和霸气。

只不知那些与他形影不离的影子太监,是否躲在屏风后呢?韩柏望往朱元璋时,他灼灼的目光亦正朝他射来,盯着他左右脸颊的巴掌印。

韩柏吓了一跳,垂下头去,不敢再往四处张望,心中析梓,求着天上所有神的荫庇。就在这时,他感到对面有一对精芒闪煤的眼睛,正仔细审视着他,不禁吓了一跳,暗忖原来燕王棣的内功竟如此精湛深厚,目光有若实在的东西。

那仪官又唱偌了一番,像说书唱乐般好听悦耳,为这场面注进了少许娱乐性。

一时没留心下,韩柏竟没听清楚他在宣布什么,到身后的范良极推了他一把后,才若然醒觉过来,知道早朝第一个“外国使节进贡臣服”的节目由他们负责,然后他们或可溜之大吉,球开道气氛沉重得可压死人的地方,留下朱元璋他们自己鬼打鬼,只可怜心切当官的陈令方亦是其中一个受灾者。

连忙站了起来,依着仪官指示,三跪九叩后,同朱元璋呈上国书。

仪官当场把译成本国文的国书版本宣读出来,又把进贡的物品清单逐一宣读。

仪式完毕后,韩柏一身轻松生在椅内,听着朱元璋训了几句什么两国永远修好的门面话后,正以为可以离去,岂知朱元璋语气一转,温和地道:“文正专使,朕有一事相询。”

殿内各人均感愕然,他们已有很多年未听过朱元璋以这么亲切的口气和人说话了。

韩柏才敢抬起头来,乘机看了那燕王棣一眼,果然一表非凡,尤其那对锐日冷静自信,采遂难测,样貌和身形都和朱元璋有几分酷肖,只是较年轻和更为俊伟了一点。

韩柏再瞧往朱元璋后恭敬地垂头道:“皇上请赐问!”此时他感到允炆那对小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忍不住偷眼望去,还微微一笑,眉清目秀的允炆一愕后微现怒色,别过头去,神态倨傲。

朱元璋嘴角逸出一丝仅可觉察的笑意,平和地道:“据说专使用来浸参的那些酒是特别采仙饮泉泉水制成,只不知是何人所制?”

韩柏的心“霍霍”跳动起来,忙道:“酒乃小使其中一位妻子所造。”

朱元璋像早已知道般,淡然道:“今天威武王府之行后,若有时间,专使可否带她来见朕。”

韩柏慌忙离椅跪下道:“谨遵圣谕!”

朱元璋一手按着椅背,目光缓缓离开跪伏地上的韩柏,扫往俯伏阶下两旁的文武诸臣,嘴角抹出一丝冷笑,语气转寒道:“专使可以退下了!”

黑雾漫天里,杀声震天。

怒蛟号在敌舰中横冲百撞,凭着船头的尖铁和高度的灵活性,一连撞沉了十多艘较小的敬舰后,往胡节旗舰约方向迫去。

凌战天亲自把弓,射出十多支无一不的中对方风帆的火箭后,掣出名动天下的“鬼索”,豪气干云地大喝道:“胡节小儿,我看你今天能逃到哪里去?”

他这些说话全以内功迫出,竟盖过了整个纵横达十里的水上战场所有声音,怒蛟帮徒则是士气大振,而惊弓之鸟的水师却更是军心涣散,无心恋战,溃不成军。

胡节并没有回应,反吹起彻退的号角,一时间所有水师船舰,均朝怒蛟岛逃去。

凌战天旁的翟雨时眉头锁了起来,道:“不妥!胡节仍有再战之力,如此撤退,实在不合情理,兵败如山倒,他怎会如此愚蠢。”

上官鹰正杀得兴起,大笑道:“雨时不必过虑,苟且偷生乃人之常情,胡节这等鼠辈,何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勇气。”

凌战天亦喝道:“现在我们亦是在有进无退的局面里,索性抛开一切,被他一个痛快。”

翟雨时拗他两人不过,目光扫过浓烟阵阵的湖面。

双方且逃且追,胡节的战船只剩下了二百多艘,但楼船级的巨舰占了船高护墙坚固之利,大致仍是完好无缺。而己方亦沉了五艘斗辟,三艘正起火焚烧,余船亦多负伤,实力土仍以对方优胜得多,他们实在没有撤退的理由。

忽然间他想起了甄夫人和黄河帮的联合舰队。

就在这时,守在船桅上望台的怒蛟帮徒吹晌示警的哨子,惶急地指着右侧远处。

翟雨时等心中一懔,朝那方向看去。

外围稀薄的黑烟若地破开,闲进了一批战舰,半顺着风,弩弩地切往他们和败退着的水师中间的位置。

若他们速度不改,不到一盏热茶的时间,就会以近距交锋了。

一通鼓响,胡节的水师掉过头来,与援军对他们展开夹击。

韩柏和范良极两人如释重负,欢天喜地步出殿门,迎土来的是叶素冬和同礼监的太监头子聂庆童。

两人伴着他们走下奉天殿的长阶,叶素冬道:“想不到专使和侍卫长两位大人这么快便可出来,现在离威武王约定的时间仍有个把时辰,幸好聂公公早为两位预备好节目。”

聂庆童点头道:“两位大人远道来此,除了与我大明修好论文外,自然是想增加对我邦的认识,好回报贵王,如此怎能漏去我们的大明皇宫。”

韩柏吓了一跳道:“皇宫是可以开放给人参观浏宽吗?”

聂庆童神秘一笑道:“别人不行,专使却是例外,此事已得皇上圣示,两位大人请放心。”

韩柏望往叶素冬,见他亦脸带讶色,显然此乃非常之举,说不定是由朱元璋亲自提议,内中情由大不简单。一时心中揣揣,无奈下只好勉强答应。

岂知范良极一伸懒腰,打了个呵欠道:“专使请恕小将失陪了,唉!昨大晚上陪专使你去……嘿!现在其是累得要命。”转向曾受过他大礼的聂庆重道:“公公有什么地方可给小将打个盹儿?”

韩柏心中叫了声娘后,心脏剧跳,这贼头十天不睡觉亦不会倦,分明想趁此机会去偷他想偷的东西。有破坏没建设,说不定会牵累到他和朱元璋目前的良好关系,偏又作声不得。

聂庆童不虞有他,笑道:“这个容易得很,安和院环境优美,保证侍卫长大人有一觉好睡。”

反是叶素冬奇怪地瞰了范良极一眼,他负责宫内保安,惯于事事怀疑,暗想这侍卫长武功精湛深厚,怎会在这等时刻要去睡觉?但一时亦想不到他有何圜谋,当然!若知他就是贼王之王范良极,话便不是那么说了。当下道:“公公陪专使大人去参观吧!侍卫长大人由我招呼好了。”

范良极心中暗笑,装作感激地答应了。

韩柏真想狠狠揍他一顿,若老贼头给摆明要监视它的叶素冬抓着病脚,他实在不知再怎样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