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万万没有想到,随口一问,小女儿能说出如此头头是道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竟然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而事实上,慕容沅正在满心后悔。叫你得瑟!叫你卖弄!看把皇帝爹给吓着了吧?等下觉得你早熟过头,当做妖怪附身,直接让人把你拖出去打死。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武帝是天下第一偏心爹,打心眼儿里,就认为自己的小女儿是最好的、最聪明的,以前刁蛮任性都能看出七分好,现在更是觉得有十二分了。只要慕容沅不说人类登上月球这种话题,都在许可范围之内,倒是惹得他一阵惆怅,“哎,你要是一个儿子该多好。”
如果小女儿是皇子的话,自己必定精心培育他,亲力亲为教导他,把他培养成天底下最合格的储君,也就不用为太子那种绵软性子烦恼了。
慕容沅不知道皇帝爹的内心活动,一片惴惴不安,决定少说少错,故作一脸天真娇憨,忸怩道:“父皇,阿沅都是瞎琢磨的……”
“很好,你琢磨的很好。”武帝不吝赞美之语,拉起她的小藕节胳膊,在上面拍了拍,“阿沅最近懂事了许多,更聪慧了。”
慕容沅一阵汗颜,不想在提心吊胆继续这个话题,赶忙转移道:“可是父皇,这些都只是咱们的猜测。”刻意加重了“咱们”二字,都是你老人家暗示的,不是我想出来的,“万一,陈嬷嬷真的是宫里的人指使的呢?其实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啊。”
“问得好。”武帝看向女儿的目光更满意了,有一种做父母的养了天才宝宝的骄傲,不厌其烦,细细的跟女儿解释分析,“阿沅你想一想,假如有人只是单纯想要吓你,还会先在学堂弄出一个猫爪印,来提醒你吗?”
“提醒?”慕容沅先是一怔,继而慢慢有些领悟,不过这一次学乖了,不然再做天才宝宝,而是以六岁小萝莉的纯洁目光,眨巴眨巴,看向皇帝爹,“父皇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提醒吗?”对啦,反正都是父皇你老人家的意思。
武帝没有留意女儿的小小心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而是循循善诱说道:“你想一想,在纸上面留那么一个猫爪印,有什么用处?不就是为了提醒你们,有人要用猫儿事件捣乱吗?再然后,你们有了戒备之心,就在半路上留了小太监,想要碰到捣鬼的人……”
慕容沅心下已经完全领悟过来。
那人故意先做点手脚,让自己和哥哥起疑心,然后那猫儿也是受伤的,腿断了跑不掉,甚至……,故意让芹香被人抓到。芹香或许知情,或许被自家主子给卖了,紧跟着就牵扯出来陈嬷嬷,然后她一通乱咬。不仅把葛嫔和皇后给拉下水,还让玉贵妃和虞美人有了嫌疑,后宫一团乱,大家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没想到,看起来简简单单的阴谋,居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可笑自己和哥哥还在沾沾自喜,以为洞察先机,把芹香和陈嬷嬷给抓住了。却不知道,是别人有意如此,让一干人等都掉了这个连环圈套!
武帝正色道:“所以这起事件绝不是那么简单,不管幕后黑手是谁,就算暂时查不出,也不能自乱阵脚让他得了意!后宫里,当然还是以平平静静为上。”
“是。”慕容沅不免有点沮丧,“我和哥哥都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看你腮帮子鼓的。”武帝反倒笑了,捏了捏女儿粉嘟嘟的脸颊,“谁不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才多大一点年纪?经历过多少事?若论耍手段、玩心眼儿,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慕容沅连连点头,然后一脸狗腿的笑,“都靠父皇教我啦!”
武帝眼里的笑容更深了,只觉自己有福气,上天才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窝心的女儿,宝贝疙瘩似的,正色应道:“阿沅想学,父皇什么都教给你,等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的好姑娘。”继而眉头微皱,“驸马一定要好好挑。”
哎?爹啊,你想得也太遥远了吧?慕容沅一头黑线。
不好应答,只得“嘿嘿”干笑了两声,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姬暮年,这一世自己的驸马,应该不会再是他了。
“启禀太后娘娘,周小姐过来给您请安。”
上官太后正在专心致志的修剪盆景,手上拿了小银剪子,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的下手,“咔嚓”一声,然后起身看了看,脸上露出欣赏杰作的满意神色。弄完了,然后踩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手,淡声道:“让进来吧。”
“给老祖宗请安。”周宛宛年纪虽小,行礼却十分规范,透着大家闺秀的气韵。
比起泼辣的隆庆公主,上官太后更喜欢这个秀气的小丫头,笑容和蔼,拉了她在身边坐下,“好丫头,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
“多谢老祖宗夸奖。”周宛宛笑得十分羞涩,然后又问起太后的身体,今儿吃了什么呀,昨儿睡得可好呀,还道:“宛宛早就想过来看望老祖宗了。”
上官太后听得乐呵呵的,与身边的魏女官笑道:“瞧瞧这小嘴儿甜的,哀家呀,心里可真是比喝了蜜还要甜。”
周宛宛年纪虽小,耐性还不错,陪着太后说了半晌孩子气的家常话,方才转到正题,小小声道:“老祖宗,宛宛想去看一看娘亲。”
“来都来了,去吧。”上官太后很好说话的样子,招手叫了一个宫女,“你领着宛宛都后面去找隆庆。”等人走了,却是收敛了笑意,“今儿金銮殿那边热闹的很,想必皇后忙坏了,所以才没顾上约束自己的外孙女儿。”
魏女官不好评论皇后的是非,只是笑了笑。
“罢了。”上官太后悠悠一笑,“老婆子,还是少说话、少惹人嫌,儿孙们才肯多孝敬,哀家呀,正好乐得清静一点儿呢。”
魏女官陪笑道:“太后娘娘说笑了,上上下下谁敢不孝敬您呢?”心下知道主子是一个精明的,虚话不敢多说,转而道:“金銮殿那边不让人进去,不过还是打听到了一些,说是有人用猫吓唬三公主,皇上叫人来审问呢。”
上官太后坐在长条椅上,闭上眼睛养神,摆手道:“由得他们去吧。”呼吸渐渐均匀,只慢悠悠的补了一句,“若无大事,就不必来回哀家了。”意思是,要紧事一定不能漏掉。
魏女官服侍多年,深谙主子脾性,当即轻声道:“奴婢明白。”然后轻手轻脚拿了一张小小薄被,替太后搭上,自己则在角落里静静坐下,不言不语的拿出一串佛珠,无声的揉捻滚动起来。
另外一头,周宛宛在后院见到了自己的亲娘。
“母后让你过来的?”隆庆公主问道。
当初郗皇后长子夭折以后,好几年都没有怀孕,得了她,便有了能再度生儿子的希望,所以对女儿宠爱无比。要说只是这样,隆庆公主也就是一个被娇惯坏的姑娘,但是十年后,郗皇后居然又生下了靖惠太子!于是关注点和重心,顿时全都转移到了幼子身上。
前十年把女儿宠到天上去,后面却又将女儿冷落到了海角,眼里、心里、嘴里,心心念念的都是靖惠太子。这一热一冷的,亲娘的情感变化委实有点大,于是隆庆公主养出一副古怪性子。
因而周宛宛刚说了一句,“不是,是我自己偷偷溜过来的。”
隆庆公主顿时冷哼道:“我就知道,母后哪里还想得起我来?!”又训女儿,“这么些天了,你怎么才想起来看我?别人想不起我,你不会自己来吗?”
周宛宛知道自己母亲脾气不好,怕挨骂,赶忙解释,“我原是要来的,可是外祖母说了,说娘你……,在老祖宗这边静养着,叫我不要打扰。”
“静养?不要打扰?”隆庆公主冷笑连连,“真是说得出口!”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怒气更甚,“我的手都伤了,只管把我扔在这儿受罪,不来看我也罢了,居然还不让你来?!”
周宛宛的头越发低了,要说自己其实也不想过来的,可是……,今儿像是发生了大事,自己要是不说的话,回头母亲知道又是一顿臭骂。
“那怎么你今儿过来,没人管了?”隆庆公主不满问道。
周宛宛支支吾吾的,把今儿的事,外头能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什么?!”隆庆公主大惊大怒,“所有人都去了?都去了?!”她一连问了两遍,越问越怒,要不是说这话的是自己女儿,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周宛宛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狰狞,吓得往后缩了缩,“娘……,我、我去找老祖宗说话。”小脸苍白,忙不迭的往外跑了。
隆庆公主气得咬牙切齿,“咯咯”作响,都去了,都去了!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被关在这儿,没人管,自己可是堂堂正正嫡长女,竟然比不得那些小妇养的?!父亲没良心不说,就连母亲也不管自己,亲生女儿,竟然可有可无!!为了一个作死的小丫头,整个皇宫的人陪着她折腾,她倒成祖宗了!
心里那个恨啊,要是能化作滔滔江水,只怕都能把皇宫给淹没了。
不过她虽然性子暴躁,兼古怪,但并不是傻。情知这会儿闹将起来,别的不说,太后这边就不会放自己走,还会责骂自己一顿,而母亲是绝对不会顶撞皇祖母,帮自己说话的。甚至这一百天的禁足还要延长,那得等到什么日子去了?仅仅这一百天见不到堂兄,就够难受的了。
隆庆公主觉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叫来心腹大宫女芍药,细细吩咐了几句,冷笑道:“记住!让人给我盯紧一点,一有消息就过来回我!”等芍药出去了,目光阴冷,一字一顿咬牙道:“小野种,我要你不得好死!”
“阿嚏!”慕容沅揉了揉鼻子,刚才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喷嚏。
白嬷嬷见状忙问,“公主是不是觉得冷?”又道:“要说现在入冬了,天气一天天的转凉,公主年纪小,身子弱,多穿一些总是没错的。”说着,喊了采薇去拿衣服,“要那件泥金刻丝的大红羽纱。”
采薇站着不走,问道:“有三件泥金刻丝的大红羽纱呢,嬷嬷说细一点,到底是哪一件?省得我拿错了,回头还得再跑一趟。”
“是我糊涂了。”白嬷嬷笑道:“就是领子上有四合如意彩云纹束带的,拿出来时记得把雪帽给摘了,这会儿还用不上呢。”
因为皇帝特别宠爱小公主,哪怕以她的年纪,一身衣服只能穿一季,箱笼里面还是一大堆,纱的、缎的、绸的、绢的,上好的绡纱,进贡的蜀锦,紫貂、银鼠、狐狸毛,样样都拣最顶尖儿的给她。
宫里除了太后以外,只要不逾制,就连皇后都让了小公主几分。就说这几乎是同款同色的大红羽纱披风,一样做了三件,区别只在束带上面的花纹细节,要不是凑到跟前去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慕容沅被人打扮成了大红瓷娃娃,一张巴掌小脸,衬得更白更小了。她站在凳子上逗鸟儿的功夫,白嬷嬷把太医找了过来,“方才公主许是穿得少了,打了个喷嚏,还是把一把平安脉才叫人放心。”
虽然小公主只是打了一个喷嚏,不要紧,可是她身份矜贵,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不行,就算让太医白跑一趟,也不算什么。
太医认认真真的切了两回脉,然后笑道:“没事,往后多穿一点就是了。”见白嬷嬷还盯着自己,又道:“要是嬷嬷不放心,我给开一副清淡调理的方子,让人炖了菜,只当是食疗了。”
白嬷嬷这才点头,“也好,冬天是该补一补。”
赶着去回了玉贵妃,于是到了晚上,慕容沅就发现桌上多了几分药膳,不由揉了揉眉头,呃……,自己只是打了一个喷嚏而已。
玉贵妃让人给她盛了汤,说道:“这几日事不少,你受惊了,多喝点汤滋补滋补也是好的。”又劝,“别嫌难喝,里面可都是好东西。”
慕容沅不是真萝莉,当然不会捏鼻子哭哭啼啼的,一面老老实实喝着,一面走起神来。下午的事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趁着每天闲得无聊,赶紧把中医给认真学起来。别的不说,回头有人下个药什么的,自己心里清楚,省得稀里糊涂的就被人害了。
这么想着,第二天便找母亲商量,“母妃,等下我想去太医院一趟。”
白嬷嬷跟在后头服侍,接话笑道:“公主不用亲自去,让人传太医过来就好了。”
“嗯,不是。”慕容沅摇头,“我去找几本医书看看。”
“又胡闹。”玉贵妃嗔道:“医书有什么好看的?想一出是一出的。”
白嬷嬷和采薇等人也都笑了,只当她是说着玩儿的。
哪知道慕容沅坚持要去,玉贵妃被她缠磨的头疼,加上也不大管她,最后只好答应了,“去吧,去吧,到太医院拿几本书回来,只当是出门遛弯儿了。”
一行人,众星拱月的簇拥着小公主上了车。
慕容沅十分庆幸的是,原来的小公主任性跋扈、性子霸道,被皇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加上亲娘不爱管,所以这种不合规矩的事也能办成。心下盘算着,等下找个好说话的老太医取取经,让他教导教导,自己原本就有西医的底子,应该是一个聪明上进的好学生呢。
正在一阵得意偷乐,冷不丁的,抬头看见两个熟人从太医院出来。
靖惠太子诧异道:“阿沅?”
慕容沅惊讶,“呃……,太子哥哥。”
旁边姬暮年一身浅蓝色长袍,冬日棉袍厚重,穿在他身上依旧仙骨珊珊,不妨碍他那清雅的气韵,上前几步,行云流水般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不知道为什么,慕容沅一看见姬暮年有点心虚,有点紧张。
靖惠太子问道:“你怎么也跑到太医院来了?”
慕容沅支支吾吾的,“我想找几本医书看看,怎么样……,嗯,才能把那只翡色绣眼养得更肥一些,所以就过来了。”
靖惠太子“扑哧”一笑,“好好的鸟儿,养那么肥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宰了吃么?原本养着也是听它叫唤的,声音好就行了。”宠溺的看着妹妹,“你呀,整天净想一些稀奇古怪的。”
慕容沅干笑,“无聊嘛,整天呆着闷闷的。”
靖惠太子道:“暮年也是过来找几本医书,顺便问点东西,我怕太医院的人不理会他,所以跟着一起过来。”笑了笑,“你们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虽然好脾气,兼热心,但也不是真的为了姬暮年过来的。
昨儿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通,回去跟东宫的属官们讨论了半日,自己又反反复复琢磨了一宿,一大早就进宫向皇帝回话。哪知道皇帝听了以后,还是沉着一张脸,冷声训斥道:“什么时候,你不用再搬救兵隔一宿来回话,朕就知足了!”
靖惠太子心情郁闷离了金銮殿,出宫时,正好撞见递牌子的姬暮年,因对方是一个善解人意会说话的人,不由对他发了几句牢骚。说着说着,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太医院来了。
这会儿见了小妹妹,听她童言童语的胡扯了一番,心情好了不少,笑道:“你别胡闹了,医书有什么好看的?”从姬暮年的手里抽了一本,随便翻翻,让慕容沅看了几眼,“喏,瞧见了吧?又晦涩、又难懂,再说你连字都认不全……”忽地顿住,这样说实在是太伤妹妹的自尊了。
慕容沅才没有关心自己的自尊,而是琢磨了一下,不敢坚持说要看医书,自己这个年纪字还认不全呢,何苦让人起疑心?回头叫人过来拿几本,难道太医院还敢不给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靖惠太子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赶忙哄道:“那个……,你刚才不是说闷吗?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去吧。”像是想起有趣的来,“等下出了宫,我让人给你买汇香楼的水晶包子,刘麻子的珍珠团子,嗯……,好多好多宫里吃不着的呢。”看向妹妹笑问,“阿沅,去吗?”
慕容沅看着微笑不语的姬暮年,想起前世,鬼使神差应了一句,“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