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太子府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姬月华陪着靖惠太子坐了半个时辰,丈夫脸色苍白难看,不允许奴才进来,就这么彼此相对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屋子里静谧如水,就连博山炉里香屑爆裂的声音,都是清晰可闻。
良久,姬月华终于忍耐不住上前,在靖惠太子面前蹲下,以一种温柔的眼神仰望着他,“太子殿下,别的什么都不管,先歇息吧。”
“出去。”
姬月华陪笑道:“殿下……,是妾身呀。”
靖惠太子冷冷道:“别叫孤说第二遍。”
姬月华脸色微微一白,待到看清了他眼底出奇的寒冷,不由颤了一下,“好。”仔细回想了一下,自认没有办错什么事情,稍稍安心,起身道:“那殿下也早点休息。”
“以后少背着孤妄自行事。”靖惠太子突然道。
“什么?”姬月华转回身来,柳叶眉、细长美丽的眼睛,尖尖下巴颌,很典型的姬家人长相,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妾身没听明白殿下的意思。”
靖惠太子一声冷笑,讥讽道:“你记清楚了,这儿是太子府,不是姬家。”
姬月华的翦水秋瞳亮了亮,很快顿悟,旋即跪下解释道:“四哥只说叫我最近多留意府中奴才,他也不知道何人会有动静,因为暗线是谁尚未明朗,所以暂时没有告诉太子殿下,绝无隐瞒之意。”
“去罢。”靖惠太子满眼疲惫,连听解释的心情和精力都没有,闭上眼睛,一副明显的撵人态度。殿内静默了片刻,听得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方才睁开双眼,缓缓勾起嘴角,----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窝囊废,都瞒着自己!
他缓缓展开双手,两个掌心都是几个深深的血印子。之前在钟翎宫和傅婕妤对质的时候,全凭妹妹给自己打的一口气,面上看着镇定,可是连掌心掐破都不自知,还是此刻方才发觉掌心剧痛,可见当时有多紧张了。
自己真是没出息,被人算计惹出了泼天祸事,还要妹妹来替自己遮掩和打气,才惊险不已的勉强度过这一关。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哪怕就算是假装呢,强撑呢,就算每次都要掐破手掌心呢,也不能再此次被动的给人算计,让身边的人都忙着替自己善后!这样……,真不是一个男人啊。
妹妹说得对,那些话语犹自萦绕在耳,“太子哥哥和母后的性命,整个郗家族人的性命,还有我的母妃,还有我……,一切的一切,就全都靠掌握在你的手里了。”
不论是今天也好,以后也好,都是这样啊!
若是再这样继续烂泥扶不上墙,等到父皇走了以后,自己又怎么能保护好身边的亲人?既然是男人,就应该挡在亲人的前面,挡在她……,和妹妹的前面,把担子扛在自己肩上挑起来,----就算还做不好,也要努力的去学习去做。
阿沅,太子哥哥不想再让你失望了。
慕容沅在宫人的服侍下脱了外衫,穿了一件藕粉色的素纹中衣,同色长裤,上床斜斜的歪着,睡不着,可是也的确是很累很累了。
傅婕妤……,大概明天就会传出恶疾暴卒的消息,赵如嫣会悄无声息的死,至于碧晴,大概会编一个失足落水的借口吧。
对于她们,自己是没有什么怜惜的,毕竟没有感情,但是祁明夷呢?他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啊,可以说除了这件事以外,一直没有任何仇怨,特别是……,祁明夷还三番两次的提醒自己,他也有他的无奈吧。
要处死一直朝夕相处的人,自己……,还做不到干脆利落。
树荫下,那个目光明媚的少年朝自己跑来,捧了一卷书,欣喜的告诉发现了一处优美的句子;荷塘小船上,莫赤衣捣乱弄脏了自己的裙角,还带着孩子气的小小少年,掏出帕子,蹲在面前替自己细细的擦拭;练剑课上,那个浅杏色的身影冲到自己身前,以肉身替自己挡剑,----哪怕他要算计自己,这也肯定和最初的计划有了偏差。
比如碧晴,前世还给自己端了一碗不怀好意的人参汤,而祁明夷……,自己找不出要直接杀了他的理由。至少想到杀了他以后,自己没有半分痛快的念头,但就这样放过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因为纠结不定,所以方才向皇帝爹求情,等自己想好再做处置。
“公主。”白嬷嬷亲自过来放下帐子,劝道:“早些睡,不管有什么事,都得把精神养好了再说,睡吧。”像哄小孩子似的,给她掖了被子,还轻轻的拍了拍,“阿沅,快快睡觉。”
慕容沅“扑哧”一笑,“行了,嬷嬷,你还打算唱一唱摇篮曲不成?”
白嬷嬷还真的轻轻呢喃,唱了起来。
慕容沅只是觉得好笑,可是笑着笑着,神经放松,加上殿内燃了安神香,竟然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黑甜一觉,一晚上连个梦都没有。
次日早起,玉贵妃担心她道:“你才受了惊吓,别去上学了。”
“要去的。”慕容沅却是坚持,这样就能逃避一下时间了,“祁明夷的事……,等我回来再说。”竟然连给皇后请安都没有过去,早早的逃去了学堂。
玉贵妃看着女儿匆匆的背影,轻声一叹。
眼下嫁了姜胭脂,关了祁明夷,禁了莫赤衣,周宛宛又经常借口不舒服偷懒,学堂里面只剩下宇文极和慕容沅,倒是十分清净。特别是……,宇文极似乎比从前更加孤僻少话,慕容沅又是心事重重,静得叫夫子讲课都不好意思高声了。
下午赶巧是箭术课,慕容沅和宇文极都换了箭袖装束,两个人默默的练习射箭,还是谁也没有说话。搞得跟随服侍的宫人紧张兮兮,走路蹑手蹑脚,一个小太监上前递箭筒的时候太紧张,“扑通”摔了一个狗啃屎,顿时吓得连连叩头,哭丧脸道:“都是奴才太蠢,请公主殿下恕罪,恕罪……”
“行了!滚下去吧。”慕容沅烦躁喝斥,将手中的特制细弓摔在地上。
“别拿弓箭出气。”宇文极上前拣了起来,走上前,将弓放回她的手里,----像小时候做惯的那样,站在她的身侧,一起握住弓,一起搭箭,然后引弓、拉弦、满月,“唧----”的一声尖鸣,利箭划破空气正中红心!
慕容沅觉得他怪怪的,虽说小时候他常常教自己射箭,但是年纪大了以后,有好几年没有这么亲密的贴在一起了。身体的接触还没什么,但是教习必须靠得很近,他的呼吸扑打在自己脖颈间,痒痒的、酥酥的,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异微妙。
“喂,你……”
“射箭的时候要专心。”宇文极当即打断她,心里尽是淡淡难过,----也不知道,还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了。等自己回到东羌国,是生是死都难讲,就算能够活下来,只怕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就算再见……,她也早已经嫁人生子了吧。
八年相伴,终究还是逃不过生离死别。
“做什么?”慕容沅心情很坏,没有精力去迁就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况且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只当他因为昨儿被冷落发神经,不由用力一挣,“放开我!”但是女子和男子的力气天生有别,根本就挣不脱。
“阿沅。”宇文极突然说道:“你想好将来要嫁给谁没有?”
“我?嫁人?”慕容沅觉得他神经抽得不轻,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又因为他的霸道而生气,用手肘顶他,“我没想过嫁人,快放开我。”
“啪----!”又是一声利箭中靶。
宇文极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不说,往后开不了口,也没有机会再说了,“你要嫁就嫁一个心思简单的,好脾气的……”越说越是难过,“不会欺负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慕容沅恼怒的回头,瞪他道:“你疯够了没有?”却忽地怔住,这家伙无缘无故眼睛怎么有点红?正要细看,却被宇文极一声断喝,“回头,看靶心!”
“啪----!”第三箭,利箭还是正正的钉在中央红心。
慕容沅知道他好面子,扭回了头,对着前面抱怨道:“你别发疯了行不行?昨天的事牵扯的人很多,我让你先回避,也是为你好的意思,为这个你就委屈上了?还婆婆妈妈的,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像个男人吗?”再一次重申态度,“我说了,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嫁人的事。”
宇文极不回答她,继续说道:“姬暮年这个人心思太重,算计太重,你千万别想不开嫁给他了。实在不行……,就嫁、就嫁给莫赤衣吧?”手上抖了一下,“他虽然对我脾气很坏,也没脑子,可是对你还算不错,再说没脑子的男子好辖制……”
却是再也说不下去,松开她,一扭身大步流星的走掉了。
慕容沅将弓箭扔在地上,揉了揉手,“神经!吃错药了呢。”这会儿没有功夫去追问宇文极,想着他性子别扭,过一阵子,等他正常了再哄他也不迟。箭也射不下去了,直接坐辇回了泛秀宫。
武帝已经在内殿坐着了,看向小女儿,说道:“傅婕妤病故了。”
这个早在预料之中,慕容沅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况且和傅婕妤没有任何感情,自然生不出任何感慨,只有一种大毒瘤被扒掉的放心。但是看着父亲灼灼的目光,明白是在等着自己对祁明夷的处置,----也是皇帝爹宠溺自己,不然哪里用等,要打要杀,还不是皇帝爹一句话的事儿。
“还没想好?”武帝问道。
“我……”慕容沅走到父亲身边蹲下,犹豫了下,方才说道:“祁明夷和我一起长大,我想了很久,还是狠不下心亲自下令杀死他,或许是我的心不够硬吧。”
“不如这样。”旁边的睿王突然插嘴,说道:“念在祁明夷提醒阿沅的份上,先廷杖二十小做惩诫,然后再把他扔到边防军营里去,如今北面常有一些小冲突战事,他能立功则是恕罪,不能的话,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以……,这样?”慕容沅迟疑道。
“当然可以。”睿王神色平静,解释道:“将功赎罪,既然祁明夷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你又舍不得杀他,那么就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问妹妹,“你觉得这样可好?或者,还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