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之恋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有关内韦尔的注释)

关于德国人死亡的那一幕

他们俩同样被这一事变——他的死亡折磨着。

两个人的心中都没有丝毫愤怒。只是为他们夭折的爱情感到极其悲痛。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鲜血。同样的眼泪。

荒诞的战争正不加掩饰地笼罩在他们混为一体的身躯上。

也许可以认为她已死去,因为他的死亡使她痛不欲生。

他试图抚摸她的胯部,就像做爱时那样。但他已无能为力。

简直可以说她在帮助他死去。她并没有想到她自己,一心只想着他。然而,他在安慰她,他几乎是在表示歉意,因为他不得不死而使她痛苦欲绝。

当她独自一人待在这块刚才他俩相依在一起的地方时,她尚未感受到切身的痛苦,只是因为自己重又形影相吊而觉得不可言喻的惊愕。

关于向德国人开枪的那座花园的画面

有人从这座花园里朝他开枪,正如他们可能从内韦尔另一座花园开枪一样。他们可以从内韦尔所有别的花园向他开枪。

只是碰巧在这座花园里向他开枪罢了。

从此,这座花园便留下了他那平庸的死亡的痕迹。

从此,这座花园的色彩和形式都带有命中注定的意味。他命丧于此,永远长眠于地下。

战争期间,一名德国兵穿过某省的广场

某天,近黄昏时,一名德国兵正穿过法国某省的一个广场。

就连战争也成了家常便饭。

德国兵如一块靶子静悄悄地穿过广场。

战争还在深不可测地进行着,人们对结束战争已失去希望。大家对战争已习以为常,不再留神提防敌人了。战神广场笼罩着一片无言的绝望。德国兵也受其感染。人们对战争的厌倦谈得还不够。一些妇女在百无聊赖时便躲在放下的百叶窗后瞅着那个在广场上行走的敌人。在这儿,风流韵事要以爱国主义为界限。如越雷池一步就必须制止。有人在观察这桩风流事,并不加以制止。没办法不让人瞧呀。

关于丽娃与德国兵相会的画面

我们在城墙后拥吻。的确,我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因为我竟爱上了一个敌人。然而,我却怀着无法克制的幸福亲吻了我的敌人。

战争期间,城墙那儿总是阒无人迹。战时,法国人在这儿被处死。战后,就在这儿枪毙德国人。

当他给我打开栅栏门时,我看见了那双手。我顿时想要惩罚它们。委身之后,我咬了他的手。

就是在城墙那儿,我成了他的妻子。

我再也记不起花园深处的那扇门了。他在那儿等我,有时要等数小时。尤其是在晚上。只要我有片刻自由,我便去那儿同他相会。他心生恐惧。

我也提心吊胆。

当我们不得不一起穿过城里时,我胆战心惊地走在他前面。别人都低下头。我们以为他们对此并不在乎。于是,我们变得轻率大胆起来。

我要求他在××栅栏后穿越广场,以便我可以在白天也能见他一面。于是,他每天低着头经过那道栅栏,好让我看看他。

冬天,废墟上旋风呼呼。寒峭彻骨。他的嘴唇冰凉。

一个想象中的内韦尔

在我的记忆中,我在那儿出生的内韦尔与我自己浑然一体,难以区分。

这是座连小孩也能徒步环城走一圈的城市。

这座小城一边濒临卢瓦尔河,另一边则以城墙为界。

城墙外有一片森林。

内韦尔可以用孩子的步子来测量。

内韦尔就在这城墙、河流、森林和田野中间“走过”它的历程。城墙巍巍壮观。卢瓦尔河则是法国最宽阔、最著名、最美丽的河流。

内韦尔就像座首府被团团围住。

当我还是小姑娘时,我曾在内韦尔来回兜圈子,我觉得它简直是无边无际。它在卢瓦尔河里的倒影随着水波微微颤动,显得更加庞大。

一直到我长成少女时,我一直有这种幻觉,总觉得它大极了。

当时内韦尔闭门自守。它像我们一样成长起来。我对其他城市一无所知。我需要一座适合爱情本身的城市。就在内韦尔,我找到了这样的地方。

要是说内韦尔是座小城市,那么,从感情上和理智上来讲都是错误的。对我来说,内韦尔是座庞大无比的城市。

门外有麦田。窗外有森林。夜里,猫头鹰直飞进花园。所以,在花园里需要镇静自若,无所畏惧。

这里同其他地方一样,谈情说爱是要受到监视的。

孤零零的人就在这儿等死。除了死亡,任何别的奇遇都不会改变他们的期待。

在这些曲折的街道上体验着直线等待死亡的滋味。

在那儿,恋爱是不可原谅的。在内韦尔,恋爱就是犯了过错。在内韦尔,追求幸福便是罪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则是默许的美德。

疯子在郊区东窜西走。有波希米亚人。狗。还有恋情。

要是侮蔑内韦尔,说它的坏话,那么从理智上和感情上讲同样也是错误的。

关于被孩子们丢失的玻璃球的情景

我又喊叫起来。那一天,我听见一声尖叫。最后一次,他们把我关进了地下室。它(玻璃球)从容不迫地向我这儿滚过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鲜艳夺目的彩色液体在球体内流动。五彩缤纷的夏季存在于球体内。它也具有夏日的炎热。

我已经明白不该再吃东西,不该随便什么都吃,不该啃墙,不该吮手上的血或啃墙。我满怀柔情地瞅着玻璃球。我把它含在嘴里,但没咬它。

它是那么滚圆,那么完美,却提出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也许我会把它敲碎。我把它扔掉,但它又反弹回我的手中。我再扔掉它。它不再回来。它就这样走得无影无踪了。

当玻璃球消失得不见踪影时,我意识到又要发生什么事了。我重又胆战心惊。玻璃球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它不可能死去。我回忆着。我到处寻找。我又找到了它。

孩子们大叫大喊。玻璃球在我的手中。喊声。玻璃球。它是孩子们的。不。他们再也得不到它了。我张开手。它在我的掌心里,是我的俘虏。我把它还给孩子们。

一个德国兵来到丽娃父亲的药房包扎手

[在这盛夏时节,我穿着(黑色)毛衣。内韦尔的夏天是寒冷的。这是战争期间的夏季。我父亲百无聊赖。货架上空空如也。我像小孩一样听从我父亲的话。他(德国兵)的手被烧伤了,我瞅着他的手。在给他包扎时,我把他弄痛了。我抬起眼睛时,遇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因为我弄痛了他,他笑了。我没有笑。]

战争期间的内韦尔之夜德国兵在广场上偷偷看着丽娃的窗户

[我父亲一言不发,默默地喝酒。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弹奏的音乐。晚上真是枯燥乏味,不过,在那一晚之前,我还没意识到这一点。那个敌人向我抬起头来,并难以觉察地微微一笑。我内心涌起一阵犯罪感。仿佛我眼前正展示着一幕十分可憎的场面似的,我连忙关上了百叶窗。]我父亲按习惯坐在扶手椅上打瞌睡。桌上还摆着我们两人的餐具和我父亲的酒。百叶窗外,广场就像滔滔大海一般起伏不定。他看上去像是个海上遇难的人。我向父亲走去,就近仔细瞅着他,近得几乎要碰到他了。他因为喝了酒而昏昏沉睡。我连父亲也认不大清了。

内韦尔之夜

午夜,我孤身一人待在房间里。战神广场依然像大海一般在百叶窗外骚动着。他今晚大概又经过这儿了。我并未打开百叶窗。

内韦尔的婚礼

薄暮时分,我怀着幸福和羞耻成了他的妻子。当这一切都已成事实,天色已黑。然而,我们并未察觉。

我不再羞愧不安。我们非常乐于见到黑夜的来临。以前,我可总是害怕黑夜。我从未见过像那一天这般漆黑的夜。我的祖国,我的城市,我那喝醉了酒的父亲,都被淹没在这茫茫夜色中。连同德国的占领,也统统沉溺于这深沉的黑夜中。

实实在在的黑夜。我们专注地观察着这黑夜,然后又严肃地注视着。连绵起伏的山峦渐渐一一出现在远处的天际。

关于枪击德国人的那座花园的另一注释

爱情使人更加坦然地弃世而去。

这座花园也许会让人去信奉上帝。

这个挎着卡宾枪陶醉于自由的男子,这个死于一九四四年七月底的陌生人,这个内韦尔的男子,我的兄弟,他怎么能懂得这些道理呢?

关于“然后,他死了”这句话

这幅画面出现时,丽娃本人不再言语。

哪怕流露出一丝忧伤的神情都会贬低这份痛苦的感情。

她只是刚发现他躺在河畔,在阳光的照射下奄奄一息。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这种场面简直是难以忍受。然而对丽娃却并不如此。丽娃不再对我们说话。她只是缄口不语而已。

他气息尚存。

丽娃趴在他的身上,悲痛欲绝。她已精神错乱。

在这种时刻见到她在向他微笑居然也可能合乎逻辑。

痛苦有其伤风败俗的一面。丽娃伤风败俗。像个疯子。她丧失了理性。

这是她的初恋。也是她初次尝到的痛苦。我们几乎不能看着丽娃处于这般悲哀的状态中。我们无能为力。只得等待。等着她意识到并能适应这种痛苦的心境。

弗雷逊死了。他仿佛已经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他被死神迎面攫住。他的鲜血像河水那样潺潺而流,像时光那样渐渐消逝。像他的汗水。他像一匹精力充沛,欢蹦乱跳的骏马那样突然丧身。当时,他正忙着赶赴幽会。后来,她怀着无限柔情来了,而且,深知无法抗拒他的死亡。弗雷逊目光柔和。他们相互微笑。是的。你看,我的爱,即便这样,我们还能微笑。这是死亡的胜利。一切都完结了。我深信在你身后,我无法苟活,正因为此,我对你微笑。

德国兵的尸体被卡车运走后,丽娃独自一人待在河畔

那一天,阳光明媚。但是,和每天一样,黄昏降临了。

站在河畔,丽娃所剩下的,只有她的心跳。(到了傍晚,天下起雨来。雨滴打在丽娃的身上,洒落在城里。然后,雨停了。后来,丽娃被剃成了光头。在这河畔上只剩下一处干燥的地方,这是丽娃待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曾被他们的激情灼烧过。)

她好像已在河畔入睡。她变得几乎面目全非。(一些动物在她那双污血斑斑的双手上爬过。)

是狗吗?

丽娃的痛苦,她的疯狂。内韦尔的地下室

丽娃还是不说话。

夏天日复一日地过去了,一切安然无恙。整个法国喜气洋洋,沉浸在一片混乱而欢乐的气氛中。

河流也泰然自若地潺潺流去,卢瓦尔河也不例外。丽娃的眼波如卢瓦尔河的河水一样流动,但却是在这动荡中备受痛苦煎熬。

地下室小小的,就像它可能是大的那样。

丽娃在狂喊乱叫,就像她可能沉默不语那样。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大声喊叫。

人们惩罚她,让她明白自己在大声喊叫。像个聋子。

当她喊叫时,必须得教她用耳朵听。

这一切都是人家事后才告诉她的。

她像个白痴那样擦破了双手。被放开的小鸟在房间里乱飞,磨损了双翅,却毫无知觉。丽娃把手指擦伤,弄出血来,然后吮吸自己的鲜血。她做了个鬼脸,接着又做个鬼脸。有一天,她曾在河畔学会了如何嗜好鲜血。像一头畜生、一个下贱女人那样。人总应该好好地看点东西。丽娃并没有眼瞎。她注视着。但她什么也没看见。然而,她还是注视着。她看到了人们的脚。

人来人往。在你们和我的必不可少的天地里熙熙攘攘,在一段我们熟悉的时间里来去匆匆。

丽娃盯在这些过往行人脚上的目光(这些脚同他们的脸一样意味深长)落在那被理智摒弃的有机世界上。她注视着一个脚的世界。

丽娃的父亲

父亲被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他并不是坏人。他被那些非他所愿而又已经发生的事情搞得昏头昏脑。他穿一身黑衣服。

丽娃的母亲

母亲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比父亲年轻得多。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就是她的孩子。每当丽娃大声乱叫时,她就惊慌失措。她生怕别人还要加害于她的孩子。她管理着全家。她很坚强。她不愿丽娃就此丧生。对女儿,她怀有一股野兽般的爱。而这母爱是无限的。与父亲相反,她没有对丽娃失去希望。

他们把她送进地下室,就像她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服。丽娃夹在他们俩中间,穿着一身浅色衣服。那是一件母亲做给小姑娘穿的带花边的睡衣,当妈妈的总是忘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

丽娃在内韦尔的地下室和自己的房间里

丽娃一袭白衣,待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她一直待在那儿,和在别处一样,纹丝不动。眼波总是像卢瓦尔河一样流动。眼神就像站在河畔时一样。她是无辜的。令人恐惧的开始。

直到晚上,她才恢复了理智。她想起她已经是那个人的妻子。她也一样,情欲迎面攫住了她。尽管他已死去,她还是需要他。即便他已气绝身亡,她还是渴望得到他,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嘴唇湿润。她的姿态如同一个欲火中烧的女人,不知羞耻,庸俗不堪。比在任何地方都更不知羞耻。简直令人作呕。她居然需要一个死人。

丽娃触摸她房间里的东西。“我记得曾经看到……”

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丽娃可能无论什么东西都能看到。无论这些东西聚集在一块儿,或分散摆放。这无关紧要。反正,一切都会被她看到。

丽娃舔地下室的墙硝

由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墙硝也能吃了。这是石头蕴含的盐分。丽娃在啃墙。她也在吻墙。她置身于一个墙的天地。对一个男人的记忆就渗进墙内,与石头、空气、土地浑然一体。

一只猫走进内韦尔的地下室

这只猫总是老样子走进地下室来。它准备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丽娃已然忘记猫的存在。

猫是家养动物。它们举止可爱,讨人喜欢。但是,它们的眼睛并不驯良。猫的眼睛与丽娃的眼睛很相像。他们相对注视,看得精疲力竭。要忍受一只猫的目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丽娃却能做到。她渐渐渗入到猫的目光里去。在地下室里,只有猫和丽娃一对一的注视,别无其他。

永恒是无法形容的东西。它既不美,也不丑。它也许是一个小石块,或某个物体发光的一角?是猫的目光?一切都是。猫睡了。丽娃睡了。猫彻夜不眠。永恒究竟存身于猫的凝视里抑或丽娃的凝视里?圆圆的瞳孔里空空洞洞。这些瞳孔大极了。犹如寂无一人的竞技场。令人感到时光的冲击。

丽娃看到的内韦尔的广场

广场上依然生机勃勃。这些人上哪儿去?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向。自行车车轮就像太阳那样。活动着的东西比静止的东西看得更清楚。自行车车轮。行人的脚。所有的一切都在原地摆动。

有时,这看上去像大海。她甚至经常把这一切当作大海。后来,她才明白这是黎明,只不过,她把黎明误认为大海。黎明、大海,这些都使她萌生睡意。

丽娃躺着,双手抚摸头发

既然她并没有弃世而去,苟活至今,头发便又长了出来。生命真顽强。黑夜、白天,她的头发在生长。裹在头巾里悄然生长。我轻轻抚摸我的脑袋。现在摸起来好多了。因为头发已长长,不再扎手了。

丽娃在内韦尔被剃光头

他们正在剪她的头发。

他们几乎漫不经心地做这件事。应该剪去她的头发。那就剪吧。确实,我们在别的地方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不过,我们要尽到责任嘛。

这儿拂过一阵从广场吹过来的热风。但是,它还是比别的地方凉快些。

被剃了光头的姑娘是药剂师的女儿。她几乎把自己的头送到剪子里去,仿佛要协助已经备好的自动装置进行操作。把头发剪掉有益于脑袋。这样可以减轻分量嘛。(她身上全是一缕缕剪下的头发。)

他们在法国某地也剃别人光头。而在这儿,是药剂师的女儿。《马赛曲》随着傍晚刮起的风远远飘来,一直回响在长廊,鼓励他们行使这仓促制订的愚蠢的司法权。他们没有时间使自己变得聪明些。长廊好比一个没有任何节目演出的舞台。什么也没有。也许本来可以表演些什么,只不过没有进行罢了。

剃了光头后,姑娘还等在那儿。她任凭他们摆布。这座城里曾有人行事邪恶,所以现在以牙还牙,大有裨益。真让人胃口大开。得让这姑娘走开。这件事真可恶,也许还令人恶心。因为她看上去还要赖在这里,得把她赶走。他们像赶老鼠那样驱逐她。但是,她无法很快地爬上台阶,不能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快快拾级而上。好像她有的是时间。好像她还在等待尚未发生的别的事儿。她不得不挪动身子,向前迈步,她几乎为此而惆怅万分。她发现台阶边上的扶手原来是为了帮助走路而造的。

半夜里,被剃了光头的丽娃回到家中

丽娃看着母亲朝她走来。她的眼神流露出:“真想不到你把我生到这世上来是为了这个。”然而,最正确地解释她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丽娃也许稍稍蹙眉询问苍天,询问母亲。她确实已心力交瘁。当母亲来到她身旁时,她力不胜支,晕倒在母亲的怀里。但她的眼睛却还睁开着。

此时,丽娃和母亲之间仅仅是肉体上的接触。母亲熟练地把丽娃抱着。她深知孩子的体重。丽娃靠在母亲怀里,从小她就有这个习惯,一有伤心事便靠在那里直到平静下来。

丽娃感到发冷。她母亲摩擦她的双臂和后背使她暖和起来。她无意识地亲吻着孩子被剃光了的头。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连一丝悲哀也没有。她的孩子还活着,相对来看,这可是不幸中的大幸。她把孩子带回家。她完全是把丽娃拉回去的。当时,丽娃仿佛死去一般,痴痴呆呆,不知迈步。必须用力把她从那棵树旁拉走。

丽娃的肖像。她恢复了理智

丽娃在室内兜圈子。时间悄然而逝。

现在,她精神错乱。她必须走动走动。于是,她便在室内兜圈子。她走的圆圈慢慢合拢。但是,它即将爆裂。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刻。

丽娃的脸像抹了一层石膏似的漠无表情。这张脸已有好几个月没见人了。她的双唇变得单薄。眼神木然。身体也不再有什么别的意义。丽娃的身体只是在她转圈时用来支撑脑袋。她还在呼唤他,但每一声呼唤都间隔很长,十分缓慢。仅仅是回忆中的回忆。她的躯体已肮脏不堪,无人问津。她快要获得自由,这就好了。禁锢的圆圈行将爆裂。她打破了臆想中的秩序,颠倒那些事物;从反面来观察它们。

丽娃的疯狂

当她凝视着房间的下墙角,辨认出某些东西时,她的嘴唇颤抖不已。她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反正都是一回事。她在聆听,好像在酝酿什么卑劣勾当。但并非如此。她只是在聆听圣艾蒂安教堂的钟声。心中凄苦欲绝。她倾听着城里发出的声音。然后又重新转起圈来。突然,她伸了一下懒腰。渐渐恢复的理智使她惊恐不安。她用脚踢,要踢掉什么?憧憧人影。

中午,丽娃来到卢瓦尔河畔

丽娃犹如一朵鲜花来到河畔的石阶上。

她穿着一条又短又肥的裙子,遮盖着刚发育好的大腿和胸脯。

清晨,丽娃外出,来到卢瓦尔河畔

他们放我外出。我疲惫不堪。他们说,我太年轻,不该这样痛苦。他们说,今天天气宜人。他们说,我被关在地下室已有八个月之久。现在,我的头发长了。没有人路过这儿。我不再害怕了。好,就这样。我不知道我准备干什么……母亲为此特别注意我的身体。我也很当心我的身体。他们说,不应该过多地观看卢瓦尔河。我偏要盯着它。

人们在桥上来来往往。有时,平庸无奇也能激动人心。他们说,现在已是和平时期。就是这些人剃了我光头。没有人剃我光头。是卢瓦尔河缠住了我的眼睛。我瞅着它,再也无法收回我的目光。我头脑空空,什么也不想。什么秩序不秩序的。

夜里,丽娃到了巴黎

什么秩序不秩序的。我该走了。我动身上路,按新建立的秩序去生活。除了生存下去,我再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就这样吧。

温馨的夜晚。我离开了卢瓦尔河。卢瓦尔河依然是每条道路的尽头。耐心点吧。卢瓦尔河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