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许家不也如此么?这是个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地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呼,那够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后,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已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药不然把着方向盘,侧头笑道:“哟,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我冷着脸道:“哼,烟烟怎么样?”

“哦,烟烟还没出来,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鹤轩呢?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

药不然一拍方向盘,露出狡诈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赶得巧,收网就在今晚,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

我没有继续再问,双手交叠搭在车前,目视前方,战意昂然。

吉普车在南京市里驰骋,药不然没带我去江边,反而把我带到了南京大酒店。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级的涉外酒店,没有之一。里面装修得气势非凡,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药不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吗?难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钱让我们住高级宾馆了?

药不然把车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进酒店大堂。他早就开好了房间,楼层还挺高。我们进了房间以后,药不然说我去准备准备,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钱,我也不客气,先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我在淋浴间里仰着头,任凭热水溅在赤·裸的身体上,把这几天在中山陵积累的寒气都驱散了,冲走心中的阴霾。“爷爷,爸,我回来了。”我在淋浴间里喃喃自语。

洗好澡出来,我拿浴巾擦着头,忽然看到床上搁着两套白裤子红马甲,跟在大堂给我们开门的服务生穿的一样。衣服旁边还放着一叠宣传材料,铜版纸,印制非常精美。我翻了几页,都是讲各种名贵瓷器。我不明就里,就问刚进门的药不然。药不然让我把衣服换上,却没告诉我为什么,只说你听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阶段他出卖我也没意义,我就姑且听他的指示,换好了衣服。药不然自己也换上一套,我们俩摇身一变成了酒店服务员。他还弄出两顶红帽子,给我扣到脑袋上,十分滑稽。

药不然看看时间,差不多五点,便招呼我抱起资料离开房间。我们走到二楼宴会厅的走廊,药不然忽然停下脚步,一抬手,手扶旁边栏杆向前探去,冲我一笑:“正主儿来了。”

大堂通往二楼宴会厅有一个螺旋式大理石楼梯,一群人正顺着楼梯朝上头走来。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间偏右的正是一袭唐装的戴鹤轩,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看起来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而被人群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手执拐杖,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在他们两个外围是一些中年人,每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像是政府官员,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鹤轩家看到的王局长,他们谨慎地与戴鹤轩、与老人保持一点点距离;在更外围,则是几名秘书模样的人和戴鹤轩的弟子。这个小小的队伍,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圈子,慢慢朝着二楼移动。

我看了眼药不然,药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进江边别墅,就听到戴鹤轩跟那个姓王的局长说这一周有酒宴。我估计这次酒宴级别低不了。南京国际大酒店的主厨特别有名,是做淮扬菜的高手,戴鹤轩要请人,八成就是这里了。”

“那老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身份低不了。你注意到没有?那个站在第三圈穿西装戴茶色墨镜的人,他可是这酒店的副总,他第二圈都挤不进去,你想那老人来头得有多大。”

药不然看他们快上来了,招呼我说快走吧。我们两个快步赶到位于宴会厅右侧的包房区,药不然看来事先做过周密的调查,脚下一点都不迟疑,直奔一间叫作轩月阁的包房而去。这里每一间包房,都配一个上菜用的小房间。药不然一推门进去,里面服务员正忙着切果盘,看到我们一愣。

药不然不客气地说道:“首长在这里用餐,为了安全起见,由我们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许待在这里。”服务员嗫嚅道:“我没接到经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来方震临走前给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证件,也掏出来在他面前一晃,沉着脸道:“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们经理没资格知道。”

服务员大概被“公安部”的名头给吓着了,他战战兢兢地放下刀,匆忙离去。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件好东西,方震给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费这么大心思了。”

我没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简单,看好时机,咱们把这些资料往各位宾客手里一发就是。”

“这画册里是藏有什么暗号吗?”我眉头一皱。

“没有,这就是直接从南京博物馆拿的馆藏品宣传手册。”

我越发迷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药不然眨眨眼睛,说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偷偷拉开一条门缝,朝正厅里望去。

正厅里客人们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鹤轩坐在主位,老人在主宾位,其他人按次序围成一圈。屋子里有资格落座的,就那么七八个人,其他人都没让进来。这场宴席,排场可真是不小。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指着戴鹤轩道:“小戴啊,你的黄帝气功,我跟几位老领导都提过了。他们都表态支持,说是中华瑰宝,值得大力发扬。”

戴鹤轩面露喜色,却极力装成一副淡然姿态:“黄帝气功能够蒙莫老您认可,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说携来一件宝物吗?快拿出来吧。”戴鹤轩笑道:“莫老,菜还没上呢,您这可有点心急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满席都笑起来。

戴鹤轩抚掌道:“也好,宝送真君子,佛度有缘人。这宗宝物能遇到莫老这样的有德之人,也算适逢其会。”他说完打了个响指,一个徒弟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过来,搁在餐桌上。周围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着脖子看过去,戴鹤轩却偏偏不急着取出来,反而闭上眼睛,双掌夹着盒子微微颤动,似乎在运功。莫老没催,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宴会厅里一片安静。

过了约摸三分钟,戴鹤轩这才收功撤手,长长吐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这件宝物,非同小可,不能轻易示人。我刚才先用内力将它镇住,才敢启盒。”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好奇心更浓厚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戴鹤轩缓缓打开盒口木盖,从里面取出一件晶莹如玉、丰肩敛腹的白瓷瓶来。那瓷瓶通体纯白,上头勾了两个蓝字:“内府”。

这瓷瓶的雍容气度,震慑了全场。戴鹤轩把瓶子轻轻搁在桌上,扫视一圈,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瓶子?”在座的都是领导,但一个玩古董的都没有,对于这个问题面面相觑。只有莫老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瓶子,等着下文。戴鹤轩道:“这是大明永乐年间的内府梅瓶。”

席间一阵惊叹,不过惊讶中夹杂着几丝失望。明代的瓷瓶虽然珍贵,但之前戴鹤轩把大家的心理预期抬得太高了,反而显得落差太大了,就连莫老都微皱白眉,等着看他怎么解释。

戴鹤轩微微一笑:“各位缘分当真不浅。这件梅瓶,乃是永乐年间内府为天子朱棣所制,一直隐在南京民间,几百年都没被人发现,上个月刚刚被我访得。但这宝物奇不在此处。而在于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过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个瓷盖塞住,周围一圈缝隙呈暗黄颜色,显然是密封用的封泥。戴鹤轩道:“大家仔细看这一圈封泥,没有断裂的痕迹。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自从永乐年间以来,这瓶子就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说完以后他抓起瓶颈晃了一晃,里面传来一阵水声,在座的人脸色同时一变。

戴鹤轩道:“梅瓶乃是酒器,内府梅瓶里头,盛放的自然是给皇帝喝的御用佳酿。只是不知何故,这酒瓶未及开封就流落民间,一直保存到了今天。瓶中古酒历经七百余年,未曾启封,酒味可谓是醇厚如仙呐。”

听到戴鹤轩这么一说,领导们的眼睛直放光。茅台放个二三十年,就已经是陈酿国宝了,这七百多年的酒,那简直就是仙浆了。莫老看着酒瓶子,忽然开口问道:“这瓶子不是叫梅瓶吗?应该是插花的,怎么改装酒了?”

“莫老你有所不知,这梅瓶在宋代本叫经瓶,后来到了明代,因为它口细颈短,只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说真用来插花,它仍旧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详了几圈,连声赞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宝贝。”然后把瓶子递还给戴鹤轩,眼神里有不舍之意。王局长也啧啧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么味道。”他起了头,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这些家伙都是酒中好手,一见到这等奇珍,哪里还能继续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