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东渡

作者:叶广芩

早晨起床,精神不好,头痛。

七点半出发,沿312国道向玉林方向行驶,九点来到一个叫“十里画廊”的地方。画廊空立了个石碑,还没有开发,进入“画廊”,连绵的峰峦,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呼应,阳光斜照,薄雾蒙蒙,水墨画一般。进入不远,有村落,年轻的人,年老的人,相应集中在村内空旷之处,自在而闲适,这些年轻人大概也只有这几天能回家与父老团聚,共话桑麻吧。因没有开发,景区内并无游人,道路也不通,汽车走了没有半小时便不能前进了。

退出“画廊”继续沿312朝南行,十一点到了一个叫英家路口的热闹小镇,小镇在公路边,卖水果卖菜卖鱼卖肉,人头攒动。出来几日,蔬菜吃得少,便在路边摊子上买了几块钱里脊,一斤慈姑,慈姑没吃过,圆圆的像大白荸荠,买它完全是好奇。又买了菜心与香菇,拿到路边大排档让女老板给炒了,每人五元钱,米饭管够,吃得很合口,很扎实。

下午转上了去玉林的省道,路况极差,塌方、修路,有坑洼,在车内喝茶,一杯茶全泼到了脸上。走到桂江边上一个叫昭平的小镇,见路口站立着孙中山的石像,细看说明,原来1921年11月孙中山北伐走到昭平,在这里作过演讲,演讲的题目是“广西应该开辟道路”。

据说孙中山着白中山装,戴白通帽,乘船到昭平上岸,老百姓夹道欢迎,孙中山在大操场上讲话,要大家“团结一致,共赴国难”。他举着一块江边捡来的石头对民众说:“诸君今日当先之责,莫若开辟道路,切不可以无钱卸责,亦需全体民众出力可也……譬如梧州至昭平路程不过二百八十里,逆江而上需八日,如有大路行汽车,则数点钟足矣!”

1990年前的话到今天仍一语中的,由此来看,广西道路状况一直不尽如人意。

312国道上有相距不远的小镇,一个比一个热闹,一个比一个繁华,陈塘镇尤为热闹,它是蒙山、藤县、昭平三县交界的商品集散地。我在镇上买了四个豆子猪肉粑粑,粑粑用竹叶包裹,扁而方,很香很软。卖粑粑的女子美貌温顺,一口南方普通话,让人未吃心先软了。江南女子水灵秀气!镇上的橘子很便宜,一块五一斤,味道很正,买了三斤,不到五块钱,带在路上吃。

原本打算到梧州,再上高速到玉林,看地图,从大平镇到容县有条省道直通,只有一百公里,可省不少路。谁知,走错了路,天黑时竟然走到了藤县。只好在藤县停住脚步,住在刚过浔江的顺风宾馆。晚饭在附近饭馆吃,拿上菜单一看,大跌眼镜:禾草土狗、鳄鱼龟、老猫、水蛇、雁鹅、龙虎凤、驴脑、青头鸭……酒是山羊肾酒。

喝了一碗稀饭,要了几个简单素菜,店家为此而不高兴,态度极为恶劣,实在是没法子的事,不是我不想花钱,是没法子掏钱。我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成员,写过不少宣扬生态环保的作品,《老虎大福》《熊猫碎货》《长虫二颤》《黑鱼千岁》等,我们的传统文化,尤其是饮食文化需要自省,国人食用的野生动物已达五十三种之多,贩卖受保护的野生动物已成为全球仅次于毒品的第二种非法贸易。

中国的饮食文化深入我们的骨髓里了。前几年和日本汉学教授青木五郎晚上在京都鸭川散步,河里游荡着许多小麻鸭子,小屁股很肥,在水里扎猛子甚是好看。我想,这样的鸭子烤起来肯定比“全聚德”的北京填鸭好吃,在自然界快乐生长的啊!正想入非非,日本人高声朗诵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立刻感到了自己境界的低矮,脑子里怎的尽是一门吃!

中国传统讲“敬天惜生”“好生载德”,可是我们老祖宗又有着言行不一、表里不一的虚伪性、残酷性、专制性。孟子说“君子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他老先生转过来又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据考,取熊掌还得有定规,必须活着砍,以使熊掌充血,才能煮到“酥烂滑润,自有其耐人寻味之处”。虚伪掩饰着贪婪,矫情隐藏着残酷,崇高装饰着谎言,温仁敦厚的背后是冷酷麻木。记得黄庭坚有“食时五观”言论,即吃饭时一思食物来之不易,二思自己配不配享用,三思饮食是否过贪,四思以食为药,五思为何而食。当然,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是我建议,我们吃肉的时候不妨想想,盘中的动物为你而献出了生命,你是否应该对它弥加珍惜呢!

原以为藤县没什么名胜古迹,来了以后才知道这里是太平天国四王故里。太平天国整个起始结局是一个悲剧,典型中国农民局限引发的悲剧。广西是太平天国起事的地方,小小一个藤县,产出四个王便不足为奇了,他们是忠王李秀成,四十一岁被曾国藩杀害;英王陈玉成,二十六岁被清军杀害;来王陆顺德,四十八岁在广东长乐被杀害;侍王李世贤,三十二岁被害于广东镇平。藤县走出的四个年轻造反者,生命历程都很短促,被杀的李秀成,在英雄与叛徒的角色间一度模糊,这也与曾国藩的老辣手段有关,年轻的忠王遭遇老谋深算的朝廷两广总督,在策略手段上败下阵来可想而知。李秀成被俘后写了长篇自述《李秀成传》,记载了太平天国的兴亡,阐述了失败的深刻教训。但是在他被害后,曾国藩将自传删改刻印,变成了《李秀成供》……历史的扑朔迷离,要琢磨清楚也让人颇费力气。前两年,中国作协组织“重走长征路”,我也参加了,记得站在大渡河边,望着奔腾汹涌的大渡河水想起了在这里绝命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他被清军杀害,他的妻妾儿女一起纵身跳入大渡河,那是一个多么悲怆绝望的场面……石达开也是广西人,在太平天国诸王中是最富传奇色彩、口碑最好的一个,他十九岁统率千军,二十岁封王,在安徽绩溪旺川的小村落里,在一个曹姓的祠堂墙壁上,我看到过许多幅翼王石达开兵士们留下的壁画,墨笔白描,线条简单生硬,但是感情饱满,一刀下去,清朝官员的头颅飞扬半空,那砍人的长柄大刀依旧遗落在祠堂之中,锈迹斑斑……一个村佬,给我做热情的讲解,仿佛他就是当时场面的亲历者。壁画、实物都很珍贵,当地文保部门应该善加保护,太稀少了。太平天国失败,石达开战至绝地大渡河,他舍命以全三军,被押至成都,慷慨赴死。刑场一个官员感叹他,“身受凌迟酷刑,至死默然无声,叹为奇男子也!”石达开还是诗人,身后留下了诸多诗篇,其中有一首接受苗族款待,用吸管饮酒的诗,很平常的一件事,竟然写得很有气势:


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

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


说到凌迟,藤县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人物——袁崇焕。他的故居据说在县北门街,也有人说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十四岁时跟着父亲来到藤县,一直居住在此。袁崇焕从知县做起,单骑阅塞、营筑宁远、巡抚辽东、宁锦大捷……跟清人打仗,他是一个难得的统帅。1630年,袁崇焕被诬陷为“通虏谋反”“擅主和议”“市米盗资”,被崇祯皇帝凌迟处死。明朝凌迟犯人要割三千五百四十三刀,这个数字是朱元璋定下的。古代法制,凌迟犯人有三十六刀和三百六十刀两种,朱元璋感觉三百六十刀不解气,要求刽子手割三千六百刀。但是刽子手做不到,因为割不到那个数犯人就死了。有个刽子手,将人一小片一小片地片,片了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犯人才咽气,于是明朝刑律,凌迟犯人要割三千五百四十三刀才可。袁崇焕在北京上法场,百姓因痛恨清廷,推之痛恨汉奸,纷纷从刽子手手中哄抢袁崇焕的肉,生而食之,致使袁崇焕骨肉无存仅剩一头。袁崇焕的头颅被传视九边,以震慑守城边将。梁启超先生说:“袁崇焕,一个不是战神的‘神’,那刮在身上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乃是一个民族的千古之痛。”袁崇焕有个姓佘的义仆,为其收敛遗骸,葬于北京广渠门内,世代为之守墓。前两年我在电视上看到当今的守墓人,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妇,内心为之感动。

乾隆四十年,皇帝下诏,为袁崇焕平反,修建了祠与墓,一代英灵总算有了名分和安息之所。明天我要去看看袁崇焕的故里,看看是什么样的山水养育了这位饱受冤屈的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