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小时后,喻心梨,裴照和喻年都坐在了桌边用晚餐。
总共就三个人,也没去客厅那张长桌,佣人在二楼的阳台上摆好了一张小圆桌,秋天的夜晚也不怎么寒意逼人,正适合赏月。
圆桌上,喻年莫名有点局促。
尤其是离家出走前,他跟喻心梨吵得不可开交,失控之下,两个人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语。
如今谁也没有低头和解,只当作那件事不存在,多少有点强装无事。
喻心梨倒还算自然,她本身就不多话,也不怎么在饭桌说笑。
喻年心里却还有些惴惴,平时像个八哥一样叽叽喳喳,现在却沉默内敛了,只低头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吃饭。
好在两个人中间还有个裴照,从小时候起,裴照因为性格最为温柔,又是大哥,一直在两个人中间充当调和剂。
他一直打量着喻年,也跟喻心梨一样,觉得喻年像是瘦了。他给喻年夹了个糯米酥鸭,一边迂回地问喻年,“在外面两个月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跟餐厅的同事们相处得好吗?其实我有一次也路过你们那个餐厅的,但是当时你不在,我只在外面看了看。”
喻年眨巴眨巴眼睛。
他没想到,他哥居然还特意去过。
“挺好的,”他咽下嘴里的南瓜,擦了擦嘴角,“我在那边年纪小嘛,同事都比较让着我。”
他掰着手指头数,“主厨是个高个子姐姐,经常给我开小灶,给我做红薯烤蛋奶,老板人也很好,就是有点迷糊,还有两个比我大两岁的店员,叫谷雨桐和褚赫君,我们三个经常一起看电影打游戏,凑在一起点外卖。”
“还有个跟我关系最好的,正好住在我隔壁,是我邻居……”喻年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更深了一点,但是怕喻心梨和裴照看出点什么,他又立刻收敛了,只含含糊糊道,“他是我们店内的咖啡师,咖啡做的很好喝,生活上也经常照顾我。”
裴照跟喻心梨对视了一眼,倒不是怀疑什么,而是他们知道喻年说的是谁。
宋云椿兢兢业业定期跟他们汇报喻年过得开不开心,提到过她安排了店内一个员工照看喻年,就住在喻年隔壁,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都能搭把手。
喻心梨对此挺满意。
如今听喻年这样说,甚至觉得这个员工是“最好的朋友”,她也更放心了一点。
不过她望着喻年单纯懵懂的脸,又在心里叹口气。
可真好骗啊,她淡淡地想,也不知道是像谁,说跟裴照一样好脾气吧,又不如裴照心如明镜。
人家为什么来照顾他啊,难道只因为他长得可爱会撒娇吗,还不是因为老板的要求。
但她摇摇头,也不去戳破这件事。
裴照也笑眯眯的,神色不变,他喝了一口汤,不动声色道,“那我就放心多了,你毕竟才十八岁,又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我总担心你会不会在外面受了委屈,又不肯跟我们说。你能过得开心就好。”
喻年被说得又有点不好意思,离家出走毕竟是他任性在先。
他低着头,闷头喝汤。
好在裴照也不是想借此教育他,不动声色地又扯开了话题。
“我上次听你说,你还找了个兼职钢琴教师的工作,你是教多大的小朋友啊,同时做两份工作,会不会太累了?”
喻年立刻又来了精神,摇了摇头,“不会,我是当陪练去的,不是实打实的上课,没有什么压力。我教的学生只比我小两岁,每次去他舅舅经常也在,他一家都挺有素养的,我们处得挺好。”
他想了想,还掏出手机,给裴照看了一眼照片。
“你看,这是我们一起练琴的时候,他舅舅给我们拍的。”
裴照挺感兴趣地凑过来看了一眼,连喻心梨都转过了头,往喻年的手机上看去。
但是等看清照片后,裴照却不自觉轻抬了下眉毛。
原因无他,照片上,喻年旁边坐着的章云尧,实在也是眉清目秀,气质清朗,看着就是走在学校里会吸引小女生眼光的男生。
他虽然知道了喻年喜欢男生,却不知道自己弟弟是属于哪边的,乍然看见这样一个男生靠在喻年旁边,不免会多想几分。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看着确实挺文雅的。”
“是啊,”喻年一无所觉地把手机收起来,喜滋滋道,“我刚去陪他弹琴,还觉得他性子有点傲,不过处久了发现他就是有点小脾气,但心肠是好的。”
裴照“噢”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继续望着喻年,心里却把这件事在心里记了一笔。
喻年还在叭叭叭地跟裴照分享,说到了他们店里还想搞个执事咖啡屋之类的活动。
正说着,他碗里的勺子轻轻响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发现他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拆好的螃蟹,蟹黄都给挑好了,蟹腿也拆分出来。
他再一转头,发现他向来不做这些碎活儿的姐姐正擦着手,旁边还摆着拆蟹的工具,一脸淡然,像是碗里多出的那只蟹跟她没什么关系。
喻年不由停住了嘴,一脸茫然地盯着喻心梨瞧。
喻心梨被看得不自在,也瞥了喻年一眼,语气淡淡,“看我干嘛。”
喻年这才回过神。
这么多年的姐弟,他也了解他姐姐,知道这是喻心梨迂回的关心。
他笑了一下,夹起碗里那只蟹吃了起来。
阳台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女佣又默默地送上来饭后的甜点。
喻心梨揭开盅子上的白盖,吹了吹热气,舀了一口陈皮豆沙。
她轻声说,“我也是不懂你,在外面有什么好的,打工还打出心得来了。在外面什么事情都是你自己做,我看谁会给你剥蟹。”
她像是责怪,语气里更深的却是无可奈何。
喻年听得都快笑了。
他心想,还剥蟹呢,他大闸蟹都没吃上几回。
但这不能说,他自己啃着烤饭团也挺高兴,但要让他哥和他姐知道能心疼死。
所以他只是乖乖地埋头吃红豆沙,压根不接话。
喻心看着更无奈了,她跟对面的裴照交换了个眼神。
裴照对她摇了摇头。
喻心梨也懒得说了,教孩子这事还是教给裴照吧,她是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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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喻年酒足饭饱,小肚皮溜圆,躺在椅子上消食。
他今天自然是留在了这栋小别墅里,虽然他心里总惦记着祈妄,不知道今晚祈妄在做什么。
可是他难得回来一次,如果只待了一两小时就走,他哥姐肯定会想多,甚至会以为他是不是还讨厌家里。
喻年打开了手机,翻了翻自己的微信列表,犹豫着要不要给祈妄发条消息,正想着,他旁边的椅子上就又有人坐下。
他转过头,看见他哥端着一个托盘坐下,对他笑了笑,“来喝奶茶吗,不怎么甜。”
喻年凑过去看了一眼,是玫瑰和茉莉的奶茶,他纠结了一下,选了那瓶玫瑰的。
里面奶多茶少,喝了也不至于失眠,喻年一喝就知道是他哥哥自己做的。
也是奇怪了,他哥哥明明是书香门第里培养出来的,母亲那边的家族根基深厚,培养的应该是六艺精通的君子。
裴照也确实风姿出众,学识渊博,但又偏偏喜欢洗手作羹汤,养花弄草,他姐还为此在家盖了一座玻璃花房,专供裴照一个人的爱好。
裴照喝了一口那杯茉莉奶茶,问喻年,“今天回来,你开心吗?”
喻年愣了一下。
犹豫了一会儿,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开心的。”
裴照稍稍放心了些。
这之后,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庭院不知道在想什么。
喻年看出他哥是想跟自己谈心,却又摸不准是要谈什么,只能也安静地待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裴照把玻璃瓶放下,轻声地问他,“年年,你在外面也两个多月了,有没有想过回来?”
喻年一惊,抬眼去看他哥。
裴照眼神清冽如水,他跟喻年长得不太像,随了他自己的母亲,他母亲当初是个有名的大美人,裴照随了她,五官轮廓无一不精致,气韵从容。
他含着一点忧郁地望着人的,实在很容易让人心软,难以拒绝。
喻年被看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搬出家就是为了跟家里以表抗议。
他才刚刚成年,虽然也有喻家的一部分继承权,可是比起喻心梨和裴照,他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
除了这样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什么也做不到。
如今,他虽然搬出去了两个月,但是只是被家里一召唤,他又乖乖巧巧地搬回来,那他折腾一通又有什么意思,不只是个笑话。
所以他只能沉默以对。
但很快,他却听见裴照说,“年年,我不是让你低头认错的意思,你出去的这两个月,我跟你姐姐沟通了很久,她也想通了不少事情。当初的许多事情,是我们没有了解,错怪你了。”
喻年一惊,又抬起头来。
裴照望着他,目光沉沉,“你搬走之前,其实我们就在跟老师,还有你其他同学了解情况了。年年,是我们不对,没有关心你,照顾好你,贸然就让你转学,连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那几个同学的家长,我也一样去沟通过,他们都带着孩子登门道歉了。他们还想跟你亲自道歉,但我没答应,这要让你自己做主。”
裴照说起这些,心里也一阵酸楚,声音愈发苦涩,“年年,这是我们作为哥哥姐姐的失职,真的对不起。”
当初他跟喻心梨把集团的重心都转移到了鹿城,并且在他们的规划里,高三就想让喻年直接去申请国外的顶尖高校,所以替喻年转学去了一所鹿城的国际学校。
喻年一开始是不愿意的,还嚷嚷了几次,但是后来也被说服了,办理了转校手续。
但他没想到,喻年的转学融入如此不顺利,几乎是转过去没有多久,就跟班里的一伙男生发生冲突,被排挤针对了许久。
而他们因为忙碌没有关心到,喻年又有着年轻人的年轻气盛,不肯回来告状,这种情况就维持了大半年,一直到喻年忍无可忍,跟人打了一架,他们才知道。
偏偏是喻年先动了手,对面又一并捅出来另一条爆炸新闻——喻年,他们最小的弟弟,一直喜欢男孩子,是追求不成才动手打人的。
他跟喻心梨惊疑不定,虽然心里存有疑虑,却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自己弟弟,只能先把喻年关家里,让他反省。
没想到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喻年这么多年一直乖巧懂事,却在这件事不被信任,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喻年触及到裴照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把头转到了一边。
他能听出哥哥的歉意,但他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面对。
这其实也是一本糊涂账。
他跟同学关系是不好,可真要说起来,在他跟人打架以前,也无非是一些肢体冲突,言语挤兑,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大事。
后来要不是那群傻逼造谣他喜欢某个人,他可能也不会这么愤怒,愿意道歉两句息事宁人。
“也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不肯告状的,”喻年低声道,“我总觉得高中生了还告状,很没有面子。也是我没有跟你们好好沟通。不是你们的错。”
他这样懂事,裴照反而更心疼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喻年的脑袋,“话不能这样讲,是我们的错,我们就得认,没什么可辩解的。”
喻年也能理解他哥的歉疚。
他嘬了一口奶茶,对他哥笑笑,“好吧,那我原谅你们了,没办法,我这人就是不记仇。”
裴照不由笑了一声。
兄弟两人靠坐在一起,气氛如窗外的秋夜一样安静平和。
裴照看着喻年鼓着腮帮子嘬奶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
他又提起另一桩事,“你跟同学的矛盾,暂且不说了,也算解决了。之前你说你想去读服装设计这件事,我跟你姐姐也已经商量过了。”
喻年立刻竖起了耳朵。
只听裴照说,“我们不准备干涉你的选择了,你想读什么专业都可以。”
这话一说,喻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坐直身子,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裴照含笑点头。
“真的。我们也不是真的想干涉你,只是……”他叹了口气,“只是作为家长,确实会总想替你铺好一条顺畅的康庄大路,却忘了问你愿不愿意走。”
喻年轻声说,“我明白的。”
他哥跟他姐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总想让他进入家族企业里,以后也在集团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当个只靠哥哥姐姐的小纨绔。
可偏偏他就是没长那根弦,对家族事务完全不感兴趣。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有点抱歉。
如今哥哥姐姐想通了,不再要求他进入集团里,可真是太好了。
喻年一下子激动起来。
“谢谢哥哥,”他真心道,“我保证好好念,一定闯出点名堂给你看。”
裴照又笑了一声。
“闯不闯出名堂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开心就好,千金难买你乐意,我跟你姐姐也想通了。”
他跟喻心梨就这一个弟弟,家里也是家大业大,非要求喻年出人头地干嘛呢。
反正他是不要求了。
比起喻年长成出色的精英,他更想要喻年一直是这没心没肺的样子。
但看喻年一副傻乐的样子,仿佛下一秒给双翅膀就能上天,裴照又不得不打断一下,低声说道,“但是你喜欢男孩子这件事,你姐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接受。”
喻年的快乐戛然而止。
他皱了皱脸,又变成了一个小苦瓜。
他闷闷地问,“那她是什么意思,还希望我能把自己掰直回来吗?”
那他可做不到。
他是天然弯,生下来就是这个性取向,不存在什么掰直。
裴照失笑,“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你还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很多事还没有定性。但你只要不纵情声色,花天酒地,或者被谁被骗去了,你姐也不想过问。等过几年,你更成熟些,更独立自主,有自己的见识,再来和她谈这个问题,好吗?”
喻年一脸吃惊。
这对喻心梨来说,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说是承认,起码也是默认了。
他不可置信的,连嘴唇都微微张开,震惊地看着裴照。
裴照始终一脸柔和,他弹了一下喻年的鼻子,“怎么,这就傻了吗?很意外吗?”
“当然了。”喻年嘀咕。
他偷偷想,就他姐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又从小跟小霸王一样,容不得别人反驳,能这样退步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甚至忍不住琢磨,离家出走原来这么好使的么。
裴照慢悠悠地喝掉了最后一点茶,跟喻年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姐姐跟我都表明了态度,希望你能回来。我知道你在外面很独立,超乎了我跟你姐姐的预料,没有过的一团糟,居然还自己找了工作。这很好,说明你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却还是觉得心疼,也不觉得那是你应该有的环境。”
裴照顿了顿,柔和了语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说你餐厅里其他同事的生活不好不好,但是年年,我们从小给你提供最优越的环境,最好的教育,你难道真的准备留在一个小餐厅里当钢琴师吗?”
“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明天给我一个答复。”
裴照说完,就站了起来。
只留喻年望着庭院里的枝叶葳蕤,怔怔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