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骗

作者:松子茶

荒谬。

喻年根本没法消化这几句话,他张了张嘴,几次想说话,最后却没发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

“骗人。”

喻年这时候倒是没哭,他刚刚因为情绪激动而流的泪干涸在了脸上,前所未有的冷静。

“不可能,你少骗我,”他说,“你跟我好不容易说上一句话就是要跟我分手,祈妄你自己信吗?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很笃定,语气坚定,好像比祈妄自己还了解自己。

他问,“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我哥哥姐姐威胁你了?”

祈妄没有接话。

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句话让他脸上的冷静几乎要龟裂开来。

可他不是这样的人,又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是漂泊无依的无脚鸟,是随风四散的蒲公英,是不见天日的飞蛾。

唯独不是喻年应该喜欢的人。

隔了许久,他才轻声说,“喻年,你还记不记得在江阳县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你跟我,从来都是云泥之别。可你不信,非要说我们可以试一试。

但是喻年,你不明白,出身相差太大的人是无法在一起的,我们甚至做不到互相理解。你知道穷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是冬天里没有一个屋檐躲藏,是坐在公园里无处可去,是吃了这一顿饭不知道明天的在哪里,是好不容易有个停留的地方,却依旧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他顿了顿,不想把他曾经千疮百孔的生活展现在喻年面前。

可他又不得不说,“你出来打工的几个月,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苦的时候了,你也确实受了很多的委屈,你本来可以一辈子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可对于我来说,这甚至是我人生里难得的好时候。我有过远比现在窘迫一万倍的生活。所以我需要钱,喻年。”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却也满是惆怅,“年年,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明白了,泰坦尼克号上头等舱的客人与甲板下的客人,完全是两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杰克和露丝。”

喻年的脸色惨白了起来。

他听出了祈妄话语里的认真。

他刚才还信心满满,以为祈妄是在骗他,现在这点信心却摇摇欲坠。

他听见祈妄说,“从一开始,我就是受了宋云椿所托来照顾你的,你哥哥姐姐付了钱,所以我才对你表现善意。金钱对我这样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来说,就是这样充满吸引力。”

喻年攥着手机。

他仓皇地喘着气,脸色雪白,像是过呼吸了一样呼吸困难。

他忍了又忍,一开口声音却还是颤抖的。

比起刚才的自信镇定,他的声音陡然弱了很多。

“你别胡说了,”他轻声道,“你肯定在骗我,要是你真的这么爱钱,那你更应该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努力笑了一下,却笑得很难看,“你看,跟我在一起你能有更多钱,你别看我这样,科蕴集团也有我的股份,我名下有很多的产业……”

他越说声音越抖,声音里的哽咽藏都藏不住。

他听出来了,祈妄真的是认真地要跟他分手。

他明明之前还在计较祈妄对他是不是真心,心里想着要怎么跟祈妄闹脾气,要作一作,要祈妄哄哄他,跟他发誓是真心爱他。

可现在他却落魄得可怜,他像每一个失败的追求者,连脸面都不要了,巴不得用金钱捆住祈妄。

他对祈妄说,“我也有钱的,真的,我特别有钱,你要的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你别这样骗我。”

祈妄心如刀绞。

他想,天底下还有比喻年更傻的人吗,明明知道所爱非人,却还眼巴巴地挽留。

换了任何一个局外人,都会觉得喻年的行为愚不可及,自轻自贱。

可他不是局外人,他是喻年的心上人。

他只觉得这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在割着他身上的肉,凌迟之刑,莫过于此。

他久久没有说话。

电话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喻年呼吸不上来的啜泣声。

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反悔了,他想让喻年别哭了。

可他死死地握着手机,手背因为用力绷出了青筋,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喻年,不要天真了,你确实有巨大的财富,可你还太年轻,不能自由支配。而你哥哥姐姐给我的,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是很爱我,你愿意把你拥有的一切都跟我分享,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的,喻年,你会长大的。”

祈妄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很轻,这是他今天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他说,“等你长大了,见过了更多人,更多事,你就会发现货真价实的宝石远比我给你的萤石漂亮,宝石昂贵,却有昂贵的道理。你会发现这世界上有的是英俊风趣的人,每个都比我会讨你欢心。到时候你就会不爱我了,你会发现我的乏味,无趣,发现我跟你的世界格格不入。”

“到时候我们再分手,结局一样难看,而我还会一无所有。”

这就是世界一点也不美好的地方。

流落街头的灰小子和高高在上的小王子,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祈妄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久久梗在喉咙里,心口一片淤堵。

他想,经过他这一遭,也不知道喻年能不能长大一点。

不要再是这么好骗的样子,谁来都能欺负一下。

其实他也想看看喻年长大后该是什么模样,应该会变成得体的大人,褪去婴儿肥,褪去天真愚钝,变得成熟得体。

可惜,他应该见不到了。

他跟喻年的最后结局,可能是某一天他坐在街头,隔着电视看见了关于喻家三少爷的新闻。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落幕。

而在电话那头,喻年还在语无伦次地哀求,“我不会的,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的,我怎么可能跟你分手。你带我私奔吧,祈妄,哪里我都跟你走……”

他哀求着祈妄,这么多年的骄傲,自信,在祈妄面前全都碎成了碎片。

“你别跟我分手,求你了……”

祈妄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他轻轻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下来,白茫茫一片,铺垫盖地,肃杀得见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他坐在温暖的室内,却手脚冰凉,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隔了许久。

他发现手背上沾了一点水,抬手去擦,却又落了几点。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玻璃上的倒影,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了满脸,可他自己却没发现。

而在对面,一直注视着他,听完了全部谈话的喻心梨的秘书,从最开始的公事公办,神色冷漠,到现在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点不忍。

她犹豫再三,轻轻给祈妄递了一方手帕。

祈妄客气地接过,“谢谢。请你转告喻小姐和裴先生,该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请他们不要太责备喻年。”

秘书小姐点点头,叹了口气。

她把一叠合同递给祈妄,“祁先生,这是喻小姐希望给您的补偿,您确认一下,如果没问题,请您安排时间,配合我们走一下手续,喻小姐给您准备了房车和现金……”

她还没说完,就看见祈妄摇了摇头。

祈妄站了起来,他看着秘书,“不用了,请你替我转告喻小姐,我什么也不想要,以后我也不会跟他们,跟喻年纠缠,就当给我留点体面,不要再跟我提起补偿了。”

他拎上自己的包,准备离开。

他买了离开C市的票,下午三点就要出发。

最后,他对秘书说,“如果方便的话,喻年的私人物品我已经收好了,请你转交帮我给他,可以吗。”

他把旁边的行李箱拿了过来,这是一只崭新的行李箱,是他特地买来,想跟喻年以后旅游用的。

可是还没寄回来,喻年就离开了,现在这里面沉甸甸的,装的都是喻年这几个月的生活用品和衣物,是他认认真真打包了一个晚上的成果。

他低着头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如果他不要……秘书小姐,可以请你们不要扔掉,寄到朝十餐厅,让宋云椿老板代收吗?”

秘书忙不迭点头,“好的,我一定会转达喻小姐,但是这些合同您还是看一下吧,这是,喻小姐是真心的……”

可是祈妄没有再回应,而是径直越过她,像来时一样孤零零地离开了。

.

两个多小时后,祈妄坐在了大巴上,这趟行程的终点是个很偏远的小镇。

当初被学校停学以后,几经辗转,他找了一个对他几次伸出援手的老师,帮助他办理了转学手续。

因为成绩优异,他可以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高中继续读书,高考。

他谁也没有告别,只给宋云椿提了辞职报告,就一个人背着行李,踏上了这段离开C市的路。

公路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大巴里开了空调的空气很闷热,里面的人大部分都在睡觉,偶尔会有孩童的哭闹声。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宽大帽子的年轻男生,脸色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塑像,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祈妄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戴着一截黑色手绳。

这是喻年跟他离开江阳县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路边小摊上买的,喻年把那块他给的萤石穿了进去,而他的这根上则挂着一个银色的铭牌,上面是喻年的首字母。

他当时嘲笑喻年幼稚,可是一直到他离开C市,这根黑色细绳还挂在他的手腕上。

在大巴的摇摇晃晃里,他想起喻年刚刚说的话。

喻年说要跟他私奔。

他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心动了一秒。

他也想带喻年走,天涯海角,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可他不是喻年,他清晰地知道,他跟喻年之间隔着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

就算喻年昏了头,真的去学爱情剧里的小少爷为他私奔。

他难道真的让喻年跟他一起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过着东躲西藏,缩衣紧食的生活吗?

最后看是喻年先受不了回家投降,还是喻年的哥哥姐姐无奈让步。

那太难了。

也太无耻了。

他还做不到这样下作。

他希望喻年永远不要知道,因为金钱失去尊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喻年就该这样永远活泼漂亮,被捧在手心里,不用受到任何惊扰。

至于他自己。

至于他的余生,他要怎么靠着这一段回忆熬过以后的路。

那都无足轻重,不值得喻年为此叹息。

.

当天色渐渐黯淡,大巴车在一个县城的车站停驻。

祈妄需要在这里换乘一辆大巴,再经过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镇上。

但是就在他去县城的车站内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染着栗色长发的女生隔着一个窗口,一脸惊喜地望着他,抓住了他的手,“啊是你……你还记得我吗?”

祈妄心情太差,烦躁地抽手离开,“不认识,让开。”

这女生被他凶了一下,却不气馁,还眼巴巴看着他,“是,想我啊。你救过我,当时我被小混混缠住,是你拦住了他们让我走的。”

她把头发一手抓起来,抓出一个高马尾,“你真的不记得吗?”

听见这句话,祈妄愣了一下。

他终于抬头看向这个女生的五官,慢慢有了印象。

高三那年,他之所以会跟校外的混混起冲突,就是看见他们拦住了一个女生,他看不过眼上前阻止。

女生确实安全离开了。

但他跟这些混混本来就有一些旧怨,本来不是个大事,可是言语几次摩擦,就升级成了一场事故。

最终也导致了他被学校处分,如果不是后来有老师愿意借他钱让他给那些混混赔偿,他不一定能被以行政处罚结尾。

如今又在这里见到这个女生,他的眼神一时变得极为复杂。

“是你啊。”他轻声道。

那女生一听他想起来了,更加激动,“对啊,是我,我叫赵佳。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不是C市人,当时太害怕我就走了,后来我越想越后悔,一直想找你又没有联系方式,你还好吗,当时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吧,抛下你先走了真是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话又多又密,叽叽喳喳,流露着关切和懊悔,真心实意地在感谢祈妄。

可祈妄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坐在这冰冷的长椅上,手里是预订好的车票。

这女生问了他很多问题,可他一个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淡淡道,“我挺好的。”

他挺好的。

他还有地方可去,还有可以维持生活的金钱。

比起世界上的生死离别,他只是失去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爱人,他还没有资格喊痛。

此时他还不知道,在他挂断电话后,喻年一度哭到昏厥。

那栋别墅乱成一团,喻年被送进了医院,一个星期后才被允许离开。

他也不知道,喻年后来守在他们租的那个小公寓里,守了一个月。

他停用的电话号码,喻年一直在往里面充钱,充了足够他用一辈子的余额,哀求他接一个电话。

喻年等了他很久很久,从冬等到春,又从春等到夏。

最后才认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

人生海海。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像一趟脱轨的列车,再也不知道如何回头。

.

到了下午六点,祈妄随着人群站起身,别过这个一直在感谢他,还坚持给他买了特产的女生。

冬日的夜色格外黑沉,压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带着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又来到了一个名为“宿朴”的镇上。

这里一片荒凉,从主街道走过甚至没有几盏灯亮着,野狗穿过草丛,静静地望着他。

而祈妄投宿到一个还亮着灯的宾馆,付过钱,拿了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潮湿,阴暗,混合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冷得像是冰窖。

他的二十岁像是在推开门的这一刻戛然而止,所有来之不易的美好都荡然无存。

而他即将在这个荒芜的镇上,开始另一段人生。

.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一声叹息,上卷的结局就是如此了,刚写第一章 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少年时光会这么长。

年少情动总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却太仓促粗糙了。

不过他们还会重圆的,在八年后,之前提到祈妄七年都没有过真正的高兴,是因为第八年喻年已经展露头角,他在电视和报道里,在朋友的口中,已经隐约能听见喻年的消息了。

【好了,我要请假两天,再理一理大纲,12.23日再更。

以及,我一直纠结要不要他们重逢的那一幕,放在全文的第一章 作为开头。

所以麻烦到时候大家看一眼评论区,改了会通知大家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