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病毒

作者:毕淑敏

休息不好住在空气恶劣缺氧环境的领导,很可能会出昏招

不能和松鼠、喜鹊、蘑菇、小鱼在一起,孩子也不想活了

这一年从春到夏,花冠病毒如影行随,众生敛息。城市的草木,由于很少有人把玩和践踏,反倒出奇地蓬勃兴旺。加之多雨水,连叶子的颜色也比往年绿了许多。若植物有知,一定感激花冠病毒,让它们从人类的摧残和骚扰中解脱,过上了清凉原始的辰光。

5岁的陈天果要到花园里玩,被妈妈苏雅拒绝了很多次。他只能隔着落地窗,看着屋外的花朵和蜜蜂。自打花冠病毒一开始流行,妈妈就再也不让他出去玩了,也不让小朋友到自己家来,实际上他已经类似小犯人。妈妈总说这是叫花冠病毒害的,但陈天果只把怨恨集中在妈妈身上。他没见过花冠病毒,既使病毒出没,别的小朋友依然可以到外面去玩。但是,为什么陈天果就不可以呢?

陈天果的爸爸陈智因,留学回来的考古学博士,大学教授,现正在国外做访问学者,瘟疫爆发,不得回国。如果单单是这个背景,也许陈天果的自由度还大一些,但是,爷爷陈宇雄,是燕市市长。陈宇雄自然知道花冠病毒爆发以来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他指示儿媳苏雅绝不能放陈天果出门,呆在家里相对安全。要知道民众所获知的情报是不完全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冠病毒的颗粒,连抗疫总指挥都病殉了,病毒的杀伤力实在太可怕。陈市长当然知道袁再春并不是死于花冠病毒的直接感染,但他每天都要听取袁再春的汇报,他知道是谁杀死了总指挥。在内心深处,他相信这是一次杰出的自杀。当然了,通过尸体解剖,证实袁再春的确死于心脏破裂,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一种,回天无力。陈宇雄当然知道一个人,无法人为地让自己心脏爆裂,但他早从袁再春那里感受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当功勋卓著的老医生面对泛滥的瘟疫无能为力的时候,人们又对他寄予无限的期望,你说他除了自戕,还有什么法子?

陈宇雄的宿舍本位于市中心,这当然对工作十分有利,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到达市区的各个角落。历届的市长都住在这一带,现任市长陈宇雄却不以为然。市长并不是救火队员,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并不是好市长的唯一要素。拿出上乘的治理之策,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从陈宇雄7年前到任,就在本市郊区,开始修建市领导专属别墅区。陈宇雄认为领导干部在任上的时候,出于工作的需要,应该休息好。休息不好的领导很可能会出昏招。要住在空气新鲜的地方,空气恶劣缺氧,也会出昏招。领导干部居所周遭一定要有好的环境,住嘈杂肮脏紊乱的地方,是装样子给别人看,很虚伪。陈宇雄的别墅很大,有设备精良的游泳池,有考究的厨房,读书的阳光房,舒适的卧室……。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柳绿花红,冬有梅花,夏有荷花,秋有菊和红叶。为什么没提春天,主要是春天花就多的数不过来了,故略去。这里私下被人称为“陈园”,其实并不是陈家私宅。陈宇雄说,我卸任之后,会把这座园子留给下任市长。外国的公仆们有官邸,我们为什么不能有?

陈园乃市政府公产。陈宇雄暂时借住在这里,离任之后,一定离开。陈园中的办公区域,维护开支都由政府列支,陈市长只为自己居住的区域,交纳租金。

陈智因有自己的住宅,因为工作很忙,既使他在国内的时候,到陈园的时间也不多。但他的儿子陈天果,自降生以来,就在陈园生活。宽敞安全不说,最吸引陈天果的是花园。现代社会里,什么人能享有这么美丽的私家绿地呢?不用担心孩子被拐骗,不用担心有突然窜出来的猫狗惊吓撕咬了孩子,不用担心蓄满了泥水的坑洼滋生蚊子,不用担心贸然闯入的外人……正确地说,陈天果从还没出生就生活在这里了。儿媳苏雅一怀孕,就搬到这里住,人都说这里的空气更适宜胎儿生长。陈天果在陈园的土地上学会了走路,健康活泼。虽是地地道道的城里孩子,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贵裔,但外表看起来,陈天果像个乡下娃娃。麦色皮肤,没有赘肉,爬高下低十分灵活,认识很多花草树木,这都要拜托陈园的花园。

天堂中的不利之处,是没有玩伴。陈天果是诺大陈园中唯一的孩子,没闹花冠病毒之前,陈天果白天上幼儿园,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晚上回来就和妈妈在园子里玩,尚不觉得太寂寞。花冠病毒一来,幼儿园就停止入园了。现在家家户户多是一个孩子,出了差池,担待不起。陈天果白天晚上呆在园子里,如同小囚徒。他一个劲儿地吵着要找小朋友玩,苏雅也曾建议说请一两个孩子到园中和孩子作个伴,都被陈市长断然拒绝。为什么呢?他没说,只是要求对陈天果的照看更加周密。概因陈市长知道,花冠病毒最初的感染者,正是一个孩子,且不治身亡。小孩子对花冠病毒属特殊敏感体质,一旦发病,生还的可能性极低。陈市长当然不能把实情相告,只能是显得很不近人情地拒绝宝贝孙子的玩耍要求。不仅如此,最近因为死亡人数攀升,加之袁再春的离世,对疫情的判断更不乐观。于是,陈宇雄连陈天果原来每日可以到花园中玩耍2小时的自由,也剥夺了。他对儿媳妇的指示是:只能在屋里玩,不准到外面去。一分钟也不行!

陈天果被关了禁闭,恹恹地圈在房间内,可怜巴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妈妈,我要到外面玩。”他眨巴着大眼睛,第1000次对苏雅说。

“不成。不成。”苏雅第1002次拒绝。这一回,她连说了两遍。

“为什么呀?”陈天果问。他知道答案,但他希望妈妈的回答会有变化。

“因为花冠病毒。”妈妈说。

“可是我给小朋友打了电话,他们每天也能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啊。花冠病毒是哪儿都有的,别人不怕,天果为什么怕呢?”陈天果想不通。

苏雅无言。想了想,为了不破坏自己和孩子的关系,她索性说:“是爷爷不让妈妈放你出去。”

陈天果说:“可是爷爷并不会整天看着我啊。他工作特别忙。刚才我听周秘书说,他今天要到北京去开会。”

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岂不知富人的孩子,在同样的年龄段上,不是当不当家的问题,他们已经涉猎这个年龄段的其它孩子们根本不可能了解的事务。

苏雅说:“天果,要听爷爷的话。”

陈天果说:“爷爷说过我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天天躲在家里,比别的小朋友更胆小,这是个勇敢的人吗?”

苏雅说:“并不是到花园里去,就是勇敢的人。那样,修剪花园的园丁,不就是天下最勇敢的人了吗?”苏亚自觉这个说法很有力量。

陈天果呆坐了一会儿,说:“我的身体是不是比别人差?”

苏雅说:“当然不是。你很健康。”她可不愿让孩子觉得自己是个病秧子,况且,陈天果体质真没问题。

陈天果说:“那人人都能到外面去,为什么我必须呆在屋子里?”

苏雅说:“你还太小啊。”

陈天果说:“如果再这样活下去,我虽然小,也不想活了。”

苏雅五雷轰顶。她只有这一个孩子,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尤其这是一个极端聪明而且肩负着爷爷无限期望的孩子,她不知道当这个小小的孩子提出生死问题的时候,她该如何应对。她第一个反应是:“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个小孩子,这不是小孩子该想的事儿。”

陈天果说:“电视上天天说咱们这里死了多少人,怎么这不是我该想的事儿呢?我因为这个病毒,已经不能上幼儿园,也不能到花园里去玩了,这怎么不是我该想的事儿呢?如果没有这个事儿,我就会和松鼠、喜鹊、蘑菇、小鱼在一起,现在我只能和桌子椅子地板和窗户在一起。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真是不想活了……”他并不是一个在地上撒泼打滚要挟人的孩子,但这些话的力量,可比普通孩子的耍小性厉害多了。

下午,陈宇雄到北京汇报工作。老公公前脚刚走,苏雅就把通往花园的门打开了。她什么也没有对陈天果说,这个孩子太聪明了,如果说了,哪一天陈宇雄怪罪下来,苏雅难逃干系。现在,是陈天果自己跑到园子里去的,和谁都没有关系。骨子里,苏亚也觉得陈宇雄小题大做。花冠病毒离这里远得很,哪那么巧就染到陈天果头上了呢?

陈天果马上发现房门没锁。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到了花园里。

我的石头我的花,你们可好?我的小鸟我的蚂蚁,你们可还好?我的松鼠我的蜗牛,你们在哪里?

陈天果四处跑跑跳跳,快乐一场。既然是一不留神让孩子私自跑出来,苏雅也不好马上现身。不然日后万一被陈宇雄发现了,难以自圆其说。装傻是个系统工程,既然开了头,就要装倒底,干脆隐身。好在花园里为了儿童安全,处处设计的十分稳妥。就算没有人寸步不离地相跟,孩子也不会发生危险。苏雅隔着窗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儿子,任他享受自由时光。

陈天果抬头看了看天空。他觉得好多天没有到外面来了,天空应该有很大的变化才对。很可惜,天空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何不同。唔,仔细说起来,还是有的。有一个小黑点,一动也不动地钉在那里,好像是白天的黑色星星。

陈天果看着那星星,心想可能是一个老鹰。当然,现在老鹰很少了,但也不是一只都没有。也许,老鹰可以制服花冠病毒,它赶来帮助大家了。陈天果这样想着,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鹰看,直到那只鹰笔直地坠落下来,跌进花园,粘在盛开的夹竹桃丛中。

陈天果跑过去,那真的是一只鹰,不过是画在纸上的,一个老鹰风筝。曾经迎风而起的轮廓看起来还算完整,扎身子骨的横竖竹条质量很好,深焦黄色的尼龙绸蒙面,上面以墨笔画着鹰翅图案。一双鹰眼尤其传神,又大又亮,目光炯炯。

不知是谁在放风筝,可惜断了线。陈天果把风筝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爸爸是考古学家,眼睛非常厉害,能够发现微小的变化。陈天果现在距离考古学家还很远,但是他遗传了父亲敏锐的眼光,于是他发现这个风筝是自己做的。别处都很好,只是线不够结实,所以才掉进了花园。陈天果深入到夹竹桃花丛中,为了捉住鹰,手指都被低矮的月季刺扎出了血。陈天果很坚强,一声也没吭。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战利品,用指头摸了半天鹰的眼睛,他甚至感到鹰眼是凸起来的,好像会活动。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屋了,不然被大人们发现,就会更加严格看管。陈天果把老鹰风筝仔细地藏进了一个树洞,打算下次再有机会溜出来玩的时候,把它掏出来。

可惜,陈天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陈宇雄到北京开会,不像往常那样要好几天,而是速去速回。在向中央领导面陈了燕山抗疫情况,请求全国支援之后,第二天就返回了。之后的几天,都在燕市主持工作,苏雅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放陈天果进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