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病毒

作者:毕淑敏

淡漠和寻死倾向,是抑郁症的核心症状之一

多次笑容之后,人就忘了自己先前想拒绝的是什么

罗纬芝被李元死讯重创,茶饭不思,夜无一时安眠。李元到临死,也没告诉他那个具有催眠作用的1号白色粉末是什么。就算他告诉了她,就算这粉末化作雪花铺天盖地落下,罗纬芝也夜不能寐。心若荒草,应时而生。老母亲看在眼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整天围着罗纬芝转悠,也不敢问。罗纬芝嫌烦,跟母亲也没好脸色。使过小性之后又后悔,强打起精神,吃点东西,让母亲心安。靠落地窗有一把深棕色的藤制躺椅,本来是母亲坐在上面,遥望楼下的。后来母亲身体越来越差,瘦骨嶙峋,无论藤椅上垫几多海绵垫子,老人家还是觉得硌的慌,只好挪到角落里成了样子货。现在,母亲见罗纬芝终日痴痴望着楼下,就让百果把藤椅搬出来,悄悄放在窗边。罗纬芝果然坐了上去,整天不吃不喝,裹在一堆烂棉絮里,披头散发地凝视着窗外。连影子都皱缩起来了,被悲伤盐渍。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黄昏,停过一辆汽车,车边有一个青年,在向上张望……

这一天已是夜里子时,罗纬芝还没有睡,坐在藤椅上,向虚空暗夜凝望,她甚至想推开窗户,纵身而下。痛彻心肺的苦楚就会消失,她就可以和爱人永恒相伴。她知道这种淡漠和寻死的倾向,是抑郁症的核心症状之一,却无力自拔。如今这世上唯一羁绊她的,就是妈妈。那么,等等吧,等到妈妈先走,自己就彻底解脱了。只是,自己能等到那一天吗?如果真是等不到了,妈妈您不要怨我啊……

窗外迷离的世界,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诱惑。

突然,电话铃响了。罗纬芝一下子弹跳起来,捂住了电话。她怕铃声惊醒了妈妈。这个世界上,李元不在了,有谁会在半夜三更打她的电话呢?

一个非常欢愉的男声传了过来。“罗纬芝你好!”

“你好。”罗纬芝机械应答。她连问“你是谁”的好奇心,都散失殆尽。爱谁谁。

“猜猜我是谁?”对方似乎完全不察觉罗纬芝的倦怠,自作多情地出谜语。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是骗子。”

对方吃一惊,说:“你怎么这样说?”

罗纬芝木然说:“各种通信工具早已告知全国人民群众,凡是问——‘猜猜我是谁?’的,一律都是骗子。”

对方赶快说:“恕我孤陋寡闻。出国日久,不谙你们中国的国情了。我是郝辙。”

罗纬芝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民族败类,还有脸打来电话。愤怒可以给人以力量,她嗖地在藤椅上挺直了身子,藤椅发出了滋滋纽纽不堪重负的碎响,好像罗纬芝片刻间长了百十斤的份量。

“卖国贼,你也不看看这是几点了!”罗纬芝咬牙切齿。

“喔,对不起。我忘了咱们现在昼夜颠倒的时差。我刚刚起床,阳光灿烂。窗外的池塘里,有黑天鹅在游弋。动作优美之极,简直是一块墨玉在推剪一匹蓝缎子。嗨!你好吗?有日不见,很是惦念!”郝辙不计较罗纬芝的咒骂,依然兴致勃勃。

“好极了!”罗纬芝力求铿锵地回答。

“是吗?我对你情有独钟,你还记得吗?”郝辙轻佻地说。

“你干的所有一切,天理不容!”罗纬芝在暗夜里攥紧了拳头。不过以她现在的体力,就是郝辙站在面前,猛抽他一个嘴巴,也只有蜻蜓点水的力道。

“罗美女,我可真得谢谢你。我能有今天的这一切,豪宅豪车奢华生活,无尽的钱财,被人尊为座上宾,都和你的血大大有关系。要是没有你的鲜血,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所以,无论我知道要挨多少骂,我还是要打电话给你,表达我真诚的谢意。我这就在远方给你鞠个躬了,等我想想啊,中国在哪个方向啊……”郝辙不歇气说着,生怕罗纬芝打断了自己。然后听筒里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好像对方真的在那里寻找方位整理衣襟并弯了弯腰。

罗纬芝冷笑了一声,说:“用别人的血,到外国资本家那里邀功,你还有脸打电话过来。脸皮真够厚的!”

郝辙说:“告诉你吧,岂止是脸皮,我已练的心黑如漆,胆硬如钢。”

罗纬芝讥讽道:“没正规学过医吧?”

“没有。怎么啦?”郝辙大大咧咧地说。

“你这自以为是的描述,让我不齿。心黑云云,不敢恭维,因为没见过真正的天然漆是什么样子,不好妄说,估计像沥青吧!胆硬成了那个样子,大噩兆!往最好里说,也是装满了石头子样的胆结石。轻者,你胆绞痛在地上打滚。重者,你胆囊炎胆坏死败血症!最大的可能就是胆囊癌,让你死在异国他乡,化为厉鬼!”

远方的郝辙说:“你不必咒我,我不怕。人至贱,而无敌。虽然我的手段卑鄙了点,比如偷毒株偷你的血,但我的初衷是好的。只要目的伟大,我不在乎手段的下三滥。成者王侯败者贼,这是东方的光荣传统。要知道,病毒是没有国界的,抗病毒的药物也是没有国界的。不管哪国的科学家,研制出了抗病毒的药物,都是人类的福音。你不是也到尸体窖里偷病毒吗?咱们俩彼此彼此,并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是你卖出货物的那家主子不灵,所以你才没有收益。”

主子?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罗纬芝,如果说那是她的主子,那这个主子,已经为了拯救众人,含笑九泉。罗纬芝向远方的郝辙说:“听着!科学家是有国界的。用自己同胞的生命和鲜血,去换外国人的犒赏,你就是汉奸卖国贼!你根本就不是为科学服务,你是为金钱服务,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渣滓!”说完她狠狠放下了电话。

做一个知识女性的最大弊端,是你在吵架的时候不能破口大骂,不能口吐脏字。因为你没这样操练过,真正需要用到的时候,也不知如何张口。

这个电话的最大功效,不是罗纬芝喝斥了郝辙,宣泄了怒气,乃是让她振作了起来。是的,死者不能复活,她长久沉浸在哀伤中,是所有亲人都不愿看到的。她知道哀伤也是一种兴奋,虽然这个话说起来有一点拗口,但任何强烈而持久的刺激,都是大脑皮层的高度兴奋。哀伤太强烈了,这种负面的兴奋笼罩一切,就引起了神经其它部位的广泛抑制状态,没有食欲,没有动力,没有感知力,没有理想和抱负……这样下去,是要滑落深渊的。好在愤怒是比哀伤更强有力的刺激,她被深刻的愤怒激醒。她在暗夜中对自己说,罗纬芝啊,你知道把悲伤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升华。而你却久久地停留在这泥潭里,等待着沉沦。这是错把悲伤当成事业了,通过煎熬受苦而让自己同心爱的人长久地连接,这可是个极大的诱惑,它是海妖的歌声,你再一路追随下去,会触礁而死。

罗纬芝,你错了。必须拨转航向。阳光才和他相连,奋斗才和他相连。

如果说,李元真的曾是她的主子的话,她现在明白了,自己这样颓废,是主子万万不愿看到的。为了那个年青而昂扬的青年,更为自己,她必须抖擞精神,重振人生。

罗纬芝第二天早上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情绪的整理常常是从身体开始的,很想到哪里理个发,可惜街上的理发师父都还乡了,就用一块手绢把长了的头发扎起来。现在的人们很少用手绢了,但罗纬芝喜欢手绢,觉得它比纸巾环保。拿过来随手客串发带,别有特色。没有任何胃口,勉力吃了一个茶鸡蛋,一碗牛奶。虽然面包片嚼在嘴里像石灰碴,还是奋勇下咽。老母亲吁了一口气,熬这这么多天,姑娘总算活过来了。老人家是温饱社会的忠实拥趸者——能吃才能做吗!

有人敲门,百草开了门,和对方轻声对谈了几句,今天一大早,她就敏锐地感知家里的空气变轻松了,于是不再蹑手蹑脚,兴冲冲地说:“有客人!”

罗纬芝打起精神说:“什么人?”

百草说:“一个男的,年轻。说他要见你。”

罗纬芝走过去,于是她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辛稻。辛稻永远是与众不同的打扮,这一次穿的是灰色中装。真佩服他在这风声鹤唳的时辰,还有精气神打扮。商家难得营业,也没人推出新款式流行色什么的,辛稻的服饰就是存货了。真是时尚中人,不知何时备下的行头,依然能领风骚。

辛稻说:“咱们俩能谈谈吗?”

罗纬芝说:“那就到外面走走吧。家里人怕打扰。”

两人沿着公园的绿地散步。瘟疫一来也有好处,所有的公园都不收门票了。不知道这是一种服务民生的措施,还是售票的人不愿上班,估计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上公园的人,都是好样的,索性顺势免费了。

辛稻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知会您一个信息。”

罗纬芝费力琢磨:“我好像想不通咱们之间,存在着什么知会与被知会的关系。”

辛稻说:“我和您说过的那位女主编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纬芝恍然大悟:“哦,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不过,这与我何干?”长时间没有一针见血地与人对谈了,她迟钝了,反应速度有所下降。

辛稻语重心长地说:“与她没有了关系,就有可能和您有关系啊。”说完,假装看一旁的紫色木槿花,一边用余光打量罗纬芝的反应。

罗纬芝多少恢复了一点锐气,说:“你跟她有没有关系,是你们的事。和我有没有关系,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辛稻不解道:“此话怎讲?”

罗纬芝说:“就是咱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工作以外的关系。”

辛稻不屈不饶道:“以前的确是这样,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指点和帮助。但以后,有可能建立起新的关系。”

罗纬芝毫无回旋余地说:“没可能。”

辛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记恨我和那位女主编的关系。”

罗纬芝辩驳:“没有。我如果记恨你,就说明我对你有所求,有所期待。我没有任何希求,当时不过是信口开河,职业病罢了。”

辛稻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职业病,你的职业病,让你充满了性感。”

罗纬芝尽管尚在萎靡中,还是被这句话所吸引。她微微一笑说:“稀奇。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职业病会让人性感。”

辛稻一看罗纬芝笑了,信心大增。人会笑,这可是个好东西,人一笑就丧失警惕,心生好感。所以唐伯虎逗得秋香三笑之后,就抱得美人归了。每笑一次,人就放松一层警惕,多次笑容之后,人就忘了自己先前想拒绝的是什么东西了。无意之中丢盔卸甲,就能接受你想渗透的理念。

辛稻何等聪明,抓住时机,扩大战果:“有的女人把苗条体型当成性感,有的女人把姣好面容当作性感,这些都太表面化了。凡一眼能看透的东西,都和真正的性感有距离。最好的性感,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视角。这就是有些女人白发苍苍依然充满性感的原因。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男人们不懂又充满了好奇的世界。”

罗纬芝第二次微笑了,她想起了老母亲。真的,她常常觉得母亲虽已风烛残年,仍然充满了性感。她一直没能找到原因,这个精明强干的小个子男人,给出了极好的解释。不可否认,辛稻是非常有特点的人,他的好学敏感和知识,还有那种永不言输的劲头,包括他的野心,都是有吸引力的。也许,这也是一种性感?

辛稻变的严肃起来:“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但我被你所吸引。我知道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看得上我。”

罗纬芝打断了他的话,说:“别伤心。不是看得上看不上你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没看过你。”

辛稻淡然一笑,说:“这有些不符合事实。第一次见面,你就看到了我领带上的明黄色小龙。再说,就算以前没有认真看,现在看也来得及。”

罗纬芝辩解道:“那种看和你现在所说的看,是不一样的。”

辛稻说:“我向你示好,是因为你能帮助我实现自己的价值观。你看穿了我,你修正了我。我知道你所具备的知识和品格,正是我所缺乏的。为了我的理想和抱负,我选择你。你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讲,他的价值观是最稳定的体系。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的忠诚。我不是忠诚于你,这不牢靠。我是忠诚于我的信仰。这下你可以彻底放心了吧。你会是我的最好的政治伴侣。”

罗纬芝叹为观止:“世界上像你这样的示好宣言,一定少之又少。不知是不是孤本?从头到尾,都是我怎么样怎么样的,你哪里考虑过别人呢!”

辛稻说:“一个人只有从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婚姻是有利的,这个女子是值得他拥有的,这样的婚姻才是最稳固的。我知道你是研究心理学的,你能看得透人心。那你能懂得如果我们俩结合起来,该有怎样富丽堂皇的结果。”

罗纬芝第三次笑了起来,说:“这个词用得好,富丽堂皇。可是,我不喜欢富丽堂皇,我喜欢山青水秀。”

辛稻赶紧说:“这很简单。只要我们携手,哪里的青山绿水,都可以拥有。我还想告诉你,我是有一点背景的。通常我不愿意说这个话,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对你,无妨。”

罗纬芝点点头说:“谢谢信任。这我知道。”

辛稻讶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罗纬芝说:“有背景的人,有一种气味,看不出来,闻得出来。你对音乐太精熟了,没有极好的家教,到不了这个地步。你对于官场出神入化的把握,除了天赋,还要有家传。再者,你讲话口无遮拦,这除了坦诚聪明直率以外,还要有后台。你没有受过官场荼毒,没有升迁履历上的创伤。这些,都不是一般平民子弟所能拥有的。”

辛稻说:“你有没有想过进入官场?你可能会有非同一般的发展。”

这一次,罗纬芝大笑了:“我不会做贪官,不会行贿受贿,但我一定会久久不得升迁。被人诬陷开除公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忧郁的罗纬芝第四次笑了,这就好。辛稻说:“我有一个很大的缺陷。”

罗纬芝略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说:“讲讲看。我想知道你自知之明的程度。”

辛稻说:“我太矮了。只有1米65。”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自卑,反倒加大了声音。草丛中一只麻雀飞了起来。燕市已经多年看不到麻雀了,瘟疫给了它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居然从郊外飞到了市区内。

罗纬芝说:“这其实不是缺点,它助你得到了现在的位置。”

辛稻说:“你怎么知道?”

罗纬芝说:“燕市书记的个子是1米70,他不可能用一个身高1米80的助理。所以,你的身高帮助了你。官场并不是篮球场,看重男子的身高,是游牧社会甚至可以说是远古时代的风俗了。时过境迁,你不必拘泥于此。”

辛稻说:“我马上就要从现在位置到另外的岗位上。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总之,是进步的。”

罗纬芝说:“祝贺你。我会为你保密。”

辛稻说:“一般男子求爱,会拿出鲜花、钻戒、房子等等,这些对我来说,非常简单,我都有。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是不断地进步。进步,你懂。”

罗纬芝说:“岂止我懂,连老版《南征北战》电影里的乡下老大娘,听到高连长变高营长了之后,说的话也是‘又进步了’。你不必这么含蓄。”说到这里,罗纬芝伸出了手。

辛稻以为这是一个祝贺,赶紧握住了罗纬芝的手,心想你已经笑了四次,又知道我的前程似锦,现在,矜持的女孩改变主意了。

不料,这是一个告别的握手。

罗纬芝不想再这样信马由缰说下去了,徒然浪费时间。她说:“我要的是心里的青山绿水,您没有。”说完之后,她第五次笑了,补充说:“感谢您的开诚布公。对于我这样一个老姑娘来说,能有您这样光明在前的青年官员示好,实在应感激涕零。您也不要觉得我曾经窥破了您的私情,所以才对您有成见。不是的,我本身并非冰清玉洁,对人的感情世界之复杂,也有充分的谅解。我拒绝您,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您出身高贵,天赋异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除了个儿矮一点,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这在现代社会,也算不上缺点。因为矮,您变的更加傲然,是个控制型的人,而我恰好是个不受人控制的人。您青睐于我,不过是想给自己多两条臂膀,更上一层楼。我能理解您,却不能和您同道。我的心,已经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没有余力爱别人和接受别人的爱了。请您原谅!顺便说一句,您今天穿的这件中式衣服非常好,它遮蔽了一点您的傲气,让您显的不那么锋芒毕露。祝您一路恒通!”

罗纬芝款款而去。辛稻轻轻跃起,抓住路旁一棵垂柳的柳条,好像薅住一缕翠色头发。他整个身躯猛地摇晃,让那棵不算太细弱的柳树如遇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