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孟子·梁惠王上》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丰源村村长打电话到派出所来,说新杀狗一条,请光临寒舍。所长说,小艾,你实习两个月了,还没去过丰源,跟我去趟吧。我从命。
吉普车在窄小的土坑里哼哧半小时,遇见一个急转弯,司机猛打方向盘,发现前头有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正开出一辆吉普车,而且也是警车,于是急刹车。所长探出头来,那警车也有一个领导探出头来。所长恍然大悟,大骂:“老子砸了你们的店,你们店里摆个大镜子干嘛!”这时村长从店内闪出,作揖鞠躬,说店是他闺女新开的,失敬失敬。村长又说,这店理发卖货二合一,狗肉还没炖熟,所长不如吹吹风。
所长坐上理发椅后,说闲话:“张大侠最近还好?”
村长答:“还是老样子。”
村长又说:“别人拉的屎,我揩不下屁股啊。”
所长轻蔑地笑笑,说是。
我接上一根烟,抽了几口,觉得这村落与我故乡的村落景致不同,有股怨气,便生了探望之心,便不自觉往里走了。走着走着我就又见到一小卖部了,不过是关着的,而且窗户门上还贴了许多白纸,像大字报。
关了门的小卖部,墙边坐着一个独腿残疾人,四十多岁,瘦得和鸡一样,唯眼神如牛、如炬。我上前问:“张大侠?”那人说是,欲扶墙起立,被我制止。我又问,“怎么个侠法?”
张大侠说,说来话长了。
——我六岁进河南嵩山少林寺,本欲习武,但寺里有规矩,剃头的练,不剃头的不能练。我是俗家弟子,只能偷看,看了三回被抓住,本要逐出山门,老方丈念我可怜,留我,还嘱我每天手劈木凳,说劈个十年八载就能劈出“削铁如泥功”来。
我不知是敷衍,天天劈。说来也奇,劈了十年,凳子还是金身不破,但当我要放弃时,随便一劈,又把木凳劈两爿了。我不信,又去劈柴,发现柴也一分为二了。我知道成了。
我现在割肉、裁布也用手,呲咔呲咔,比刀管用。《水浒传》里说杨志卖刀,那刀“吹毛得过”。我现在也是这样,你把头发放在我的掌沿,吹下,定然是要断的。要不试试?
(我说免了免了。)
——我练成了,就不想浪费时间,但方丈说,要走可以,先过十八铜人阵。我心想过就过吧,但是一进黑门,却看见几具粉碎的尸身。我吃了一惊,说:“哪来的冤鬼?”这时梁上飘下十八个声音,说:“是想毕业的和尚。”说完他们分六路跳下来,人未落地,十八根棍棒齐齐打将过来,那真是水泄不通、水银泻地啊。我要没这削铁手,估计成特级伤残了,所幸我有这削铁手,我的手像高速运转的电风扇,把棍棒们搅和了。他们一看,手里武器短下一截,哎呀妈呀,都溜了。但我还是少顾了一根棍,就是那棍把我左臂打脱臼了。我说去你妈的,一掌劈向那和尚的脖子,那里就有道布匹似的血抖出来,可怕可怕。
下山后,我知能力大责任也大,人不能干为非作歹之事,要劈,劈当劈之人,要杀,杀该杀之人。谁知这名声也惹来麻烦,宁夏一团伙跟上我,当时是在西域,我孤身走在集镇外头,他们黑压压来了一千人。我说:“不愿死的,退两边。”他们仗着手里有刀,哈哈大笑。我礼数做到,本可毫无顾忌,但考虑到不知者不为怪,便使二分力,只让他们领个痛。谁知里头有个狡猾的领袖,不停推人来扑我,那刀光过来,竟是要凌迟。我怒了,大吼:“休怪掌下无情。”伸手劈死两只,余人也就退了,但那领袖仗着人多,又不停往这里推人,我伸出手指头,冷冷说道:“欧阳锋,你他妈今天是找死。”说毕,我伸掌前行,就像划船起桨,两边留下两道血花。到得欧阳峰面前,我使出降龙十八掌,他也不敢怠慢,放出七七四十九只暗器。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黑地昏天,早上打完打晚上,晚上打完加班打,最后西毒直挺挺倒了,而我也中了一只有毒的暗器。后来毒性发作,一条腿废了。
打完了,余人见首领倒下,便集体卧倒,从指缝里拿眼睛看我。我呢?我不解气,就去削欧阳锋的肉身。我说欧阳峰你他妈搞偷袭,不光明,削你手臂。你他妈让弟兄丢命,不义,削你脑袋。你他妈强奸妇女,是不仁,削你鸡巴。东西南北四大天王就你他妈是坏蛋,是不齿,削你腰。我削削削,我削。削到最后太残忍了,我看到欧阳峰颈冒喷泉,腰大出血,四肢抽搐,脑袋还停留在九秒的意识,含含糊糊地说:“杀得好,杀得痛快。”我一看,这不是牛二吗,这不是犟嘴吗,上去又一顿削,只削得血花满天,片骨不留,最后成堆肉末子了。
削完,我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对众人说: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怨无仇,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他向我脸上吐口水可以,偷袭我也可以,但他不能骂我老娘,我老娘没惹他!你们知道了吗?你们知道了,好,你们回吧。
(这时我问,现在有很多年没这样快意恩仇吧?)
——是呀,武术本是强身健体,不是争强好胜,一掌劈下去,就是一条人命,开不得玩笑。开小卖部挺好的。按江湖说法,我这是退隐。不过没料到的,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英雄退隐竟也要与人理论柴米油盐。
最坏的就是老村长。这个龟儿子,我从来没有得罪他,他却总不放过我,总来调戏我。他说你的手掌削铁如泥、吹毛得过、隔空扑火,削来看看。我不削。他老人家就揪我耳朵,掐我脖子,我还是不还手。我知道,只要一掌下去,这快过天下第一快刀的天下第一快掌,断然是让他身首两处的。我不削,我忍着。
我能忍到什么程度你不会知道。有一回,我回到小卖部,发现老村长爬在我媳妇身上。这是什么,这是给我戴绿帽子啊,是强占人妇啊。我也忍了。
我想过,就凭我在中央的关系,也能搞死他。我为什么不能搞死他?我同学李凤友,拜过把子的,他哥是公安部的,一句话的事情。我自己的二母舅在最高人民检察院,快退了,但还是检察长;我老婆的叔是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吴院长你认识吧,和我们省里吴副书记还是堂兄弟呢。还有一个人大副委员长,当年视察农村,眼看要被疯牛踢上,关键时刻也是我一掌劈断牛腿的,不是我,他活不了这么久。国务院里的一个总理四个副总理也有关系,正总理不好说,副总理里的三个过年要来我家拜年的。搞清楚了,是他们来我这里拜年,不是我去他们那里拜年。
你说,有这样的关系在,一个村长,一个九品都算不上的小芝麻官,算什么?我随便动用一个,就要他好受。我说判二十年,他就老老实实坐二十年,不予减刑;我说判无期,他就无期,每天都劳动,劳动死他;我说判死刑,他就立马吃子弹;我说不能痛快死,他就立马被整得死去活来,王朝马汉会一刀一刀割他的盐碱肉。
我还有一招,你可能不知道,是蛤蟆毒功。不是欧阳峰的那种,是我自己研制草药配成的,我只要嘴里含上药,往外吐唾沫,谁挨谁就麻风病,谁挨谁就艾滋病,谁就非典,谁就禽流感。挨上了,就是一个斑点,一个时辰内,斑点变得铜钱那么大,一天后,变得月饼那么大,三天后,整个人就黑了,就烂了,就出血流脓了。对了,麻风病你不知道吧?得了后,脸像个狮子,鼻子像蒜头,牙齿掉光,嘴角时而流粮食时而流绿沫,全身发恶臭,百步之内的人都能熏死……可怕,实在可怕。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吐呢?张大侠顿了半晌,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为什么不吐呢,我为什么就不吐呢?)
看到张大侠哭起来,我就站起来。我看到小卖部门上、窗户上贴了很多的白纸,有些贴了很久,发黄了,有些新贴的,感叹号很是惊人。我试录简要如下:退一万步说,我也是有理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无法无天,国法难容!!!霸占妇女,横行乡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天大冤枉!!!!!老村长罪行实录!!!!!!
后来我回到酒席上,狗肉吃得十分滋润。席间,又听到所长和村长说张大侠了。
所长说:“张大侠到底被拖欠了多少钱啊?”
村长:“四万吧。老村长赊到两万时,说再不赊,就不还了,结果又赊到四万了。”
所长说:“讨不回来?”
村长说:“讨不回来。老村长让他直接去找公检法和县委县政府。”
所长说:“看来两人都逼急了。”
村长说:“是呀,都去过省里了,没用。张大侠也是可怜人,当年和我炸鱼,我丢一只手掌,他丢一条腿,背。不说了,就让他活在那个世界吧,那个世界比我们这个世界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