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市逃回偏远老家的第七天,甘棠躺在蝉鸣嗡嗡作响的旧宅檐下,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里的他身上沉沉地压着一条阴湿黏腻的无鳞巨蚺,他想要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只能任由那怪物在他不断抽搐蠕动,分泌出厚厚的粘液覆盖他的全身……然后,一点点缠绕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往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
甘棠记得自己在梦里应该是呜咽着喊出了声,耳畔却传来了熟悉沙哑的低语。
【“棠棠……”】
【“你哭什么?我爱你啊……”】
【“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只是希望能够跟你永远在一起。”】
……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了那条巨蚺的头部,赫然浮现出了岑梓白的面庞。
阴鸷英俊的脸一如既往的扭曲恶心,望向他的目光也依旧那么令人作呕……
然后,甘棠就活生生地吓醒了。
*
醒来以后,甘棠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他习惯性地想要去那床头柜上地空调遥控器,手却扑了个空,然后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
他如今已经不在那座生活便利,条件优渥的城市里,而是历经舟车劳顿一路奔波,花了差不多两三天,才回到了位于深山之中的偏远老家。
印象中,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也就回过这里一两次,后来因为条件实在太差,就连母亲都不耐烦经常回来了。
外界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年一个光景,然而这里,却始终维持着甘棠记忆里旧时的模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依旧是那么荒芜偏僻且落后封闭。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甘棠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座无比偏僻的乡村,然而……
“呼……”
甘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眼间俱是烦闷。
他在铺着竹凉席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点开屏幕之后,甘棠并不意外地看到,网络那一栏上赫然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还是没有网。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循着肌肉记忆点开了通讯软件。
上下滑动了一下后,他的目光凝在了跟朋友的最后一次聊天上。
【老B:糖啊,你啥时候回来啊?是修仙去了吗?怎么怎么找你都找不到。】
【老B:说真的,你这学还上吗?我听老师说你办了休学,这都快高三了,发生了什么啊这么狠连学都不上了?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高考,一起进厂打螺丝一起去三和么。哥们按照这进度,你快跟不上我们的节奏了呀。】
【老B:糖?宝贝儿糖?我靠你真消失了?不是吧?!看到了就给我回个信息呗。】
【水果糖:嗯,没什么事……就是回了一趟老家。】
【老B:哇你终于回我了,老子真的以为你玩消失呢。吓死我了。】
【老B:本来我还觉得没啥事儿,结果我看小白找你找的那副疯魔的架势,还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老B:不过到底发生什么了?我记得你们两个之前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之间闹成这样子了?】
甘棠当时看着手机,手指放在键盘上迟疑了半晌,终究是没回。
只在自己的心里默默腹诽了一番。
他想,要是你TM三更半夜莫名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平日里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兼室友,正鬼鬼祟祟趴在你床角伸着舌头满脸陶醉地舔你的脚……你也得连夜收拾行李提桶跑路。
更何况,岑梓白之后做的那些事,真的远比半夜三更上床舔他还要过分。
甘棠也就是躲岑梓白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表面上正常的前朋友,那个二代的身份到底有多好用。简直就是手眼通天,他到了最后恨不得报警,却依然拦不住岑梓白对他的百般纠缠。
最后就连他爸妈都招架不住了,实在是没招,干脆办了休学,就那么偷偷摸摸把他送上了火车。说是回到那么偏远的老家躲上几个月半年的,避避风头。
毕竟岑梓白那种神经病,可能等兴头下去了,也就不惦记纠缠着他了。
结果等到甘棠整理完心路历程,再想回死党的微信时,消息后面又挂上了感叹号。他那狗屎运气也就持续了那么会儿,山里头又没网了。
就这么熬到了今天,甘棠也没能等到自己的运气二次爆发。
年轻人没了网,就跟鱼没了水一样,甘棠垂头丧气抓着手机胡乱点开各个APP发了好一会呆。正在犯手机毒瘾的时,窗外陡然间传来了一阵凄厉而尖锐的嚎叫,吓得他顿时打了个激灵。
“我滴儿啊啊啊啊啊啊——”
“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呀啊啊啊啊——你让你娘老子怎么活下去啊啊啊啊——”
……
没过多久,又听到有人叽叽咕咕一路议论着慢慢的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凑了过去。
村子偏僻,人口流失更是严重,如今住在这里的多是一些老人,往日都格外僻静,这时却是难得的热闹。
甘棠被那声音吵得耳朵都疼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好一会儿才皱着脸下了床。
刚出房间就看到他外婆慢悠悠从门外进来。
看到甘棠,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宠溺笑意。
“糖糖起来啦……吃花生不?”
说罢就要从口袋里给甘棠拿花生。
她生性固执,甘棠他妈之前说了好几次,让外婆从医疗条件这么不好的村子里搬到城里去,外婆都死活不同意。
只是年纪大了的人都差不多,对于小辈都是爱到眼睛里去。
这次甘棠躲回来的缘由实在说不出口,甘棠和他妈也没敢跟外婆细说,所以外婆也只当甘棠还在过暑假,平日里对他倒像是在对待细伢子,格外娇宠。
甘棠从外婆的掌心里捻了几颗花生,人却是心不在焉,脖子直往外面伸。
“外婆,发生什么了?我听着好像是张二叔他家出事了?”
没有网的乡下实在太无聊了,以至于甘棠都觉得,自己身为一个高中生,这时候却像自己最看不起的三姑六婆那样一点,小事都恨不得追根究底。
可往日最是喜欢嘀嘀咕咕翻来覆去说些琐事的外婆,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哦,那个啊……你张二叔他出了点意外,过去了。”
甘棠顿时一愣。
对门的张二叔算是村里比较少有的几家年轻人说是在外面打工也打够了回来照顾家里唯一的老娘。甘棠刚到老家时,还是二叔开着摩托车去路边接的他进山。
认识的人就这么突然过世,饶是跟村里人完全不熟的甘棠也有些冲击,完全回不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想往外走看看张二叔家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结果刚一迈腿,就被外婆拦了下来。
“哎呀,你个小孩子在家去凑什么热闹,那里现在乱得很,乖崽在屋里头呆着就好,可别去添乱。”
外婆说。
甘棠没忍住看了老人一眼。
印象中老人平时就连村里头谁家的鸡崽子没养好死了都有些絮叨,这时候提起刚去世不久的张二叔,神色却显得有些淡。
甘棠觉得有点儿怪,但却说不出来到底怪在哪里。
不过外婆既然这么说了,甘棠也没打算对着干,只好又抱着手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里发呆。
而窗外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才渐渐停歇。
晚上甘棠跟外婆吃了简单的晚饭。
然后,时间来到晚上七八点。
这个时间点,若还在城市里,夜才刚开始。
可在村里,这里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绝大多数的人家里甚至灯都关了,整座小山村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甘棠来这里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作息还没调整过来,只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瞪得像铜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自家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
然后他听见外婆挪着细碎的脚步去开了门。
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
显然来人特意地将声音压得很低。
甘棠本来还不在意的,这时候却没忍住,干脆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偷听了起来。
只不过那人说话的速度很快,中间又夹杂了大量的方言,甘棠拼尽全力偷听,也就听懂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
“张娭毑……是类是类,我晓得。这个事我知道,您老人家向来是不肯的,确实也是……但是你看看他们家,实在是太作孽了……刚娶进来的媳妇,被子都还没捂热老公就搞了这么个事……尤其是你也晓得他们家三代单传,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现在只能去借肉,借到肉好歹能给他们家留个种你说是不咯……”
借肉?
什么借肉?
甘棠没忍住,偷偷开了条门缝望向厅堂。
来人的身形干瘪枯槁,正背对着甘棠坐着。
在他对面就是甘棠的外婆老人家,因为女儿有出息,她的面色比村里其他老人要红润许多,在村里也说得上话。
这时候正点着土烟,一口一口抽着,平日里最是和蔼可亲的面容,笼罩在一层细密的皱纹中。
昏暗光线下,老人的松垮的眼睑向下耷拉着,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甘棠能感觉到,外婆现在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
“借肉……这种事情最好是莫搞,那上面都写了,借肉借肉,有借有还。这种借一两要还半斤的事情,太冒险了。”
良久,她幽幽说道。
“但我晓得你们反正也不会听咯……”
她又补充了一句。
“哎哟,这都什么时代了,二叔他家有钱到时多买畜生送下去不就行了,总比让他家断子绝孙好叭……”
来人的声音又急又快,十分恳切,听着倒像是继续劝外婆答应去“借肉”。
就这么来回拉扯了好长一段时间。甘棠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了,外婆才像是受不了似的终于松了口。
来人顿时如释重负,佝偻着身体,匆匆忙忙离开了。
而外婆又在厅堂里坐了好一会儿,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末了,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披着衣服来到了厅堂一角供奉的观音像前跪了下来,口中絮絮叨叨,一直念经念到了很晚。
*
第二天,外婆煮了玉米和鸡蛋,来叫甘棠吃早饭。
餐桌上玉米清香,鸡蛋软糯。
甘棠吃得很开心。
然后他瞥了一眼外婆的脸色,见老人家一脸笑眯眯的,一点不见昨晚上那种古怪的阴沉,便装作不在意地,小声问了一句。
“外婆……借肉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