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胡适之不但对动口的小政治有兴趣,他对动手的小政治也有兴趣。
50年代的中期,台湾、香港两地的政治社会都还算安定,因而中国留学生又继续出国,哥大校园内久已绝代的“中国同学会”又恢复活动。这时出国的同学很多都已是政学两界的中级负责人,他们对政治的兴趣本就是从国内带来的;有高度政治诱惑力的胡公馆,这时也就更形热闹了。他们听过胡适的传教以后,也要来个促进民主政治的小组织。胡先生对他们期望甚大,因为他们都是起而行的少壮派。胡先生并为他们的小团体取了个名字曰“晨社”(Morningside Society)。取名人是三句不离本行的。晨社之名是他依据哥大校址所在地的“晨边高”(Morningside Heights)而起的。笔者是时虽未尝涉足台湾,但却住在晨边高,所以也应邀参加,并随群贤之后集体到胡家去“请训”。其后做社长的李和生会照相,他曾替胡氏照了一张后来流行相当广的照片。《传记文学》第一六八期第一六页上所刊的那一张便是和生照的。后来许多报刊复印时都误传那是胡先生做大使时的照片。
1957年初“晨社”开成立大会时,胡先生“亲临指导”,参加聚餐,并讲了几个钟头有关民主政治的大道理。我个人因所听已多,未终席就溜出会场与一些年轻人一起去哥大参加中国同学会的“春节联欢会”去了。时过午夜,胡先生还一再询问:“为什么唐老先生还不回来?”惭愧的是,在衣香鬓影中,我这位“唐老先生”早已把他那位“胡老先生”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后不久,胡先生又病倒住院了。晨社的李社长通电要率领我们去集体探病。我说人家害的是心脏病,你如何能集体探得?和生又要醵巨资,购大束鲜花送去。我说胡公病房太小,哪里放得了那么多“大束鲜花”!最后我建议他去买一张探病卡片,由我来替他做一首“桑籁体”的十四行打油诗送去。这种“秀才人情”才是那位老秀才之所好!
事隔数日,我碰到那位探病归来的林征祁。征祁告诉我说胡先生病房内的花太多了。后送的都放在走廊上。他又说胡先生看到你们的新诗,大为高兴云云。
下面便是录在我1957年2月27日日记上的那首打油诗:
慰问胡适之先生
适之先生,
自从你进了病院,
亚洲、美洲、欧洲……
乃至全世界的人,都在
为你祝福,
替你焦心!
但是我们——
“五四”以后才出生的一群,
知道你没有病。
你只遇着了一点小灾星。
因为你,
抵抗力最坚强;
永远站在时代的前面;
和我们一样年轻!
四十年来,
你从葫芦里,
放出了多少小鬼!
这些小鬼,
现在翻说你是妖精!
漫山遍野,看!
他们正在追捕“胡适底幽灵”!
还有,
恭维你的朋友们,
曾替你塑了一尊像,
抬起来到处游行。
不抬着这个像,
躲在后面的朋友,
就立刻要暴露原形!
但是我们——
你学生底学生,
做工、读书,
不声不响的年轻人,
一直在追随着你,
追随你做个“人”!
你不谈主义,不谈革命,
你却创造了一个时代;
又替另一个时代播了种,
我们正在努力耕耘。
胡老师:好好休养!快快出院!
没有你走在前面,
我们真要变成,
三十来岁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