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杂忆

作者:唐德刚

关于胡适治学的范围,他自己总喜欢说“哲学”是他的“职业”,“历史”是他的“训练”,“文学”是他的“娱乐”。因为他留学期间所学的是哲学,他最初成名的著作也是哲学。所以列“哲学”为百科之首。

但是胡先生为什么只写了半部《中国哲学史大纲》呢?此事说来也不难理解。胡氏治学的态度原是最谨严的。成了大名之后,众目所视,那就使他益发小心。等到他搞中古哲学史时——尤其是佛教史——他不把佛教问题彻底弄清楚,他就不敢动笔。但是把佛教问题“彻底”弄清楚,谈何容易?一个神会和尚已够他忙一辈子了!

胡先生治学的态度是和冯友兰、顾颉刚诸先生不同的。冯、顾诸先生是举一反三。有点证据,就先把议论发了再说。冯著《中国哲学史》的第一版就错误百出,到二、三版再慢慢改正。胡氏则不然。第一,他是受了他自己所倡的口号限制,坚守有论必有据的原则。所以就“无征不信”这一治学规律来说,胡先生绝对是当代第一人。第二,他也是受了他的盛名之累。他出的书第一版就不能有大错。胡适之治学,让人抓住小辫子,那还了得?!所以他不得不特别谨慎。

好多与胡氏很接近的后辈,在这方面都上了他的大当。在他的影响之下,大家不把问题搞清楚,就不敢献丑。但是此事阎王可做,小鬼不能做,也不必做。尤其是所谓“留美学人”,在这个“不出版,就陨灭”(publish or perish)、以学问为商品的社会里,读三本书就应该写五本书。祸枣灾梨,那是果树遭殃,与学人何干?所以在美国的科举里,与果树为敌,才是加薪晋级、名重士林的不二法门!

加以现代的学问已与胡适当年不同。以前老一辈学者动辄来一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现在的学者能搞个“萧红女史”或“江青同志”也可名利双收。大家各钻其牛角,你不必钻得太深也就足够做个专家了。何必学胡大师去钻《水经注》呢?所以胡适那一套也是害尽苍生,他地下有知真应该饮恨黄泉。

就因为落笔千钧,所以胡先生写起文章来也慢得出奇。他时常告我说:“人家都以为我胡适写文章,总是下笔千言,一挥而就。其实我写起文章来是极慢极慢的。”

吴国桢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胡适之一定要回台湾。我问他,何所见而云然?吴说:“他(指胡氏)告诉我他一篇讲演稿子要写两三个礼拜,他如何能在美国谋生?”吴氏那时在美国是靠讲演为生。他并且告诉我讲演的行情以中等城市最好,因为小城市听众出不起钱,大城市听众见多识广,你不算老几。只有中等城市——如新奥尔良、圣路易斯——那里的听众,又未见过世面,又肯出钱!

胡先生那时也偶尔去“中等城市”讲讲演。但是盛名之下,他不能胡吹。要篇篇讲稿都能传之后世,那他写起来就“极慢、极慢”的了。极慢、极慢,那就不能“谋生”了。

胡先生搞神会和尚永远搞不完也是这个道理。搞不完就拖,一拖二十年,再搞就兴味索然;《中古哲学史》也就出不来了。加以胡氏博学多才,兴趣广泛,生性又好凑热闹,一个题目未完,又赶着去搞另外一个热门。一个接一个,结果一个也搞不完。

胡先生在哥大当学生时就犯了这个大毛病。按理他那时应该规规矩矩搞“哲学”,把个“哲学博士”读完再说。他不此之图却丢下正当“庄稼”不搞,而去和陈独秀、蔡元培“捞鱼摸虾”。捞得热闹了,他就甩下哥大这个烂摊子不要,跑回北大做教授去了。一时声名赫赫,《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版的封面上也印出了“胡适博士著”的头衔。其实那时他在哥大的注册记录上仍然只是个“博士候选人”或如今日很多人的名片上用的“待赠博士”(Ph.D.Candidate),离正式学位尚差一大截。胡先生这个“待赠”阶段一直维持了十年。到1927年他再到纽约时才携来一百本1922年在上海印刷出版的博士论文,由杜威玉成,经过补交手续,始由校方正式颁予“哲学博士”学位的。胡氏原先在哥大注册时的英文名字是Suh Hu,拿学位的名字则是Hu Shih,二名分用,在哥大校史上可能也是没有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