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杂忆

作者:唐德刚

一次我在胡家忽听适之先生在厨房内向烧饭的胡太太,以徽州话唧唧咕咕说了半天,我一句也未听懂。最后只听胡太太以国语大声回答说:“有东西我就烧给他吃,没东西就算了啊!”

原来那晚胡先生有应酬外出,他要叫胡伯母多烧两个菜,留我吃晚饭。因为他二老食量奇小,而我食量太大。他二人一周之粮,我一顿可以把它吃得精光。防患于未然,所以胡老师要以徽州话,秘密地向太太一再叮咛也。

其实胡先生的故乡和我的故乡,如有超级公路相通,半日之程耳,而语言隔阂若此!在那个“农业经济”时代,我们如无“方块字”相沟通,则区区安徽一省不就变成“安国”与“徽国”了吗?

所幸我们的“方块字”无往不利,大家一受教育,彼此就是“安徽同乡了”,黑龙江和海南岛的居民也就是“中华同胞”了。年前内子与笔者在纽约街头遇见一位不谙英语的华妇,哭泣求助,路警束手。我二人乃前去帮忙。孰知这位太太说的是海南岛的方言,又不识字。我们就始终不知道她的问题何在,而爱莫能助。所以生为华裔,如果大家都说方言,又无方块字做我辈媒介,则同胞间之隔阂,实有甚于异族。你能小视我们方块字的社会功效!

要言之,我们有了方块字,教育愈普及,则民族愈团结;民族愈团结,则政治统一便愈容易推动。政治、文字、教育有其一致性,它也就限制了方言的过分发展。如今全世界,四个人之中,便有一个是“炎黄子孙”,岂偶然哉?!

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便适得其反。他们教育愈发达,则方言愈流行;方言愈流行,则政治愈分裂。这就是今日白鬼种族繁多之所以然也。这也就是两种不同文字“偶然”的发展,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所发生不同的“必然”后果!

同时一个民族教育愈发达,其语文结构也愈趋于繁杂,这也是个必然趋势。大凡一个“文明”(civilization)之兴起,人类的生活方式本来必就随之由简单变向繁杂——以至于不必要的繁杂!

初民赤身露体,徜徉乎天地之间;向阳而曝,临流而浴,好不自由!结果文明发达,首先搞出片布遮羞,接着又制出大袖宽袍,最后好事者又发明了裤子。我们的文武周公孔子据说都不穿裤子。文明进步了(也可能是退步吧!),我辈小民无辜,一律被迫穿上裤子!等到胡适之先生考取公费留美,又被迫改穿洋裤子,因为裤裆太小,初穿时简直是举步维艰!后来又被迫扎上领带,弄得上下交征,形同囚犯(这是胡先生亲口告我的笑话),如此这般,文明人类,自找其不必要之麻烦,又胡为乎来哉?!——原来这就是“文化”(culture)啊!试问人类文明进步的过程中,像“裤子”一类的日新月异的“新生事物”,哪一项不是“不必要的麻烦”呢?老子李耳便被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弄得光火了,所以他老人家才要背信绝义,打倒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