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母是一位相当爽朗的老太太。和她相比,她那位白面书生的丈夫,反而显得拘谨。胡老太太向来未叫过我什么“密斯特”或“先生”。第一次见面,她对我就“直呼其名”。几次访问之后,我在她的厨房内烧咖啡、找饼干……就自由行动起来。她只是传统中国社会里的一位普通老太太。我既是在这些老太太丛中长大的,我对她们也可相处如鱼得水。自幼她们就不嫌我吵,及长我也不嫌她们烦。她们絮絮不休而来,我也絮絮不休而对。她们鸣冤诉苦,我也可以既劝且慰,而不躲避她们。所以胡老太太后来自台北写信给我,总说我是“适之的好后学”,又是什么“最好的好后学”等等。我这位农村牧牛儿,真是承老太太过奖了!
俗语说,“一个床上睡不倒两样人!”胡太太受胡先生影响,说话也欢喜提“我们安徽”如何如何。其实更正确的表达,应该是“我们徽州”如何如何才对。她烧的一手好吃的徽州菜,很多样我都从未吃过。但是她老人家偏说是“安徽菜”,一定合我的口味。
一次她老人家打电话叫我去吃“豆渣”,说是美国吃不到的“安徽菜”,要我“赶快来”!我在赴“豆渣宴”的匆忙旅途上,千想万想,“什么是豆渣呢?”等到我吃后才想起,那原是做豆腐时剩下的渣滓,加五香杂料炒出,十分可口,是安徽农民最普通的“下饭菜”。笔者少小离家,竟然把它忘怀了!
适之先生以前便常常告诉我说徽州“很穷”。男人外出经商当“朝奉”,家事全靠女子操作,所以妇女十分勤劳,终日忙得团团转,所谓“不出门,三十里”是也。胡老太太也精力过人。她在那个小公寓内,也是不出门三十里,忙个不停。她家里麻将之客常满,斗室之内,烟雾弥漫。胡家的麻将客也告诉我,胡太太在麻将桌上赢的钱,也是胡家的经常收入之一种。她每打必赢,不知何故!
不打麻将了,胡老太太就烧饭,烧饭也是为着下次打麻将。侨居纽约,大家都没有用人,所以必须先把饭烧好才能上牌桌。等到麻将八圈已过,人饥手倦之时,大家就辍牌、热饭,然后据牌桌而食之。食毕,丢碗再战。其效率之高,真未可与港台间夫人女士道也。
老太太找不到“搭子”了,就读武侠小说。金庸巨著,胡老太太如数家珍。金君有幸,在胡家的书架上,竟亦施施然与戴东原、崔东壁诸公揖让进退焉!
这一对老夫妇在纽约相依为命,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伉俪之间有丝毫不调和或不寻常之处。我记得胡先生放在客厅里的那个大书桌,就像一只中国旧式的八仙桌。桌上堆满线装书。周策纵夫子有自嘲诗,曰:“妻娇女嫩成顽敌,室小书多似乱山!”胡老师没有周先生那样的“娇妻嫩女”,但是“室小书多”,倒是和周家一样的。在那些乱书之中,放着个小砚台,看来就像万山丛中的什么“雁荡”和“天池”一样,这也是胡家之一景。胡先生流传海外的那些墨宝,也就是这些乱山丛中的产品。
胡家这只大书桌对我也太熟习了。我祖父当年的书桌就是这样的,只是老祖父那只砚台比胡老师的那只大出十倍罢了。他们看线装书,都带着深度眼镜,查《辞源》还得用放大镜。祖父穿长袍,胡老师穿衬衫和背心,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位在我祖父背后走来走去的、圆圆胖胖的继祖母,和胡老师身后忙个不停的胡师母,也差不多一样。和和平平四十年,大家一样好姻缘,我实在看不出这些白首相偕的老夫妇们有什么不同。当然他们的家庭里,偶尔也有点什么“代沟”和“勃谿”等小问题,大家也都是一样的,这也是20世纪传统中国家庭里的正常现象吧!
胡适之的“小脚太太”有什么值得我们大惊小怪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