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杂忆

作者:唐德刚

燕嫡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要了解她,先得了解美国大学里的社交生活。

康奈尔大学是当时美国最有名的七大“常春藤盟校”之一。能注册入校的都是顶呱呱的世家子女。韦女士便是该校地质学教授韦君的次女,是在校园内长大的明珠。韦家当然更是纽英伦的世家。这所大学也是当时他们“上等人家”里的哥儿、姊儿们自由择配之所。这种作用和风气,在半个世纪后,仍相延未衰!

在50年代的初期,哥大的巴纳特女子学院(Barnard College)里的女同学便曾向我们描述过,她们贵院里的社交状况,其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周末一到,全院同学皆涂脂抹粉,穿戴整齐,在宿舍房间内,坐候新旧男友的电话。走廊内公用电话铃声一响,大家就蜂拥去接。真是只一人得奖,却个个争先。结果一人含笑下楼去者。大家再等下次铃声。如是铃声不绝,妆楼也渐空。等到天也黑了,人也倦了,铃声也不响了。最后只剩下几位“孤魂野鬼”。在绝望之际,有的难免自伤命薄,倒于牙床之上,便号啕大哭起来(美国女孩子是极其坦白天真的)。可是几次一哭,也就惯了;因而性情日益乖僻,那就更问津无人了。

我国大学里的情形当然完全不同。笔者大学时代,男同学中春情发动的酸葡萄便曾在女生宿舍的外墙上,大做葡萄诗曰:“一年级俏;二年级傲;三年级放警报;四年级没人要。”这位阿Q诗人,所吟咏的当然全非事实。我们粥少僧多,哪有“没人要”之理?殊不料,这在美国大学里的择配过程,倒是实情。

我国科举时代有句解释落第士子文章的话,叫作“文章不发终有弊”。美国大学里的文章不发、警报长鸣的女士们,“弊”在何处呢?她们的“弊”有先后天之分。先天的那一定是形体不好,生理上有缺陷,不易引起男士们的爱慕。后天的,则难免是边幅不修,情性乖戾,使男孩子望而却步。

我们胡先生的女友韦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且看她男友笔下的描述。


一一韦莲司女士之狂狷

女士为大学地质系教授韦莲司(H.S.Williams)之次女,在纽约习美术,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虽生富家而不事服饰;一日自剪其发,仅留二三寸,其母与姊腹非之而无可如何也,其狂如此。(见《藏晖室札记》,1914年10月20日)


这是六十年前的美国啊!那时此邦社会风气之严肃,有甚于今日之中国。对这样一位“狂狷”的女子,天老爷!哪个大胆青年敢擅亲芳泽?大家愈不敢接近她,她也就益发“狂狷”了!

再看她东方男友七个月后的记述:


四八 韦女士〔(1915年)5月8日〕

女士最洒落不羁,不屑事服饰之细。欧美妇女风尚(fashion),日新月异,争奇斗巧,莫知所届。女士所服,数年不易。其草冠敝损,戴之如故。又以发长,修饰不易,尽剪去之,蓬首一二年矣。行道中,每为路人指目。其母屡以为言。女士曰:“彼道上之妇女日易其冠服,穷极怪异,不自以为怪异,人亦不之怪异,而独异我之不易,何哉?彼诚不自知其多变,而徒怪吾之不变耳。”女士胸襟于此可见。(《札记》同上)


今日台湾的时髦女士们,以“三气”取笑我旅美女同胞。其中“三气”之一的“衣着土气”,便不太公平。比起此邦大家闺秀的韦莲司女士,我上下打量,深觉拙荆“衣着”,并不太“土”啊!所以那“三气”俱全,以不变应万变,我们胡老师的洋女朋友,当年每逢周末,哭倒牙床,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的胡“医师”竟然把她惊为天人,说“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具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唯一人耳!”(1915年1月23日,《札记》)

数月往还之后,青年胡适显然已卷入国际情场,泥沼渐深,回头无岸。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竟向她写了一百多封情书——事实上是“理书”(说理之书也)。余读书至此,颇为那位当年的浊世佳公子、青年胡适感到不平。在那美人充下陈的绮色佳,何独钟情于此姝?我不禁脱口而出:“胡先生,你为什么找上这个古怪的老处女呢?”

“胡说!胡说!”胡老师正色告我,“Miss Williams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极有思想!极有思想!”

我唯唯而退。但我每想起我自己朋辈膀子边挂着的纤腰金发,我真痛恨美国当年排华风气,而为我胡老师痛感不平。有时当然也难免心中暗笑,我们交游不广、见闻有限的胡夫子丹桂有根而桃花无运呢!

1915年1月下旬,胡君又专访女士于其纽约海文路九十二号寓所(92 Haven Avenue)。次年韦女士转返绮色佳,乃将此寓转顶于胡氏。1956年夏,白马社在这寓所的九条街之外开会,胡先生特地要我开车往该处,绕场一周。真是海文路上花千树,都是胡郎去后栽。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国际情场中的风流才子,如今两鬓皆斑;睹物思人,真不胜感慨系之啊!

就在这一次胡、韦海文之会时,胡氏显有所求(made some proposition)而为韦女所峻拒。2月3日韦氏就写了一封“即在所谓最自由放任之美国,亦足骇人听闻”的长信。她奉劝胡郎,斩断情丝,悬崖勒马;应着重较“高级”的情性之交;勿岌岌于“色欲之诱”(sex attraction)。最后燕姬并勉励郎君,“读书上进!”(education-choice-then vitalactivity)好一派薛宝钗口吻,也就是贾宝玉所说的林妹妹决不会说的“下流话”吧!可是她的劝告,胡氏都全部接受了,并“与C.W.约,以后各专心致志于吾二人所择之事业,以力为之,期于有成”(见1915年2月3日及5月28日《札记》)

从文学和男女情爱的观点来读胡适留学日记,读到这一段真觉泄气!贾二爷和苏和尚如地下有知,一定也要大诟曰:下流、下流!俗不可耐!但是从实验主义者以及孔孟人道主义的观点来冷眼旁观,我们倒替江冬秀夫人松了口气!

可是韦女士虽是止乎礼,她并没有绝乎情。最后棒打鸳鸯的似乎还是韦女士那位“守旧之习极深”的妈妈。这位老太婆对他二人私订终身的发展,誓死反对到底。这位老夫人那时显然是以“别人看来不好”,以及异族、异教通婚,有乖时俗等话,来横加干扰。

她这一顽固无理的阻挠,使胡医师忍无可忍,乃去书坦陈,希望老夫人要言行一致:夫人如役令爱如奴婢,则何妨锁之深闺,毋使越阃阁一步;如信令爱尚有人身自由,则应任渠善自主张,自行抉择。“自由奴役之间,绝无中间余地也!”

胡郎并理直气壮,质问老封君:


我们为什么要顾虑“别人”对我们怎样想法呢?难道我们管我们自己的事,还没有他们来管的好?!风俗习惯不是人造的吗?难道我们有智慧的男女,就不如传统的风俗习惯伟大了吗?!安息日(指信仰上帝)是为人而设,人不是为安息日而生啊!


最后胡郎大声疾呼,希望老夫人网开一面,不要专门信“神”,也得信信“人”才对啊!(1916年1月27日,《札记》)

胡适之是位不太会拍桌子的人。但是对那可能做丈母娘的韦老夫人写了这封火辣辣的信,想见其一肚皮怨气也。

无奈这位韦老夫人比《西厢记》上那位崔老太太还要顽固,而燕嫡兹也没有莺莺小姐“待月西厢”的勇气,结果把他们鸳鸯拆散的,倒不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是二人的皮肤颜色不同,而难成眷属!

那年头是20世纪的初期;那也是中国人在美洲最受歧视、鄙视和虐待的时代!自命种族优越的白鬼,把我辈华人看得黑奴不如,对我种族文化极尽其诬蔑之能事。韦女士如不“狂狷”、如不“哭倒牙床”,她又怎会瞒着家人与一位华裔穷学生卿卿我我呢?一位纽英伦世家里最小偏怜的掌上明珠,下嫁一个“支那曼”(Chinaman),那时在他们眼光内简直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因而纵狂狷如燕嫡兹者,也在家人和社会强烈的反对之下而还君明珠;但是她又“碰”不到如意白郎可嫁,佳偶难成,可怜的燕嫡兹,就“自梳”一生了。

种族主义(Racism),下流万恶的种族主义,它是害了韦小姐一生了。它的流毒,迟至六七十年代至少还拆散了笔者朋友中三对美好的国际姻缘!但是又有谁知道,它三尖两刃,七十年前也曾拯救了一位善良的村姑江冬秀女士?!命乎?天乎?吾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