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杂忆

作者:唐德刚

可是胡博士与莎菲陈女士的往还,应该是佳人才子,一拍即合了。不幸他二人也因八字不合,而沟水东西!

陈小姐那时就读于沃莎(Vassar College)女校,距纽约和绮色佳都有数小时火车的距离。她豆蔻年华,藏在深闺,一直到胡氏已在康奈尔毕业,迁往纽约,住进了他女友遗下的公寓时,莎菲才惊鸿一瞥地在绮色佳出现。所以当她与诸名士游湖借伞之时,适之却远在二百英里之外,服务无由,而挟伞于后、尾追不舍的却是胡氏最好的朋友任叔永。

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谈恋爱,本有“朋友之‘友’不可友”的侠义传统的。不但是君子之交不能互侵腻友;据说以前风月场中,也有此习俗。胡先生告我,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文学院长)陈独秀教授之所以要到妓院去“打场”者,就是因为那位陈君专狎的妓女,违犯这部不成文宪法!

所以在近时留美男女青年社交场合里,如果一个女士答应了一次某位男士的约会,这位男士的朋友,虽亦倾慕有心,大家“看在朋友份上”,也就相率裹足不前了。因而偶不经意的借伞之约,往往却导致借伞女士的无形孤立而“失掉其他机会”!这些都是今日旅美——尤其是纽约区——华裔知识女青年的普遍苦恼!

这种不成文宪法,在六十年前则更具约束力。莎菲小姐既然为任君所发现,胡君谊在挚友,断不能做“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但在陈小姐的立场看来,那时物稀为贵,三千(男士)宠爱在一身,呼来唤去,要谁有谁!何可一朝借伞,遽委终身?!多交点朋友,更多点选择,不是人情之常吗?

这时心中七上八下的任先生,当然心有不愿;但是野马无缰,又如何骑得?这对一位可怜的马夫来说,真是愁煞人,天不管!显然是在莎菲的同意之下,任君的好友——胡适、梅光迪、朱经农……都和她鱼雁常通,“谈诗论文”起来,通信的幅度由三角、四角乃至多角!

青年未婚男女通信谈诗论文,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数见不鲜。张君瑞、崔莺莺不也曾“酬简”,互通“五言八句诗”吗?只是倒霉的邮差,被“拷”得皮开肉裂罢了。美国的邮差谁敢去“拷”他们呢?所以他们这伙华裔留美学生“谈诗论文”就四角五角地畅所欲言了。

就青年文士们来说,烟士披里纯最大的来源还是女人。没有个工诗善文的女人,一个日不暇给的“博士候选人”哪有工夫去唱那些无聊的“蝴蝶儿上天”呢?蝴蝶上不了天,胡适之还搞什么“诗国革命”和“文学改良”呢?没有“文学改良”……胡适之又哪里搭得上陈独秀、蔡元培……又哪里能去北京大学登高而招呢?

所以新文学、新诗、新文字,寻根究底,功在莎菲。莎菲!莎菲!黄河远上白云间,你就是天上的白云!人间的黄蝴蝶啊!莎翁说:“脆弱呀,侬的名字就叫女人!”(Frailty!the name is woman.)莎老头就不懂现代中国文学了。在中国文学里,事实上可以说,“坚强的女人呀!侬是擎天一柱的烟囱!”我们新文学大师们全部的烟士披里纯,都由你而发!没有你哪里有胡适之、梅光迪、任叔永和朱经农?没有你哪里有夏志清、颜元叔、余光中……啊!

胡适自1916年10月起与莎菲通信,二人虽未谋面,而五个月之内,尺素往返,男方便单独寄出“四十余件”——差不多每月十件。这算不算“情书”呢?当然不算。他们青年男女信上所谈的只是文学、哲学和日常生活上芝麻绿豆小事而已。但是怎样写才算是情书呢?林姑娘的“题帕诗”也不过是偶然间的文学创作罢了;而“鲁迅”与“广平兄”所通的“两地书”,却连“文学”也谈不上,他们所谈者,芝麻绿豆小事而已!

1917年4月7日,胡君终于随任君之后访莎菲于普济布施村(Poughkeepsie)。这是胡、陈二氏第一次“碰头”,也是他们在美洲的唯一的一次!而胡之于陈,虽只短短一晤(恕我只从胡君这一面去观察),真是桃花潭水,一往情深!等到四十年后,莎菲已绿叶成荫、儿孙满堂了,人家或问“中央研究院”胡老院长和陈衡哲女士当年的“关系”,他还硬是说女士当时抱的是独身主义,并不钟情于任何人。

其实照胡适之先生这种坦荡襟怀的哲人,他这时的回答实在应该是“大方”一点才对。他应该说陈女士那时已名花有主,是任先生的女友,甚或准未婚妻了。又不是校勘《水经注》,为什么一定要九分证据,不说十分话呢?殊不知,胡院长灵魂深处,异性无多。这一段少年时期的绮丽之情,及老还绻恋无穷,他实在“大方”不起来啊!

周策纵夫子“论胡适的诗”,便专好从文字上去推敲。周公如效法林语堂先生去替苏东坡“抚衷情隐秘”,他对“胡适的诗”便不会那样地去吹毛求疵了。

胡适之先生平生最反对人取洋名字。但是他却把他自己的偏怜独女取个洋名字叫“素斐”!周夫子哪里知道,“素斐”者,Sophia也,“莎菲”也!“为念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位多情的博士1927年重访美洲,2月5日在仆仆风尘之中,做了个“醒来悲痛”的梦!是“梦见亡女”吗?对的!他梦见“素斐”了。

我把胡公那首诗里的他那“亡女”的名字,换成英文,周夫子就明白了:


Sophia,不要让我忘了,

永永留做人间痛苦的记忆。


这不是一首缠绵悱恻的一石双鸟,悼亡、怀旧之诗吗?谁说“胡适的诗”一定是“看得懂,念得出”呢?!

策纵!策纵!你被我们调皮的诗人愚弄了!

我要把这首复原的诗,加上香烛纸箔,到南港诗人的墓前焚化!再问问胡老师,我说的对不对?老师生前总是说我的“大胆假设”为“胡说”!如今九泉之下再晤素斐、莎菲,三曹对案,还不承认吗?